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逃跑》

本章節 4668 字
更新於: 2018-07-11
  寬闊的肩膀,堅毅的面龐,麥色的微捲短髮……這些改變當然不會因睡一覺而不見,但直到站在鏡子以前,稻草人都很希望一切能恢復原狀,那麼自己還能待在那個狹窄的穀倉,消磨掉自己的生命,如果怪物來了,就讓牠吞噬掉自己吧。
  不對,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時間能再往前倒回。最好是回到那段迎著風,四人一同踏上旅程的日子。
  看著桃樂絲的髮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點點紅,然後淘氣地勾起嘴角,臉頰染上粉潤的氣息;又或著在每次的危機中拯救大家,閃著堅毅光輝的雙眸,縱使那只是按照故事劇本演出,稻草人就是無法移開視線。
  所以他才會最先發現桃樂絲的身旁,開始出現錫人的身影吧。
  稻草人用清水潑臉,希望能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趕出腦海。然而,當他看著那雙淺綠色眸子倒映出的面容時,他便覺得自己仍活在回憶裡。
  自己到底是誰呢?稻草人摸了摸自己的面容,覺得能確認自己存在的形體又少了一項,所以他才討厭變成人類。
  聽說開啟上帝之門以後,就連罪惡也都會被洗去,稻草人覺得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方便的機制,但卻希望能從上帝口中聽到答案,關於世界、也關乎自己,他想要消抹那些由未知所產生的不悅。
  同時,也是為了去到桃樂絲在消失以前,唯一有可能留下碎片的地方。
  攜著滿腹疑惑與一點點的冀望,他深吸了一口氣,往大廳走去,遠遠就可以聽到女巫的聲音。
  「我們現在已有北、東、南,三方女巫的披風,接著就是要去到奧茲城,上帝之門就在那座城堡的最上方。」
  她分給每個人一包行囊,並做最後的行前說明。
  「然後為了節省時間,我們要走地下通道過去。」
  這個地下通道在他們之前執行劇本的故事時就有所耳聞,那是為了交換情報而設立的暗道,在地底下劃出了十字形。而交會點,就是奧茲城。
  「這裡面是什麼東西啊?」雖然變成人類以後,臂力好像有小幅度地提升,但女巫分配的後背包也頗有份量,稻草人不敢相信竟然要背著這種東西逃跑。
  「畢竟人類會有很多生理需求啊。」
  「人類果然很真麻煩。」
  「昨天已經讓你佔便宜囉,今天應該安分點了吧?」
  「才一個而已,妳是有多小氣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佔便宜?」
  獅子突然插話近來,烏黑的瞳眸閃著純真光芒。由於要解釋實在過於麻煩,所以女巫和稻草人便以摸摸那個小生物的頭來結束這個話題。

  ✣

  狹窄的地下通道充斥著一股寒冷的氣息,黏膩潮濕的空氣混雜著霉味,惹得手持油燈壓隊的稻草人連連打噴嚏。
  明明平常也住在充滿霉味的穀倉,果然人類的身體就是比較麻煩。揉著通紅的鼻子,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物種竟然得以存活。
  通道是由米色的石磚砌成,走在最前頭的女巫正和獅子低聲交談著,這些瑣碎的聲響迴盪在通道內,多少緩解了因過於狹窄而產生的壓迫感。
  稻草人思緒飄回剛踏入通道的前三十秒,那個無人開口的空間沉默的讓人窒息,兩側的牆壁也像是要擠碎他們般,讓人難以忍受。
  啊嚔!稻草人拿著煤油燈的那隻手也因此大幅度擺動,光源在陰暗的走道晃動,瞬間讓走在前方的獅子縮了縮身子,手緊緊抓住西方女巫背後的布料。
  這麼想想,在這個通道裡最安靜的,絕對就是走在稻草人前方,僅離兩步之遙的錫人。
  看著對方挺直的背部,稻草人莫名想起昨天晚上跟女巫交談的內容。他的確還有話想跟對方說,如果就這樣毫無交會的迎來終點,恐怕會讓他難以接受吧。
  於是他出聲試探錫人。
  「喂......昨天,謝謝你啦。」
  沉默。
  「錫人先生?」
  再度沉默。
  「你稍微理我一下好不好?」
  依舊沉默。
  稻草人嘆口氣,雖然三個月前分離時就已經見識過對方的固執,但這種欠揍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想往對方的小腿踢去,看對方還能視而不見到什麼時候。
  不過他最後還是放棄這種暴力的作法,換種方式進攻。
  「欸,你認為這世界上存在著理解一切的人嗎?就算認為全都知曉,那恐怕也只是某人自認的事實吧。」
  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稻草人覺得時空似乎錯亂了,通道的牆往後高速飛逝露出了青綠色的草皮,天花板也被掀開,迎向整片藍天。然後在那片澄澈蒼穹與大地的中間,他的面前站著三個月前那個被殘忍的事實傷害、正打算離開他們的錫人。
  「那些現實的碎片在成為你所相信的事實以前,就只是碎片而已。」
  當時的稻草人並沒有成功阻止對方的離去,那是因為他不夠聰明。雖然此刻的他仍只有那顆愚鈍的腦袋,但稍微接近真相也讓他多了想傳達的話語。

