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起始與終結的序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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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2-09

有好長一段時間裡賽亞都只是頹然跪著,空洞目光捕捉不到任何光明與希望,就這麼往黑暗深處不住下探。直到抱在懷中的少女身體益發冰冷起來,他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賽亞勉強身心都飽受摧殘的自己開始行動起來,他蒐集村人們的屍體,將他們通通搬運到空地預備下葬。在這期間,還是沒有找到卡倫與尤莉迪絲。

沒時間替他們各別立碑,只能委屈他們集體合葬。雖然賽亞自己親手搗毀其中一支聖輝騎士隊伍,薩列殲滅了剩餘全部,可說到底,這個「全部」無非也只是先遣小隊,由中央南下的總兵力肯定還有更多,他們何時會循著蹤跡來到這裡?一天還是兩天?

賽亞沒有理會這些,時間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意識空虛地徘徊在清醒跟混濁的夾縫,坐在岩石堆上看著排列開來的親友遺體,那些過去回憶都成了負荷。

安葬大家後,該怎麼辦?該去哪裡?又該做什麼?

身為觸犯禁忌、傷親弒友的罪人,為什麼偏偏現在還活著?

薩列。只有個名字支持著自己活下去,用對他乃至於整個王國與白天使族的憎恨。可是,真的殺得死那個天使嗎?即便真成功了,打倒他之後又能獲得什麼?

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

這個世界,不再有人期待自己以賽亞‧希卡夫的身分活著。

「……都無所謂了。」

從死去騎士身邊取走長劍,拭去上頭的泥濘和血漬顯現金屬光澤。賽亞木然看著趨近平滑的劍身,將其湊到自己脖頸的位置,想像自己被劍刃切斷脖子的景象。

那樣似乎也不錯──才剛萌生自我了斷的想法,眼前視線忽然變得一片腥紅。賽亞眼睛閃爍出不可控的紅光,被包覆在漆黑鎧甲的身體猛地弓起,左手死命按壓住頭部,一股深入頭顱內部的劇痛毫無預警襲來,使他發出不成聲的悲鳴。

一陣接著一陣尖銳的刺痛,全身血液彷彿瞬間凍結,刺骨寒意席捲全身,卻又像是高溫燒煮般灼熱。頭顱被強大外力擠壓,就要被硬生生粉碎。
所幸這股劇痛並沒有持續下去,像是精準計算好時機,在賽亞將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緩和下來。

賽亞粗喘著氣,眼睛映出的景象恢復應有色彩。血液的溫熱感觸在體內流淌,雙腳重新有踏實感。被剝奪的體感一一復原,這種失而復得的體驗只讓他感到被支配的戰慄:「太過分了……」

抗議已喪失力道和威嚴,只有無限悲涼。

「就連死,都要經過你的同意……是這個意思嗎,魔王?」

這無庸置疑是某種封印。寄宿在賽亞靈魂深處的存在──魔王伊凡諾頓不允許宿主做出任何於己不利的行為,甚至連起心動念都不行。一種深刻的詛咒、烙印抑或是抵觸機制,永遠伴隨著他,至死方休。

認清殘酷現實的他不再掙扎,任憑黑暗將自己包圍。

與莉蒂雅約好要成為溫柔的魔王,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事。既然王國貴族還有白天使都肖想自己身上蘊藏的魔王力量,那就給他們吧。這個世界後續會如何,失去所有的賽亞不再想去管。

不能自己結束性命,就借他人之手吧。賽亞這麼思考,消極的他決定把村人們埋葬後就這麼待在這裡,等待王國的軍隊前來討伐自己,迎接屬於魔王應有的結局。

隨著心境上的自暴自棄,原先以黑色為基調的鎧甲變得更加漆黑,烏黑瘴氣在周圍逡巡環繞,被其掠過的部位逐漸改變外觀,邊緣處形成更多牴觸外界的尖刺銳角,就連包覆其中的身型也因應變化演變成約莫兩米的強碩體態。

