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再見之後-6

/3.

當我從淺眠中睜眼，聽見有鳥喙在啄著什麼的跺跺聲。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雪的寒氣。

迷濛中，一個裹著毛毯的少女坐在床邊的地板。她面前有一隻黃色的鸚鵡，正在努力啄食她手中的一片餅乾。

嗯……鸚鵡……

是鸚鵡啊……

在腦中自問自答了幾句，我從床上震驚坐了起來，身上蓋著的毯子滑落。

「啊，妳醒了，西絲緹。」

莉莉潔兒微笑對震驚看著獸火雀的我解釋：「妳的寵物剛才告訴我妳的名字。」

你這新人品魂師……我看著這為了吃而變身成鸚鵡的吃貨，怒聲：「你是不是忘記什麼很重要的事？」

「啊！」獸火雀頓時從餅乾中抬頭，看來終於想起我們保密的職責。

「那個，我的主人她應該也想要一片。」

「……」完全弄錯我的意思。

莉莉潔兒抱著餅乾桶湊近我，一片餅乾遞在我面前。

「請用。」她微笑著說。

「為什麼我得被妳餵？」我無奈的道。

「因為妳讓我舒服睡了一晚。」她將餅乾遞近我，催促的說：「吃嘛～」

我沉默看著那片餅乾，最後無可奈何的傾身將它咬住。

獸火雀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吃，滿嘴餅乾屑的在一旁盯著我看。

「西絲妳……不會昨晚在床上做了什麼事吧……」

「嗯……是這樣沒錯。」

「嘎～～～～！？西絲緹，妳竟然一個晚上就把人家……」

「我答應她會把第七王國恢復原狀。」我靜靜吃著餅乾道。

「喔，這樣，原來是恢復原狀啊。妳──什麼！?」

****

一小時後，我背著武器袋跟變成紅絲藏在我馬尾裡的獸火雀，尾隨莉莉潔兒走在依然分不清日與夜，通往鏡子禁區的陰暗走廊。

「果然還是變成這樣了…」獸火雀在我頭髮裡變得垂頭喪氣：「剛到第七王國的時候我就心想，品魂師間關於妳的傳言應該是真的。」

「什麼傳言？」

「吉爾利斯不與人來往的人類狩魔者，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心軟傢伙。」

我輕輕一笑。看著自己緩緩前進的步伐：「只要你回報給吉爾利斯，我肯定是懲處吧？說不定會被流放到邊疆外的那座死者莊園去──」

「我不會回報給吉爾利斯的。」

聽見他這樣說我不禁一愣。「什麼……可是，身為品魂師……」

「沒錯，要是妳失敗了，或許妳被流放一個月。但我的話，就直接被剁頭革職了吧…」

「可是為什麼……」

「……當作是報答妳的好意。」他彷彿在微笑，我卻不知道理由。

報答好意？什麼好意？

「但，妳可不準做犧牲自己的傻事啊！人類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背叛者了。」

我沉默看著莉莉潔兒的背影，這時，她回過頭。

「妳的袋子裡到底裝了什麼？」她好奇的問：「我看妳一直背著它卻沒打開過。是什麼可怕的武器嗎？」

「沒什麼，妳當它是個驅趕器好了，」我看她皺眉的表情淡淡說：「至少我們走過的地方，惡作劇小精靈不會再靠近妳。」

「……妳在瞎扯吧。」獸火雀小聲插嘴：「那明明是妳的狩魔者配給武器。」

「難不成我還得跟她報出武器全名嗎？」我無言以對說完，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你說要回吉爾利斯資料庫查的事情如何？希維亞和她的使魔後續相關的資料……」

