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莉緹（2）

　　在用完晚餐後，奈斯特向櫃台訂了兩間房間──至於安維爾的份，反正他也不知道去哪了，所以也沒有訂的必要。

　　兩人在道過晚安後便到了各自的房間。奈斯特放下行李，卻忽然想起自己的記事本似乎放在了樓下，於是他又下到了下方的酒館拿回東西。然而當他再度上樓時，一股異樣感油然而生。

　　就好像是在飽滿的果實裡其實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蟲一樣，此時此刻的空氣就是窒息的如此令人作嘔。

　　奈斯特屏氣凝神，輕輕地走到他的房門邊，他靠上門──裡頭有動靜，而聽起來只有一個人，並且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回來。

敵明我暗嗎……不過就算是這樣，機會也只有一剎那。他右手抓緊腰間的匕首，左手握上了門把。下一秒，他提氣衝進房間。

　　「不準動！」

　　他的動作乾淨俐落，迅速且準確的判斷出要害後抵了上去。

　　然而。

　　當他回過神時——


　　「殺了他。」

　　清冷的男聲傳入耳中，話音方落，下一瞬間，無數把細劍貫穿了奈斯特的身體。

　　「什、咳……」他吐出了口鮮血，匕首掉落至地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奈斯特努力的睜開眼，但無論如何，暈眩與隨之而來的黑色還是緩緩覆蓋了他的視野。

　　而在最後，模糊的視線裡留下的，是那抹顯眼的銀灰色。



　　話說回來，安維爾在最後總算叫了他的名字呢。


---

　　「只是，想守護我愛的人。」

　　回憶裡，黑髮綠眼的男子望向了遠方，「因為她打從心底感謝這個世界有我的誕生，所以作為回報，我也想守護這個有她的世界。」

　　他的眼中有著無盡的依戀與溫柔，而那堅定的感情，彷彿訴說著世界就是為了那個「她」而存在的。

　　不過，溫柔啊。

　　那似乎，正是他沒有答覆給安維爾的正確答案。

　　因為想成為符合自己名字的溫柔之人，想要和他一樣能夠露出那樣的眼神，所以奈斯特成為了冒險者。


　　當奈斯特再度醒來時，他身處巨大、空蕩的牢房之中，而自己似乎被丟棄在一堆乾草堆上。他看了看四周，這裡並沒有其他的囚犯或看守的人，然而牢門緊鎖，怎麼搖或推都不見動搖的模樣。

　　對了，傷口。

　　他拉起衣服，白色繃帶緊實的裹住他的身軀，只有明顯是傷口的地方泛出了紅色痕跡，並且似乎是因為麻藥的關係，他只感覺到些許的疼痛。

這令奈斯特有點意外，畢竟當時那名闖入者的命令還清晰留在他耳中。

　　「殺了他。」

　　那個人確實是這麼說的，但奈斯特卻活到了現在，甚至連傷口也被細心處理好。那麼，這究竟代表著什麼？

　　他坐回草堆，仰望上方骯髒的天花板。

　　擁有私人的牢房，可以擅自闖進店家的權力──估計，是貴族吧。然而，如果真的是貴族，那為什麼還是救了他？

　　記憶中的貴族對於冒險者是完全不屑一顧的，對他們而言，無論你是多厲害的、等級多高的冒險者，只要踩到他們的底線，一樣只有死這一條路。被追殺，通緝這些事奈斯特也聽過不少。雖然偶爾會有一些異類，但大抵來說貴族都是如此。

　　但那個傢伙還是讓奈斯特活了下來，也就是說──他還有利用價值。

　　但是他們又要他做什麼？

　　奈斯特絞盡腦汁的整理所有的資訊，卻因麻藥的關係使他的腦袋十分的遲鈍。錢財？不對。能力？也不太像。情報？他對這個國家所知甚少，唯一的接觸對象也只有──對了。

　　靈光乍現，他緊抓住那微微冒出頭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答案就是──

　　塞莉緹。


---

　　「哈啾！」

　　塞莉緹揉了揉鼻子，身旁的安維爾僅僅是瞥了她一眼，便又將目光移回窗外。她抿了抿唇，也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去。

