埋藏黑暗的記憶(下)

本章節 4208 字
更新於: 2020-02-23
  
  「小希,你說你只在這裡待幾天嗎?」
  
  在公園裡,兩人只是併坐在鞦韆上,輕輕搖著。
  
  「嗯,對啊,再過……」希很認真地數數手指頭,回答:「三天吧?再三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傑沈默不語。
  
  看著他低下的側臉,希將手放到他的手背上,安慰地說道:「我一定會拜託爸媽再帶我來的,然後啊……給我你的電話或地址,我也能給你寫寫信喔!我跟爸媽會去很多很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我就買那個地方的風景明信片寄給你,跟你說說那個地方有什麼好玩的,你說好不好?」
  
  傑也只是點點頭。
  
  希所說的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他無法想像,也不敢想自己以後辦不辦得到……再大一點……再大一點,他是不是只能蹲在監牢裡,看著希寄來的明信片,幻想自己和他踏在同一片土地上呢?
  
  多麼悲哀、多麼不公平,他的人生似乎早就被註定會成為怎樣的人渣了。
  
  「我還在這裡的日子我一定會到公園這裡來等你,你一定要來找我玩喔!」
  
     *     *     *     *     *
  
  小希以著笑容約定的隔日,陰雨綿綿。
  
  傑拖著沉重的腳步,打著一把舊傘,一手抱著疼痛的肚子,出現在公園一隅。
  
  雖然他想著,下雨了,希應該不會來了,但不知為何,要是想到一直單獨在公園裡等的小小身影,心裡就一陣酸苦翻騰……
  
  大概跟自己每日等著媽媽再度出現的身影重疊了吧。
  
  只是當他看到穿著明黃雨衣單獨坐在鞦韆上晃的那背影時,什麼悲哀都拋諸腦後,只剩慶幸。
  
  像是為了排解等待的空閒,被輕輕哼唱的童謠,柔柔軟軟地,驅走襲身的冷涼,讓灰暗的世界,不再悲淒。
  
  他的腳步快不了,只能慢慢走到希的身旁,勉強扯起一抹笑:「我來了……」
  
  「你來啦?」希開心地回過頭,但一見到他慘白的臉和一直按在肚子上的左手,也發現哪裡不對勁,頓時失了笑意:「你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我、我該叫救護車還是帶你回我家?我……」
  
  「都不用啦……我已經習慣了。」
  
  傑在他身旁的鞦韆坐下,輕輕晃起,也緩緩說起:「只是啊……我想……我可能等不到你再回來看我了……」
  
  「有人打你嗎?」
  
  希慌得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了,並不想看到他這種表情,傑沒有回答。
  
  見傑的態度,希立刻收掉眼淚,跳下鞦韆,拉著傑的手臂:「不說就算了,但是你身體不舒服我們不應該待在這裡,我知道附近有個老闆人很好,我們去跟他借座位休息,你跟我來。」
  
  傑也只是任著希拉著自己,然後在心裡,想像著待會兒,他的形象就要在希的面前崩潰了吧?
  
  這附近無論是誰,都能告訴希,他是個小扒手,很壞,不值得有人對他好……
  
  然後他就會跌進地獄的更深處,到一個,連星光也再看不見的深淵裡去。
  
  他就要……失去眼前的這小小星光了吧?
  
  「我說你這個廢物,這些天幾乎沒拿錢回來,原來是成天跟這小鬼玩在一起?」
  
  宛如惡魔的聲音,定住了他的腳步,慘白了他的面容,顫抖著他的身軀。
  
  「你是誰?你就是打傑的人嗎?我要報警!所有欺負小孩子的人都要叫警察來抓走!」
  
  一無所知的天使,無視年紀與體格的差距,對惡魔發出了警告,也喚回了傑的理智。
  
  「不行!你不能反抗他……!」傑只想到要護住希,但在他出手將希揪到自己身後時,那男人已先他一步揪起希的領子,將那幼小的身軀提到半空中,他保護不到的地方。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希在半空中掙扎,那男人面露邪惡的笑容,說:「你來我們家,讓我好好招呼你,我就不揍他,行嗎?」
  
  「……行。」
  
     *     *     *     *     *
  
  「喂?你是這小鬼的爸爸是吧?我啊,在路上撿到你家小鬼頭,能不能看在我做好事的份上給我點回禮啊?東方人最講究禮數的對吧?呵呵呵……我不想聽你廢話啦!給錢!上不上道啊?!」
  
  趁著那男人拿希的手機在客廳和希的父母對話時,傑才敢偷偷爬向倒地不起、口吐急喘的希身旁。
  
  就像揍他一樣,那男人一腳踹在希的胸口上,肯定很痛的吧?
  
