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致命弱點(十三)

「你認為，傑瑞德是故意躲藏起來，不希望讓任何人發現他變成那副嗜血的模樣，還是仍在尋找著下一個目標？」卡瑞莎謹慎地來回掃視著樹林兩側，口氣裡深藏一絲憂慮。

五分鐘前，雷克斯與卡瑞莎按照約定在學校對面的樹林會合。由於傑瑞德沒有把車從校園開走，而他和戴維娜已經翻遍整間學校，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因此雷克斯認為，他一定是跑到學校對面的樹林裡。

他和卡瑞莎此刻正沿著林間的路徑向前走，一邊仔細地留意著周遭的環境和聲音，一邊尋找著好友的身影。

「我也不清楚，只是現在的傑瑞德再次嚐到人血，我不確定他會就此停下來。」雷克斯一路上始終保持嚴肅的模樣，緊皺的眉頭沒有鬆開半分，可見心中的耽憂絕對不比卡瑞莎來得少。「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在其他人遇到傑瑞德之前找到他，不然事情將會變得很麻煩。」

「你剛剛不是說戴維娜跟你在一起的嗎？為什麼不讓她跟過來？」卡瑞莎側過頭看他一眼，困惑不解地問道。

「她剛才已經被陷入嗜血狀態的傑瑞德嚇得不輕，沒有必要再讓她參與其中。再說，當傑瑞德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戴維娜在場的話，妳覺得他的心情會如何？妳認為他會希望用那種可怕的臉孔面對她嗎？」

卡瑞莎微張開嘴唇，但沒有發出聲音。雷克斯對於這點確實想得挺周全，尤其傑瑞德剛才差點要傷害戴維娜，要是回想起這個畫面，他一定會埋怨自己，甚至會因為她的懼怕而感到受傷。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幽幽地嘆息一聲，心情瞬間百感交集。明明他們兩個已經逐漸拉近彼此的距離，只差一步就能修成正果，為什麼來到這麼重要的時刻，偏偏會遇到障礙阻礙他們發展呢？

就在此時，卡瑞莎聞到空氣中飄散著濃郁的鮮血鐵味，猛然煞住腳步，語氣驟變謹慎起來：「雷克斯，你聞到嗎？這是......」

「新鮮的血味。」雷克斯接下她未盡的話語，略顯正色地說道。

兩人快速互換了眼色，並點點頭，同時使出瞬間移動的技能。血液的氣味能讓吸血鬼的感官變得更為敏銳，他們順著味道傳來的方向，不出一秒便來到樹林外頭的公路上。

只見一輛黑色的貨卡車停了在半路上，兩盞車頭大燈沒有關上，射出令人刺眼的白光，清晰地映照著兩道身影——傑瑞德將男車主壓在車頭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俯身將頭湊到他的脖頸間，大口地啜飲著他鎖骨底下滾燙的血液。男人只是瞪大眼睛，僵在原處不動，毫無半分掙扎的跡象，大概是被他用精神控制催眠住，所以沒有產生反抗的意識。

即使他們站在稍遠的位置，也能清晰聽到傑瑞德把血液嚥下喉嚨時發出咕嚕的聲響。對於眼前突發的狀況，兩人都驚覺不妙，於是踏著焦急的步伐，快步朝著傑瑞德的方向奔去。

「傑瑞德，好了，已經很足夠，快點停下來。」卡瑞莎的身形如同光影般，飛快地衝到傑瑞德的身旁，神色凝重地警告道，「再這樣下去，你會殺死他的。」

眼看他沒有因為卡瑞莎的話而停下來，雷克斯毫不猶豫地衝到某棵大樹下，輕易地折斷一根厚實的樹枝，再以旋風般的速度重新回到傑瑞德的身旁。

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只能高舉樹枝，狠心地插進傑瑞德的後背。果不其然，後者迅速將獠牙拔出，仰頭發出痛苦的哀嚎聲。雷克斯看準這個時機，不由分說地將他從男人身上拉開，順勢把他背後的樹枝拔出來，隨意丟到一旁。

傑瑞德開始掙紮起來，企圖要把他推開，於是雷克斯乾脆拽緊他的手臂，使出一個俐落的過肩摔，將他整個人壓倒在地上，牢牢箝制住他的行動。

「小莎，趁現在！」

意會到雷克斯的意思，卡瑞莎馬上利用獠牙咬破自己的手臂，讓血液從傷口處滲出，然後轉身餵到男人的嘴裡。看著他脖子上的傷口在慢慢復原，她直視著他的雙眼，張開唇瓣，咬字清晰地對他進行精神控制：「給我忘記你剛剛遇到的事情。你只記得自己在開車的途中，有一隻野貓冷不防地從草叢中跑出來，你以為自己是撞到人，才會嚇得你馬上煞車。當你下車發現那隻貓從眼前跑走，知道只是虛驚一場。現在回到車上，從這裡離開吧。」