變得更接近最初的模樣。

手甲指套出現銳利的倒鉤,為了徒手也能撕開眼前的敵人;邊角的尖刺只要碰撞都足以造成致命傷。不需要留情,不需要有所顧忌,除了自己,其餘全都是敵人。

雖然注意到自己正在發生的諸多變化,賽亞的情緒並沒有產生太大的波動,絲毫沒去抗拒黑暗的侵蝕。背負萬世罵名,不被他人所理解,以魔王的身份造成毀滅與破壞,然後死去。這是被安排好的唯一宿命,盡快認清現實後反而能輕鬆一點。我已經累了。

至少,那樣就能去那個世界見大家了。

牢牢緊握的心之碎片,就這麼放任它失去光芒。

「不要這樣。」

正當賽亞想要完全放棄,徹底讓伊凡諾頓取代自己的意志時,一股堅毅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只是下意識地依循聲音源頭望過去,步履蹣跚朝這邊靠近的,是和死亡只有一線之隔的中年男性。銀白的髮絲凌亂覆蓋在顏面,腳步虛浮的他彷彿輕得沒有重量,每走一步便灑落殷紅的生命之源。

「村長……叔叔?」

儘管對方的模樣和以往截然不同,還是能從神態、舉止、身形等得到符合的答案,畢竟彼此可是相處長達十年以上的歲月,正如對方能認出如今的自己一樣。

賽亞感到不可置信,他在心中經做出村長等殿後人員全數喪命的結論,萬萬沒想到此刻還能重逢。

氣若游絲的亞多雷村長用沉默來表達肯定,繼續踏著虛浮的腳步走近。

經過其他人的捨身掩護,溫提斯死前使出短距離傳送魔法,亞多雷村長因而大難不死。不過累積的創傷並不會因此復原,已經失去止血必要,將死的事實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改變,於是他省去止血的心力,將意志和力氣盡數用在靠近賽亞所在的這件事上。

最終,他順利走到賽亞跟前,張開雙臂輕輕環抱住對方,將身體倚靠過去。

好輕,彷彿血已經流乾。賽亞連呼吸都暫忘掉,默默接受村長的擁抱。

村長失去血色的嘴唇顫抖著,發出只有貼近耳邊才能聽見的聲音:「詠嘆……時光飛逝,吾等隨之腐朽……」

呢喃聲編織起魔法的咒語,兩人被一團輕柔的白光包覆。白光緩慢但確實地驅散盤踞的黑暗,被擁抱的賽亞模樣也一點點地進行回溯。

時間,正在倒退。鎧甲退回之前的型態。

「叔叔,你……」

看著眼前的改變,再不想理解都明白了。

已經拋棄的心,無關乎本人的意志又一次被找回。碎片重新被灌注能量,在黑暗中再度照耀。

白光漸漸消散,直到完全消失,村長全身爬滿冷汗:「原諒我,賽亞……我只能做到這樣……」

賽亞顫聲發問,無法抑制地動搖:「為什麼……」

為什麼不讓自己就這樣徹底成為魔王?為什麼命運的最後是這種結果?

又是為什麼,自己非得繼續在這沒有任何人在的世界活著?

「為什麼!」被壓抑的情緒終於還是潰堤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我大家才……大家才……我這種人根本不配活著,我應該就這樣連同這身鎧甲一同毀滅!以魔王的姿態!為什麼!」

村長靜靜聆聽,沒有第一時間回話。

「只要我死了,一切就結束了,這幾百年下來背負的宿命也就完成、解放了不是嗎?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繼續下去……」賽亞忿忿不平,無法理解自己為何得背負這身重擔。