  擔憂地拂開被雨水和冷汗濡濕的金髮,希痛苦的表情,烙在他的眼裡,痛在他的心底。
  
  「對不起……叔叔是個人渣……他只是想向你爸媽勒索才帶你回家……」
  
  羞恥、慚愧與內疚,把他的眼睛擰出淚來,一滴一滴,落在希的臉頰上。
  
  希說不出話來,從來沒被這麼傷害過的他,是第一次嚐到這種痛得說不出話來的疼,所以只能勉強抱上傑,像是說不出安慰話、擠不出笑容,也希望傑不要難過那樣地,緊緊抱著他不放。
  
  像是說完了,客廳不再傳來說話聲,而響起了,惡魔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地,踏響著滿是灰塵的木地板,發出嘲諷的低沉嗓音:「抱著幹嘛?有那麼痛嗎?老子我從小被打到大從來沒叫過,哭什麼哭啊?噁心的死小鬼。」
  
  見那兩個孩子仍然緊抱著彼此,原本只是要去拿酒的男人,眉頭一皺,伸手拎起傑,往旁邊用力一甩,朝希的頭上就是猛力一腳迴過,一聲重響下,在希原本白皙的額上留下一塊怵目的暗紅大斑。
  
  「看到你這種過得爽的小鬼我就不爽!憑什麼出生在有錢人家?!憑什麼我就……!」
  
  甫從失重的狀態回過神,傑眼前所見的,是倒在地上忍受著拳打腳踢的希,那血紅已染汙了他慘白的臉龐,這一刻,傑的大腦停止思考。
  
  他很明確地知道,他再沒作為,他的星星、他的太陽、他的希望,就要被永遠從這世界上抹消了。
  
  眼前巨大強壯的惡魔,奪走了他的媽媽、他的愛,現在,又要奪走他的朋友與夢想。
  
  不再有猶豫的空間,他立刻奔向自己睡覺的地方,從骯髒的枕頭裡取出他從垃圾堆裡撿來的針筒,扔掉它的人是誰?他猜是毒蟲吧?總之那不是該在意的地方,往浴室去,在洗衣機附近找了瓶消毒水,抽進針筒裡。
  
  回到廚房,透過男人的雙腿間,倒在地上的希已接近暈厥、遍體鱗傷,男人停手是打累了還是怕打死希換不到贖金?傑也不想猜了,針頭一起,朝男人的後腰猛力一紮,使勁打下,雖然男人因劇痛而即刻回身,但也夠他打進三分之一的液體,只是來不及露出得逞的笑容,就被男人朝臉重重打下。他倒地不起,意識逐漸遠離前,見到男人痛苦倒地的軀體……
  
  這才能揚起嘴角,任黑暗佔據他的視界、驅走他的意識,就連希的慘叫,也很快地消逝於黑暗之中。
  
  他的地獄之旅,終於要結束了。
  
     *     *     *     *     *
  
  再度醒來時,他是在一間乾淨潔白的小房間裡,躺在一張柔軟潔淨的白色病床上,周圍有著一些他沒見過的儀器,也有幾個很善良的醫護人員,在細心照料著他。
  
  沒有希。
  
  他被清潔得乾乾淨淨、被換上雪白的病人服、被理去過長的雜亂頭髮,她們提供他健康美味的飲食,為他包紮身上的傷口。她們對他都很好,唯獨當他問起小希、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他在這裡時,她們絕口不提,只笑著告訴他,一切都很好,在這裡不會再有人傷害他。
  
  如果一切都很好,為什麼會有警察和心理醫生一直來問他問題呢?
  
  問他那個男人平時對他如何、怎麼毆打他、教育他、他對那男人抱持著怎樣的感情???
  
  是不是曾經想殺了他???
  