男人收到她的指令，隨即僵硬地轉身，伸手打開車門，彎腰坐進駕駛座上，接著發動引擎，繞過在旁邊扭打成一團的傑瑞德和雷克斯，往前駛去。

縱使看著車子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卡瑞莎緊繃的情緒依然無法鬆懈，隨即將注意力移回兩位男士身上。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獵物被放走，傑瑞德顯然相當氣憤，奮力推開雷克斯，反身將他壓倒在地上，高舉緊握的拳頭，一拳接一拳地朝他的臉部狂揍。

「見鬼的，傑瑞德！你這是在做什麼？」卡瑞莎見狀，旋即衝上前，將他從雷克斯身上扯開，狠狠甩到一旁的草叢上，高聲怒斥道，「他是雷克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敵人。」

傑瑞德很快從地面上躍起，晃動著怒火的目光來回掃視兩人，情緒頗為高昂激動：「如果你們把我當成朋友，就不應該阻止我。你們不是不知道我一直以來忍耐得多麼痛苦，應該很明白現在的我是有多麼需要人血，那對我來說是唯一的解藥，一種徹底的解放。我已經很久沒有覺得那麼舒爽痛快，就像只有那種味道才能讓我真正活過來，喝下去的每一口都會賦予我全新的生命，那是動物血液從來都無法給予我的感覺。」

「老天，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跟一個染上毒癮的吸毒者有什麼區別？」雷克斯的身體如彈簧般從地上躍起，以悲憤交加的眼神看著他，心中翻湧的情緒一時難以克制，扯著嗓門對他怒吼道。他絲毫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傑瑞德竟然會變得如此陌生，每一句都能聽出他對人血強烈的饑渴，心臟瞬間揪成一團。待稍微冷靜下來，雷克斯刻意放軟口吻，企圖藉著言語感化他，

「嘿，伙計，聽我說，我很明白這種感受，當你重新嚐到人血，自然會渴望得到更多，但你必須要停止這種想法。再這樣下去，你只會殺死更多無辜的人類，這明明是你一直最不願意做的事啊。就算你置這些人類的生死不顧，你也該想想要怎樣面對戴維娜，難道你打算用這副臉孔出現在她的面前嗎？你是鐵心要傷害她嗎？」

「倘若她的血液能夠幫我填充饑餓感，我並不介意。」在傑瑞德那雙血紅色的眼瞳中，僅存的只有嗜血的戾氣，淡漠的言語讓他顯得像是一位冷血無情的殺手。

聽聞此言，卡瑞莎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怒氣，閃身衝到傑瑞德的面前，然後抬手，毫不猶豫地給他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聲音落在空曠寧靜的樹林裡格外清脆嘹亮。

冷不防被摑耳光的傑瑞德頓時呆若木雞，一時間無法作出半點反應，就連站在一旁的雷克斯也當場愣住，根本沒有想到卡瑞莎會做出這麼偏激的行為。

「我的上帝，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戴維娜可是你最深愛的女孩，你怎麼可以.......輕易說出這番話？這樣的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傑瑞德。」卡瑞莎用力地深吸一口氣，臉上帶著痛心疾首的表情。儘管喉間溢滿苦澀，但她仍是不甘心，希望能讓他撿回一絲理性，

「真正的傑瑞德才不可能捨得傷害戴維娜，因為他知道這個女孩對他抱持著絕對的信任，他是不可能辜負她，做出任何令她失望的行為，甚至願意不惜一切保護她。上次滿月後的隔天早上，當你發現戴維娜不見蹤影的時候，那種焦急緊張的心情，難道你都忘記了嗎？難道嗜血的念頭，就真的可以完全佔據你對她的愛嗎？」

聽到這裡，傑瑞德略顯僵硬地抬起頭來，視線定定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雖然他瞳孔的顏色依然維持血紅，但當中的兇狠明顯少了幾分，更多的是茫然和錯愕。似乎察覺到他的情緒冷靜下來，卡瑞莎主動朝他踏前一步，伸手輕握著他寬大厚實的手掌，表情帶著哀求和期盼。

「噢，傑瑞德，我的好哥哥，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在極力與渴望嗜血的你在奮鬥，請你為了戴維娜，為了我們，戰勝這場鬥爭，回到我們的身邊好嗎？不要讓我失去你這個家人，算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了，好嗎？」

她這番真摯的話語令傑瑞德完全呆住，嘴唇微微張開，喉間卻像是凝結了一塊冰冷的團塊，發不出半個音節來。與此同時，某個人曾經對他說的話驀然從腦海裡迴盪起來，輕柔的聲音裡包含著對他全然的信任。

「在我剛認識你的那段期間，有好幾次你看到人血的時候，你都忍著沒有傷害任何人，那就證明你的理智是可以勝過你的慾望，所以我絕對相信你不會試圖傷害任何人。」

是誰？

到底是誰對他說出這番充滿暖意的話？

他努力搜索著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讓他吃驚的是，浮現出腦海裡竟然是一張不久前才見過的臉孔。當時她說出這番話，眼中盛滿著善解人意的柔色，令他為之心動。然而剛才面對他時，只有無盡的懼意從她的眼裡流瀉而出。

噢，戴維娜......