　　窗外，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奎格納王國王城。


　　回想起和安維爾、奈斯特相遇以前，自己必須一個人躲避追查，賄賂士兵的行為，那時的塞莉緹只有滿滿的不安與罪惡感，但在遇到兩人後，那些負面的情緒也得以舒緩。

　　都是多虧了他們——就在那天她進入房間，正這麼想著之時，一個畫面忽然閃過她的眼前。那是一群士兵跑上樓梯的畫面，而畫面的背景她曾見過，那正是旅館的樓梯。

　　「糟了，」她抓緊才剛要放下的背包，喃喃道，「必須要告訴奈斯特先生……」

　　叩叩。

　　輕輕的玻璃敲擊聲使她全身一僵，她警戒的回頭看向窗外，卻瞬間愣住。

　　「安、安維爾先生！」

　　她快步前去打開窗戶，突然的發展讓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您為什麼會在這裡？而且這裡是三樓吧？您──」

　　「噓。」不知何時、又為何身穿軍服的安維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輕手輕腳的跳進屋內，「把東西收好，該走了。」

　　「那我去叫奈斯特先生──」

　　「來不及了。」他的語調沒有太大的起伏，掃視了下塞莉緹的所有物後，他問道：「只有這些嗎？」

　　「是的。但是奈斯特──唔！」

　　話還沒說完，安維爾猛然抱住了她的腰，下一秒她便像是米袋般的被扛起。

　　「請等一下──」「安靜，會咬到舌頭。」

　　完全不像是個才剛酒醉的人一樣，安維爾從房間一躍而出，在穩穩落地的那一刻，他又馬上衝進人群之中。

　　塞莉緹沉默的緊緊抓著他的肩膀，道路旁的屋舍和人們快速的掠過，左拐、右彎，很快的，他們進入了幾乎無人走動的小巷裡。

　　最終，安維爾停在一棟平房前。

　　他放下塞莉緹，接著敲了敲門，沒多久，一名明顯是盲人的婦人開了門。起初，塞莉緹以為這棟屋子的主人是安維爾的關係者，然而她立刻就明白她錯了。

　　「阿姨，是我。」

　　「這聲音……是隔壁的小海爾頓嗎？你不是要去王城三天嗎？」

　　「是的，阿姨。然而因為我忘了我的朋友要過來找我，所以想請您替我招待她一下，等我處理完事情就會馬上回來。」

　　說謊。

　　「啊，這樣啊。那麼快進來吧，孩子。」

　　「阿姨，她不會說話，可能要麻煩您多費心了。」

　　說謊。

　　「可憐的孩子，我會替你好好照顧的。」

　　年老的婦人接過塞莉緹的手，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然而那樣的笑容，卻讓塞莉緹更加的難受，也讓這場戲更顯諷刺。

　　「你就待在這裡等我回來。」他在她耳邊低語，下一秒，他用著裝模作樣的語氣笑道，「那麼阿姨，我馬上就會回來。」

　　語罷，他便離開了。

　　而在老婦人的陪同下，塞莉緹進入了屋內。儘管不喜歡安維爾剛才的行為，但她必須說實話，他前腳剛走，那股曾經紛擾她的不安又立刻竄進她內心的空隙。


　　「總之，你先坐著休息一下吧。我去泡茶。」

　　塞莉緹正想要說聲謝謝，卻忽然想起安維爾給自己的設定，然而不表達謝意又會讓她坐立不安，於是儘管老婦人看不見，她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老婦人笑了，而後她便走進廚房。