  「除非你們告訴我小希他怎麼了,不然你們問我話我都不要說。」
  
  當傑這麼說之後,他們面露難色,隔天才給他希的消息:
  
  「那孩子,可能有什麼心理創傷造成短暫失憶,關於你們發生的任何事,他已經完全沒印象了,包括他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的父母已經帶他回國去,不願讓他回憶起任何相關的事情。」
  
  「你可以放心說沒關係,這裡的人都是要保護你的。」
  
  「我們已經蒐集到不少證詞……」
  
  傑的思緒只停留在,『他失憶』這件事上……
  
  希不記得了?
  
  不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
  
  不記得他們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
  
  不記得……他為了他,殺死一個人的事實???
  
  不可能不記得的……
  
  他不相信。
  
  
     *     *     *     *     *
  
  
  從那一刻開始,雖然理智告訴他,那已經是被掩埋於黑暗的秘密,不得再提起,但心裡總有個莫名的渴望,令他於人海中,不自覺地尋覓著那片被遺忘的靈魂拚圖。
  
  
     *     *     *     *     *
  
  
  完成數個月的心理評估後,有一對華人夫婦前來收養了他,他們經濟狀況相當好,教育程度也相當高,他們帶他去往他們的祖國定居,教導他華語,讓他上華人的學校,也為他改名改姓。
  
  在陌生的黃種人國度裡,他全新的名字,姓陸名駒。
  
  而當他試著尋找那時究竟發生什麼事,只能從舊報紙上見到小小一格的報導,說那個男人在家中意外死亡,支字未提當時也在那屋裡的兩個孩子,最終他連希真正的名字依然無從知曉。
  
  
  
  漫長的成長時光裡,他學習了許多東西,也漸漸遺忘了許多東西。
  
  忘了愛他的母親的胸膛,忘了惡魔的毆打,也忘了天使的歌聲。
  
  只能透過書信來往,知道他的母親已經離開監獄,再婚並展開全新的生活。
  
  愛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他思念,他愛,但他已經不急於去見她、強迫她把他加入她的生活裡。現在,只透過書信電話和照片,知道媽媽過得很好,這樣就夠了。
  
  在已經完全融入的國家裡,他生活得像這裡土生土長的人,遊戲於同齡人之間,活絡得彷彿他就該是快快樂樂長大的孩子那般,過著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實則沒心沒肺流連人間的日子。
  
  他發現自己大意了。
  
  當看見那金髮碧眼的特徵時他就該有所警覺的,只是漫長的光陰讓他早就放棄重逢的奇蹟,明明那特徵是如此的扎眼。
  
  當他聽見那美好的歌聲時就該有所查覺的,只是幼年與青春期時的歌聲無法聯想在一起罷了,明明那歌聲是如此的刺耳。
  
  當他聽見那對年輕男女喊他小名時就該顫抖的,只是太過專注於正想玩的遊戲而疏忽了,明明塵封的記憶已經撓上他的大腦呼之欲出了。
  
  怎麼會發現不了呢?
  
  他的靈魂所缺失的一部份,他已經找到了。
  
  也許只是,他不敢相信他還能更幸運罷了?
  
     *     *     *     *     *
  
  捧著一包女同學輸給他的金平糖,經過一年三班的教室門口時,發現了於熙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倒數第二行的位子,正低頭滑著手機。
  
  陸駒倒退著步伐,靈巧地滑進學弟的班裡去。
  
  「嘿!小熙!」
  
  撲上金髮學弟的後背,捧著金平糖的手越過他的肩膀,到他的眼前:「駒哥我的戰利品,分你點?」
  
  「不了謝謝。」被耍弄得相當有戒心,於熙面無表情果斷拒絕。
  
  「哎呀,怕我給你下毒嗎?」陸駒笑了笑,伏在於熙的耳畔如此說道,從糖袋裡取了顆星星,繞過於熙的頸子,放進自己嘴裡:「是說這種糖長得像星星怎麼不乾脆叫星星糖就好?」
  
  「像星星?會嗎?」
  
  「你要說像宇宙怪物啥的嗎?」陸駒拉下臉來。
  
  「不是嗎?像這樣的史萊姆……」說著,於熙隨手以筆在桌上打開的報告角落畫上一隻有如濺開水花的小怪物。
  
  和小小的金髮天使在沙坑上畫出的示意圖如出一轍。
  
  結果,只有這個從小到大完全沒改變嗎?陸駒忍不住一笑:「那是你的幻想朋友嗎?」
  
  「是遊戲怪物。」
  
  於熙冷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