「所謂的……從宿命中解放……咳咳!」村長慘白的臉如今看來蒼老許多,咳出一口鮮血後沙啞地說:「並不是逃避和忘記,唯有真正結束這一切才是……」

「……我不過是偶然才穿上這身鎧甲,成為最不該成為的魔王。給誰都無所謂,反正我們都看不到那個未來了,不是嗎?」

「不是偶然。」村長斬釘截鐵予以否定:「那是……無數的選擇層層相疊才造就的……你穿上鎧甲成為魔王這件事情一定……一定有他的意義……」

「不,我不明白。」

「就算惡意把過去和現在通通摧毀,我們依然要把未來守護住……我們今日蒙受的遭遇……不應該讓其他無辜的人一同受罪。是你,我能……稍微安心……」

「誰繼承魔王的意志又有什麼差別?」

村長的聲音縱使微弱,疲倦的眼眸深處卻煥發堅毅的光芒:「不一樣。你擁有那些人所沒有的……善良。」

「善良?那是叔叔你沒看到我之前的所作所為。」賽亞否定這份讚揚,他垂下目光嫌棄地說道:「知道我穿上鎧甲後做了什麼嗎?我殺死許多人,用你無法想像的手段將那些騎士送往地獄。除此之外,村裡也不少人被我所打傷……這樣,你還能說我是善良的嗎?」

村長的目光並沒有移開:「咳咳……對於重視的人,沒有越過人性最後底線……證明你沒有迷失……這是難能可貴的……」

別說了,別對我這麼溫柔。

「抱歉……賽亞,讓你幹了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一定……很難過吧……」

「──」

為什麼他們一家……每個人都是這樣,能包容自己到這種地步?越是溫柔,賽亞受到的傷害就越深,就越是無地自容。

「既然你穿上了鎧甲,讓停滯三百年的命運再次流轉……不論好壞,這一次……務必要做出了斷……」

賽亞喃喃復誦:「了斷……」

「面對你心中的魔王沒人能幫助你……唯有你才能……戰勝他……」

深怕自己無法回應這份期待,賽亞選擇沉默以對。

亞多雷村長眼皮一張一闔,努力維持住清醒的時間:「咳咳……力量會……依據使用方式不同而有不一樣的意義。縱使……縱使以後被冠以魔王之名,你仍然是賽亞……是叫做賽亞‧希卡夫的人,不是伊凡諾頓……去做正確的事……勇敢地對抗它……」

「我明白了……叔叔,你說的我都明白。」為了不讓他操心,也為了自己能試著堅持下去,賽亞選擇試著去相信。

即便這世界混亂顛倒,你仍要堅信自己是腳踏實地的。

「抱歉……」聲音越來越小,連靠在一起都幾乎要聽不見。

是自己的情感都逐漸跟魔王同化了嗎?賽亞不禁又往壞方向想。明明清楚察覺村長的生命之火將在眨眼間熄滅,應該很悲傷才對,卻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失焦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村長用漸漸稀薄的意識努力組織出有意義的話語:「請幫我和亞里德跟莉蒂雅……和家人葬在一起……」

「……我會的。」

使命已經確實託付下去,一鬆懈下來就變得很睏,想閉上眼睛就這麼深深睡去。用盡力氣強撐起眼皮,道出最想問的問題:「最後……還想問一件事。賽亞……我是一個好村長……好父親嗎?」

將死之際,記憶變得尤其鮮明。妻子薔薇生下長子亞里德,體驗初為人父的那種心情、和村裡的大家閒聊著的日常、家人聚在一起的餐桌、莉蒂雅首次穿上裙子的彆扭模樣……還有好多好多。記憶中的自己多是不苟言笑,會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自己在別人眼中,會是什麼形象?

「你是最偉大的村長也是最好的父親──亞里德哥和莉蒂雅一直都以你為榮,其他人包括我也是。」

賽亞並沒有煩惱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肯定地做出答覆。他可以保證,亞多雷‧米爾德的一生沒有任何需要被指責之處,他確實完成所能做的一切。優斯格村的每一個人都敬愛著他。

「你可以替自己感到驕傲。」

但願他有好好聽到最後。村長不知何時已經闔上眼睛,貼在背上的那隻手,終於緩緩垂下。他走了,迎接約定好的休息。

對於未來賽亞仍然沒有方向感,但又有誰能指引出正確的道路呢?為了不辜負那些先行離去的人們,無論要經歷多少懊悔、苦惱,還是只能繼續向前。

這是身為生者才擁有的資格:感受現在、瞻仰未來。

連同他們的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