　　塞莉緹坐了下來，房屋內的擺設十分簡單，幾張木製桌椅構成了這個客廳，也沒有多餘的傢具或飾品。不過也正因此，每一個地方都被打掃的十分乾淨。

　　而這也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踏入了平民百姓的生活之中。樸實並且毫不馬虎的生活，和自己過去十六年來所接觸到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在塞莉緹仍在感嘆之時，老婦人緩緩的端著茶盤走了出來。粗製濫造的茶杯，幾乎和熱水無異的茶，卻讓塞莉緹十分開心。她接過茶杯露出了微笑，而當她注意到時，面對她坐下的老婦人也在笑著。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就算看不見，也能知道你的表情呢，孩子。」

　　似乎真的是如此——當塞莉緹的眼神顯露出些許的驚奇，老婦人的笑容也有點得意了起來。她抿了一口茶後開口道：「所以啊，我想趁這個機會和別人說說我的故事，我想知道別人聽到這件事的表情，不知你覺得如何？」

　　塞莉緹沉默的點頭。於是老婦人便輕咳幾聲，然後開始敘述她的那段回憶。


　　「我啊，年輕的時候其實是看得見的。儘管我這糊塗腦袋已經忘了它的顏色，但我仍然記得那是個非常漂亮、足以凍結時間的美麗色澤。

　　當然，這話不是我自己說的，而是我的丈夫。在嫁給他之後，我們有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也有和我一樣的眼睛，甚至比我的更美。我和丈夫都非常疼愛這個孩子。

　　但是好景不長，我丈夫在前去其他城鎮工作的過程中意外死了，他留下的錢也因為要賠償公會的損失而所剩無幾，就在那時我的孩子生了奇怪的重病，剩下的那些錢根本不夠支付醫藥費，所以我最後——賣掉了我的眼睛。

　　很驚訝嗎？不過這其實還挺普通的。在我跑去黑市詢問可以賣什麼後，那些黑市的人看到了我的眼睛，他們想要賣給那些古怪的收藏家，於是我也很乾脆的賣了。

　　但是，我的孩子還是死了。我甚至沒辦法看見那孩子時怎麼死的，只能抱著屍體一直哭，當醫生問我要如何處理屍體時，我已經沒有自我意識了，只能不停的點頭搖頭——

　　唉呀，怎麼哭了啊。但是孩子，謝謝你為了我而哭。因為那時的我像是行屍走肉一樣，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最後我的孩子被醫生帶走，而我也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幾年後，海爾頓一家就搬來了，小海爾頓的活力讓我的生活恢復了光亮，他的父母也都是好人。我很感謝他們一家——而現在，我也很感謝你，孩子。

　　謝謝你願意聽我這沒用的老傢伙的一些話，還讓我『看見』你豐富的感情。

　　我啊，從沒有勇氣把這件事跟親近的人說清楚，但今天和陌生的你說了以後，我覺得就像是鬆了口氣一樣。」

　　老婦人握住塞莉緹的手，漾起真誠的微笑。


　　「果然還是將心裡話說出來比較好呢。」


　　塞莉緹凝視著她的笑容，良久，她輕輕的開了口。

　　「我——」

　　「阿姨！我回來了！」像是要打斷她正要做的事一樣，安維爾毫無預警的衝了進來，劈哩啪啦的便是一連串的問句，「我的朋友沒有給您添麻煩吧？她有點遲鈍所以要說很久才會看出一點反應——啊，茶我可以喝一口嗎？我是跑著回來的所以很口渴呢。」

　　「歡迎回來，小海爾頓，茶你可以隨意喝。至於你的朋友，她是個很好的孩子呢。」

　　「咕嚕——哈啊……是嗎。那還真是謝謝您的照顧了，我們現在得要去王城了，阿姨，請您多保重。好了，我們走吧。」

　　放下茶杯，安維爾抓住塞莉緹的手臂將她拉起走向外頭。臨走前，塞莉緹回過頭望向老婦人。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從老婦人的臉上，她看出了不捨。

　　塞莉緹抿了抿唇——這樣肯定會被安維爾罵吧——然而她還是開口了：「再見，阿姨。」

　　接著，她看見老婦人『望著』她，用著無聲的話語回應道。

　　「我的名字是梅瑟，再見了，孩子，我們有緣再見。」

------
下次可能會是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