但這一回，獸火雀突然安靜了很久。

「喂……你還在嗎？」

直到我們爬上目的地的五樓，他才突然回答：「很遺憾…但吉爾利斯什麼資料都沒有。關於那個行星靈或希維亞接下來的去向。」

「是嗎。」雖然早知可能是這種結果，我卻突然覺得他的語氣變得有點怪異。不像他平常多嘴又激動的態度。不過或許是我多心了。

莉莉潔兒這時在走廊盡頭的房門前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

這是位於五樓走廊的最後一間房。氣氛確實比其他地方更為陰沉，但身為鎖著禁忌危險之物的房間，還是讓人感到過於普通了點。

她從制服裙口袋拿出一把看來也極為普通的古銅色鑰匙，插進門鎖。

啪嚓。門一開我率先走了進去。這是個跟她的房間一模一樣裝潢的房型，只不過裡頭角落確實有一面古老的鏡子。

（是說，這裡哪有跟金幣相關的線索？）

「我用魔晶能源的殘骸確認看看。」我回應完獸火雀，準備走向鏡子旁一口空著的寶箱時，莉莉潔兒從後頭叫住了我。

「西絲緹...…」

我轉向她，她低著頭，垂下的瀏海遮蔽了眼底的神情。「如果，我說請妳不要再追查下去…在那個…芭克蘿還沒有出現前，離開第七王國…妳會照我說的做嗎？」

「妳在說什麼，」我放下原本打算觸摸鏡子的手走近低著頭的她：「如果不追查，我要怎麼完成答應妳的事？」

「可是我……現在不想要妳完成了。」

我發現她抬起的眼眸裡帶了點流淚過的水氣。

「對不起……」

歉疚又柔軟的嗓音。
這時她突然墊起腳，輕閉上眼靠近我，我感覺到唇瓣壓上一陣柔軟。

（等等，現在是怎樣！）獸火雀悶聲驚叫。

甜膩，迷幻的香氣傳來，像香草一樣令人暈眩的吻…就像她賣的糖果一樣。但僅僅過了幾秒，她微拉開一點距離，垂下眼的臉龐沾滿了淚水。

我幽幽凝視她哭泣的美麗面容，說：「為什麼停？再一下子，妳的魔法陣就會生效的。」

莉莉潔兒瞬間一怔，立即從我懷裡跳開好幾個人的距離。

我垂眼凝視她用鞋尖以粉筆在地上畫出的魔法陣——圓型和菱形的花紋交錯，是必須近身才能施展的強力壓制術鎖陣型。只剩最後的同心圓尾端接上，就可以完成了。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她的聲音在發抖，顯得既壓抑又羞辱。

我望著魔法陣淡淡的說：「從妳昨晚說妳管理喀爾巴札不可進入的禁區，和神秘危險之物的鑰匙時，我就知道了……那些東西，不可能交給妳這種單純的女孩管理。」我靜靜抬眼： 「這種必須快速畫出的召喚陣型也不可能是妳知道的東西。我一直想知道妳為什麼在勉強自己。而昨晚我終於知道了。」

因為愛，會把人變成自己不想成為的樣子。

莉莉潔兒碰一聲的跪坐在地板上，緊捂住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樣對妳，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做……」

