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本章節 2313 字
更新於: 2019-12-21
節雨至,萬物悚立,宜歸家守戒,戍夜罔替。

山城的雨往往來的毫無徵兆。
原本還是晴日高掛,隨著一片烏雲滑過,轉眼就是陰雨連綿。
我不討厭雨,但不喜歡那種潑天大雨。
尤其不喜歡的是在如此暴雨中依然不約而至的訪客。
那通常意味著麻煩。
我不喜歡麻煩。

訪客一身黑衣,初見以來都是這樣。
「每個人都認為我該這麼穿,」他常自嘲的說。
我同意這點,就如同他的形象。
過時的黑西裝,油亮的大背頭,臉頰瘦削,身形如柴,臉色慘白泛青,唇角卻常帶鮮紅。

看上去就是一身病氣,彷彿出入自帶不祥。

「說是既有印象吧…總覺得是把我和什麼攪混了呀,好比那群會飛的吸血老鼠之類的…,」男人無奈的說,手鍊叮噹輕響。

他的左手戴著一條像是用黑鐵環焊接成的粗糙手鍊,看似沉重,碰撞的聲音卻像風鈴般清脆悅耳,樂樂常抱怨這叫晚安鈴,聽久容易頭昏。

男人做的是殯葬方面的工作。
入則生人迴避,出則百鬼辟易。

有人稱他領路人,送行者,頭銜各式各樣。
我則開玩笑的給了他一個更貼切的綽號。

鬼差。

天是留客天,客卻是謝門客。
招待什麼的就算了,該泡茶的樂樂從一開始就躲的不見人。
「那麼…這次要畫的是誰?」我開門見山。
要說我和他也算頗有淵源。
我的工作是替人畫像。
有時應客戶需要,也會接一些」特殊」的案子。
鬼差就常委託我為一些面容不清或身份待查的亡者畫張祭祀用的遺像。
依他的說法,人要認該認的人,路要走該走的路。
這屬於碎石祭的部份,依著四時小祭三陰大祭通常都有固定時序。
只是春祀剛過,夏祀尚早,按說不會這麼急才對。

我望向大門的方向,滿是霧氣的玻璃門外,一個模糊的人影安靜的聳立雨中。

注意到我的視線,鬼差無言的搖頭。
沉默片刻,緩緩的吐了口氣。
「我…。」
「什麼?」
鬼差咧開了嘴。
「這次,請替我畫張像。」

看他不像開玩笑,我真的訝異了。
「你活的不耐煩了?」
鬼差點頭,「我活的不耐煩了。」
「其實…,」他帶著嗜虐的笑容,「我們誰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上不去雲路,下不了流石,想來…也只好找你借道。」

這次換我沉默了。

「…你應該清楚,我是不好對你們動筆的。」
「我知道,當然知道,但總有例外。」
「鎮長那裡?」
「都招呼了。」

我看著他,眼神滿是不解。

「拜託了,」鬼差平靜的說。
「…來吧,」我嘆了口氣,既是如此,再說也是無用了。

鬼差坐在畫室中間的座椅上,看著我一筆一筆勾勒圖面,笑了笑說:「陳老總誇你能明物識人,洞澈本質,一直以來也看你畫了不少張像,只是光在旁邊看著,感覺上終究是差了味道,今天終於能在你筆下走一回了,老實講,我一直很好奇,自己在你畫紙上是什麼樣子,這方天地在你眼裏又是什麼樣子。」

讓筆順了順水,我不禁苦笑,「我說你呀,別對一個街頭畫家期待太高呀。」

「我只是把眼前的東西照描出來罷了,至於畫出來的是什麼,原來是什麼,本身有什麼意義,你們又會給它什麼意義,這些都不是我能去預料或解釋的,我並不是看清了這個世界,只是看到的和你們不同罷了。」

我頓了一下筆,「有時候,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看見"了,只覺得眼前如果都是真實,那這世界未免太驚悚了,說到這我真的很想抱怨一下,你們到底都是些什麼玩藝呀!」

鬼差乾巴巴的笑著:「這樣不也挺好,就像你在岸上,我在水中,誰不希望起身時能有人拉把手,省得遇上事了連個收尾的都沒有。」

「我呀,也不求別的,興許是迎來送往做的多了,只望走時有個善終。」

鬼差感嘆的說著,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替他畫像了。
如他所說,同樣的事做的多了,我也希望他這次能有個好結果。
只是看著畫紙上隨著落筆越發漆黑晦澀的人形,這到底代表什麼,我不知道。

眼看要收尾了,沾著朱墨最後一次停筆,看著他。鬼差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輕輕的搖搖頭。

果然很討厭呀…這些嫌命太長的…。

「吶,拿去,該畫的都在這了,至於我看到的有幾分,畫出來有幾分,你自己琢磨吧。」
填上最後一筆,也不多看,卸下畫紙遞了過去。

鬼差看著自己的畫像,表情變幻,許久後帶著不知是遺憾又或者是解脫的口氣。
「果然…還是如此呀。」

他掐著畫紙一角,玩笑似的說:「我還以為會更帥些的,」接著輕晃了兩下,就看見點點火苗從畫紙底下升起。
青色火舌沿著紙緣燃燒,燒到了畫中人的衣角,也捲上了他的袖口。
火勢突然大漲,鬼差持畫的手瞬間洞穿,露出了裡面的竹編骨架。

潮溼的空氣中彷彿沾染一股煙火習氣,鬼差在大火中緩緩起身,明明烈燄繚繞,周圍卻感覺不到任何熱度,坐過的木椅也沒有絲毫焦痕。
鬼差低頭,看著我,坦然的笑了笑,「拉把手吧,麻煩了,」接著解下手上的黑鐵鍊,示意後緩緩的放到椅子上。
隨著手鍊觸地的輕響,整個人也徹底化成飛灰,消逝無蹤。

我撿起他留下的手鏈,走出大門,就看見一個紙扎人偶,撐把紙傘,安靜的聳立雨中。
紙偶做工相當精緻,關節處似乎還能簡單活動,相比之下塗裝就相對粗陋,西裝、頭髮、乃至五官都只是墨水簡單勾勒,唯有嘴唇是用朱筆帶過,遠看一片腥紅。

看著雨中如枯材般靜立的身影,無言遞上手鍊。
接過手鏈,紙偶微微低頭,動作僵硬,接著紙傘劃出一個半圓,轉身緩緩離去。

雨水漸響,聲如哀泣。

看著漸遠的人影,我不由得脫口說出,「下次見面,就叫你鬼差吧。」
紙偶腳步微頓,轉眼消失在白山黑水之中,鈴聲依稀,彷彿為先人送行。

忘記自己站了多久,再回頭,衣服早已濕透。
原本不知跑哪去的樂樂正躲在門後,滿臉不安的看著我。
朝她笑了笑,「都忘了今天是清明了,要不,等會午餐就做的豐盛些。」
「我不幫忙喔,」樂樂擔心的瞥了一眼,噘著嘴小聲嘟嚷。
「當然,今天妳最大。」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