當傑瑞德完全記起她，整個人像是如夢初醒般驚醒過來，全身霍然僵住，佔據瞳孔的血紅色瞬間褪去，變回原來澄澈的湛藍色，攀滿在他臉上如龜裂似的黑紋也漸漸消失不見。看見他終於恢復正常的面貌，卡瑞莎和雷克斯總算安心地鬆一口氣，眼裡閃過一絲的寬慰。

雖然傑瑞德已經找回該有的理智，卻不代表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只見他緩緩抬起僵硬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下巴的血污，然後放到眼前一看。發現指頭上沾滿殷紅的血液，他的瞳孔震駭地睜大了好幾分，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

「我的老天，我……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他對於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驚恐萬分，大腦思緒一時停頓，無法正常運作。指頭上的鮮血刺痛著他的雙眼，罪惡感仿如無數根繩索緊緊勒住他的心臟，帶著他的靈魂墜落到無底深淵，被黑暗和絕望無情地撕咬成碎片。

「傑瑞德，沒關係的。我們都明白你不是存心要這樣做，不需要太自責。」卡瑞莎伸出手，輕輕觸碰他的肩膀，面容流露出心疼，柔聲地安撫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妳倒是告訴我會怎麼好起來？」傑瑞德狠狠地甩開她的手，用近乎低吼的聲音問道，令她身體不由縮了縮，像受驚般往後退開。

他抬手扶著腦袋，將額前的劉海向上梳起，不久前發生的模糊血腥片段逐漸在他腦海裡清晰地浮現——鮮紅的血液不斷從女孩的脖子湧出，順著口腔滑進他喉嚨裡。他一口接一口地啜飲著她體內溫熱的血液，即使感覺到她距離死亡氣息越來越近，他依然沒有鬆開她，直至她意識全無，奄奄一息地癱軟在他的身上。

憶起這幕情景，傑瑞德的胸口登時被一股酸楚侵蝕淹沒，內疚感宛如玻璃碎片往心底刺，讓他內心備受打擊：「噢，上帝，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我居然殺死了那個男人和女孩，是我吸乾他們的血液，親眼看著他們在我面前失去知覺、失去心跳。該死的，我......我甚至還企圖想傷害戴維娜......」

體育館裡發生的每個場景像是利刃尖刀，將他刺得遍體鱗傷，原本內心正在復原的傷口，被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撕扯裂開，血液汩汩而出，使他難受到近乎窒息。曾經那種自我厭惡的感覺再度侵蝕他的心靈，他甚至痛恨自己的不中用，無法壓抑對人血的渴求，親手奪去兩條無辜的性命。

還有戴維娜......

被她看見這副恐怖的模樣，發現他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他以後又該怎樣面對她？

他要如何向她解釋......

殺死人的事實？

「這件事是跟尤妮絲有關的，對吧？」雷克斯小心翼翼地開口，語聲充滿篤定的意味。沒有聽到對方應答，他便知道戴維娜的猜測沒有錯，不由沉重地嘆了口氣，對他說出安慰性的話語，「傑瑞德，那根本不是你的錯，是尤妮絲逼你這樣做的，你不需要過於責怪自己。」

「難道殺死他們會不是我的錯嗎？就算尤妮絲操控她的思想，但親手殺他們的人始終是我。如果我意志夠堅定的話，就不會令他們走上死亡的局面。都是我，是我摧毀了他們的生命，不是尤妮絲。」他面容黯然神傷，眼神染上濃濃的哀痛，毫無保留地在他們面前展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原來不管我多麼努力都沒有用，到頭來都只會變回失去理智的殺人惡魔。」

聽到他這樣責罵自己，卡瑞莎的心臟難以忍受地絞痛起來，連忙出言道：「噢，傑瑞德，你絕對不是......」

「天殺的，我到底怎麼會這樣做的？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然而她話語未盡，已經被傑瑞德打斷，只見他抬起雙手扯住自己的頭髮，眉頭沉重地蹙起，樣子看起來痛苦難受，讓人心疼不已。

望著他陷入崩潰的狀態，卡瑞莎和雷克斯的眸子裡溢滿擔憂，面露哀戚的表情，沒有再說半句話，只是默默地陪伴著他。傑瑞德一直不敢再嚐人血，就是害怕會出現這種失控的情況，怕自己會摧毀一條無辜的生命，怕被無盡的愧疚給淹沒，承受著無以復加的煎熬與痛苦。

或許，人類會視吸血鬼為來自地獄的惡魔或撒旦的化身，覺得他們以享用人血為樂，即使會因此而奪取一條性命，也覺得理所當然，認為只是人類活該遇上他們。不過在這個世上，也有一部份吸血鬼擁有僅存的人性，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傷害無辜的人類，只想與他們和平共存在同一個空間裡。

可惜，嗜血本來就是吸血鬼的野性，不管他們的心底是多麼抗拒，但本能的需要還是會佔據他們大腦的思想。對於有人性的吸血鬼來說，殺人帶來的罪惡感會毫不間斷地啃噬他們的內心，折磨他們一輩子，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只因為吸血鬼擁有的，是永無盡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