「已經夠了！」我對著天花板大吼：「給我出來，芭克蘿！」

──飛士的後裔。都怪妳……遲疑了。

責怪的嗓音傳來，放下手的莉莉潔兒眼神出現了驚恐的動搖。

「不要…拜託……我不想傷害她！請不要再逼我做這些事，拜託妳不要傷害第七王國的人......」

──只要跟狩魔者扯上關係，妳就變成一點用也沒有的廢物了呢。

「妳沒有資格說她是廢物，芭克蘿。」我對空氣中發出的聲音冷冷回答：「妳們心魔散發出來的氣息，早在我踏進那間糖果店就已經通通曝露出來了。」

「是嗎……」女人的聲音像是笑一樣的說道：「看來妳似乎把我當成陌生的心魔了。那我重新做個自我介紹好了。」


──好、久、不、見、了。
忘不了過去的狩魔者。


「好久、不見？」

戲謔又愉快的聲音說：「是啊，我還記得在吉爾利斯空間感知測驗看見妳的過去。一片火海的炫麗世界，妳差點死亡前的世界，那是非常有趣的過去呢。」

「什麼……」

怎麼回事？

我愣在原地。

吉爾利斯的空間感知測驗導入的，竟然是真實而不是模擬的魔物？

「獸火雀……這怎麼回事？」

我隱忍著怒意問頭髮裡的獸火雀，他也說不出所以然的回答：「別問我……我真的不知道。」

真實魔物會讓未成熟的狩魔者在測試遭遇危險。這麼簡單的道理吉爾利斯怎麼可能不知道？除非……

「我知道妳想找答案，狩魔者。」

莉莉潔兒畫下的招喚陣型，這時浮現夢一般迷幻光影。

藍色、紫色……交錯的色彩我面前慢慢擴大、展開——化成一個色彩不停暈染、交錯，有如時光隧道一般的通道。

「進來吧，我等待妳很久了。」

「不可以，西絲緹！」獸火雀大叫著阻止：「這不是原本任務那麼簡單了！我們回吉爾利斯，這必須回報吉爾利斯！」

「獸火雀。」我凝視著那光影說：「的確，這不是原本的任務了。可是，我不打算回報吉爾利斯。」

就像芭克蘿所說。
我的直覺很早就告訴我，一但回報吉爾利斯，將有什麼事會永遠陷入謎團。

包括希維亞、烈月夜──以及，我記憶日記裡沒有記載的所有真相。

「西絲…等等…妳！？」

我拔下獸火雀變化成的頭髮，大喊：「聽我指令，任務解除！」

「西絲!!」

獸火雀的叫喊伴隨我的命令，化為熾熱的火球墜落在地面，在我眼前漸漸的幻化消失。

被狩魔者解除任務的品魂師，照理會被送回吉爾利斯的天空城。

.......讓我看看，吉爾利斯究竟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等獸火雀的紅色火光消失後。我轉過頭，芭克蘿的時空隧道正等待著我踏入。

「為什麼……」

我轉向跪坐在原地低頭哭泣的莉莉潔兒。「為什麼，為什麼妳昨天晚上不直接拆穿我……？」

我騙了妳啊……她不斷喃喃哭泣著。我，變得跟克勞馥娣一樣，我做了很過份的事，

──我背叛妳對我的信任啊……！

我閉眼對自己笑了。明明早告訴自己不再跟人類扯上任何關係，明明打算好獨身一人……

我朝她走近，打開武器袋，將特地隔開在另一個內袋裡的東西遞給她。

「……」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愣愣注視我遞在她面前，那畫著傑克魔豆的糖果盒。

「我曾經過告訴自己──以及我永生永世的靈魂。一旦我以維多里安金幣向某個人許下承諾，我就算跨越千年也會完成。」我將她說她最喜歡的糖果盒放進她發抖的手心。

「我會帶回第七王國所有的人。妳的朋友，以及妳重要的醫生。昨晚妳問我什麼是愛。現在我很清楚，愛──絕對不會是像妳現在這樣，逼妳成為連妳都會痛恨的自己。」

她哭泣著看我，將糖果盒緊緊擁入懷裡。「對不起…對不起…西絲緹，我……──」

「一滴眼淚換一個道歉。」我抹去她不停滑落的淚水，柔聲：「妳的道歉我收到了，別哭了。」

我的心裡升起一種相當熟悉的感覺。
這正是我的靈魂在那星空下的噴水池旁拼了命要去證明和守護的東西──

最後我失敗了，所以那噴水池旁的少女離我而去。
而現在……
法則要我重新站在這裡完成我的課題。

愛是什麼，我會去找回答案。

——來吧。走進妳的過去，找到妳的宿願。

……芭克蘿像是在招喚一樣的聲音。

我閉上眼，朝那不停變換的光影踏進一步——



◇◇◇◇



摔入滿天星斗懷抱之下的一片草地山坡。我從夜晚的草地上撐起身。山坡上，各種珍奇異獸或站或臥，夜風吹來陣陣的芬芳草香。

芭克蘿的鏡世界沒有我想像中來得恐怖。不，更應該說，看到眼前的美景才令我更感到恐怖。

眼前有無數一對對坐在草地斜坡上正仰望星空，臉上綻放著愉悅笑容的第七王國的人們。

包括小明那位少女，以及她身旁坐著的，身穿華貴絲綢衣裳——她夢想中的母親。

看見這些被禁錮的靈魂，我不禁身體起了一陣寒顫。

他們看起來比活在真實世界更為快樂。

他們的身體成為現實世界的遊魂。鏡世界反射出他們內心的渴望，讓他們做著將脆弱留在現實，而快樂留在此處的夢。

逃避是人痛苦時本能會追求的作法。如果不用面對真實世界的殘忍，他們到底還有什麼理由必須回到現實？

我咬牙站了起來。

比起真知一族我的小妹「夢魘」創造的夢境，芭克蘿的鏡世界更有種貼近人性脆弱的解答。

小明身旁就坐著她夢想中的母親，如果我打破這鏡世界讓她回到殘酷的現實。這樣做……真的正確的嗎？

「真不愧是最難纏的心魔……」我提起落在一旁的武器袋。搖搖晃晃的，在忘卻自己是誰的人群裡逆向地往山坡最高點走去。

──不對。
我心底浮起那坐在糖果店等待女兒歸來，孤零零的破舊披風背影。

現實或許是殘酷的——可是，現實才是唯一的真相。

此時此刻芭克蘿利用這些人的夢想壯大自己的力量，以完成……

我停下來思考一秒。

沒錯…芭克蘿到底想完成什麼？像是收集一樣吞噬這麼多靈魂在這個空間，她最終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打算邊走邊找出芭克羅可能藏匿的地方。首先，必須找到她那冷凍屍體一樣的實體再擊敗她的靈體，才能徹底解放所有靈魂回到第七王國──在他們原本世界的身體因為衰竭而死去之前。

我站上最高點往北方望去，在山坡下不遠的地方，一座和這裡格格不入的白色城市，頓時吸引了我的目光。

──白城有如白天一樣燈火通明，照亮上方整片的黑色天空。令那城市像天使的聖堂般，看起來令人憧憬而不可侵犯。

「吉爾利斯？」我不可思議的喃喃出聲。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天空城出現在地面的景象。如果芭克蘿的鏡世界是由人類的記憶拼湊而成，如果吉爾利斯也能成為這虛假夢境的「真實」，代表──

「妳覺得那座城市是誰的記憶呢？狩魔者。」

殺風景的笑意傳入我的腦海，我沉下臉，緊盯著吉爾利斯沒有回答。

芭克蘿，總像在觀察箱子內的小動物一樣把人玩弄在股掌間，可是我雖然對我永恆的生命感到無趣，對咬住獵物的執著也不是那麼輕言放棄的個性。

我立即跳上草地一塊廢棄在一邊的木板，往吉爾利斯的方向快速滑下不太陡的山坡地。

「只怪妳多嘴，妳若閉嘴安安靜靜，我可能還沒辦法那麼快感知到妳的所在。」

「那又如何呢？」她游刃有餘說完，聲音漸漸往天空城的方向深處遠去，「現在的世界可不是妳認識的世界。如果，妳突破得了這些人混亂的記憶找到迷宮正確的出口，我和妳或許還有見面機會。不然，妳就一輩子迷失在這些人的悲願裡。乖乖成為我的食物，讓我陪妳渡過妳那千年無趣的永生吧──哈哈哈哈！」

「渾帳東西！」

我破口大罵瞬間，芭克蘿響鐘般的笑聲響起。

「──第一、夢境！」

轟的一聲！
巨大的白光奪走我眼前全部的視線。

「可惡。」我閉緊眼想快速取回視力。

人類的眼睛總是這麼難用，但沒多久，耳邊漸漸響起熙來攘往的說話聲。

等我再度恢復視力，眼前的場景讓我徹底愣住了。

──腳下的紅色地毯比記憶中更為嶄新，由魔晶動力源創造出比太陽更為明亮的照明光牆…

被奪走的第一個記憶…
怎麼…會是這裡？

我回到了吉爾利斯。

遠方一個灰白頭髮的身影正對我招手，引起我的注意。

「喂──快點過來！聖堂任務人選出來了，妳是首席啊！」

比記憶裡年輕的樣貌，臉上完全沒有火燒的傷痕。班教授看到我，露出我記憶中不曾見過，滿臉喜悅的笑容。

我愣愣看他對我叫喚，要我過去看貼在公告板上最新分配的任務名單。

但不對，他在叫誰…？
這是誰被奪走的記憶？

最討厭我的班教授…不可能對我有這種笑容。

我緩緩回過頭──在我的正後方，有個無法忽視的身影正獨自坐在潔白的交誼廳裡。

那個人有一張如王子般英挺而美麗的容貌。金色即肩的短髮隨性抓成一撮短短的公主辮紮在腦後。

聽見班的叫喚，她瞥向我的方向。寶石綠的眸中透露出一抹抗拒。

最後她無視班的叫喚，撐臉揮動著手指繼續玩她在空中拼湊的風阻拼圖。

這個人，是另一個人類狩魔者…
而她的內心空無一物。

有什麼東西，將她最重要的一切，都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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