  「你想說什麼?」

  錫人終於轉過頭來面對稻草人,如鷹般銳利的視線刺向他的胸口,讓他的心臟無力地收縮,提著油燈的那隻手不禁收緊,並因緊張而微微發燙。
  他都不知道當人類緊張時,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血液快速流動,像是要衝破他的軀體,強烈的期待以及不安讓他感到一股想吐的衝動。
  稻草人緩緩地、淺淺地吸了口氣,面對錫人的質疑、面對過往的畫面、還有面對那人——桃樂絲的笑容在眼前閃現,竟讓他感到一陣鼻酸。
  「我想說的是,你是為了找尋桃樂絲的碎片,拼湊出事實,所以才在三個月前選擇離開嗎?」
  這句話好像將兩人之間卡入一個空白。稻草人數著一秒、兩秒,到了第三秒,空白被抹消,時間再度運轉。
  稻草人沒有捕捉到對方迅速的動作,他只覺得自己的喉嚨被擠壓,接著順著這個力道往後撞上了牆壁。突如其來劇痛讓他鬆開了手中的油燈,匡噹一聲,火燭倒在地上,油汩汩流出。
  他艱難地睜開眼,察覺自己被錫人用手臂架在牆壁上,對方瞪著他的雙眼很近,但與平日的銳利的冷漠相反,此刻他的眼神帶著許多情緒,稻草人甚至可以窺見其中傷痕。
  就這麼一個眼神,稻草人明白自己推測的事實完全正確,不過攤在陽光下的真實反而比謊言更讓人心碎。
  即使再怎麼冷酷,再怎麼改變,錫人還是錫人,是個擁有柔軟心靈,深愛著桃樂絲的那個他。

  為此不惜拜託西方女巫把自己變成人類。

  為此不惜離開他們。

  為此不惜抵抗那些曾害桃樂絲消失的怪獸。

  突然,一個奇怪的聲響打破了兩人的僵局,那聲音有點像是隔著一層很厚的玻璃聽著鞭炮聲,巨響似乎因位置遙遠和中間阻隔,聽上去有些混濁。
  接著,似乎響起了細小的掌聲,在通道內迴盪,並逐漸往他們這裡推進。
  稻草人從錫人的桎梏中掙脫。踏回地面,發現地板在小幅度地晃動,細小的掌聲不斷疊加,逐漸化為浪潮,向他們襲來。
  他出於直覺抓住錫人的手腕,想藉著對方手中的油燈照亮來時的路。
  眼前是難以置信的景象。
  他們所聽到的浪潮聲並不是錯覺。在道路的盡頭,
  漆黑液體正從石磚的縫隙滲進地道,那些墨水逐漸聚和,扭合成一個不明物體。
  稻草人雖然不知道那黑壓壓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本能催促著他離那東西越遠越好,雖說是這麼想,最先採取行動的仍是錫人。
  他聽到對方嘖了一聲,接著自己的衣領又被對方扯住了。由於這樣的姿勢很難行動,所以在奔跑的途中,錫人改抓他的手腕,拉著他往前跑。
  「快跑!」他們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方的女巫和獅子,兩人在聽到錫人的咆嘯以後,也上演了跟稻草人他們相同的狀況。女巫臉色一沉,拖著獅子的身軀往前。
  尖銳的聲音穿透耳膜,腦袋被震得轟轟作響。稻草人感到一陣暈眩,奔跑的腳步每次都在打結邊緣,他不適應劇烈的晃動,差點跌在地上。
  他回頭,漆黑液體從身後那團東西的兩側湧出,然後前端旋轉、凝固,化作兩根尖銳細長的刺。
  簡直就是怪物的兩隻手。
  黑色怪物開始移動,液體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像是感知到稻草人,拖行龐大的身軀向他走來。
  他深感不妙,雙腳卻在緊要關頭動彈不得,直到看見黑色左臂向他襲來,才下意識往左壓低身子。
  啪嘰!
  黑色的液體噴濺,牆壁被刮出裂痕。然而,他沒時間在意掉落的石磚,因為怪物的右臂也馬上揮了過來。
  他再度翻身閃躲,但距離卻沒算好,腳後跟被鋒利的刺擦過,他疼得摔在地板上。
  「痛—!」
  糟了糟了糟了,這麼痛是正常的嗎?我會不會要死掉了?稻草人的腦內劃過無數個可能性,初次感受到人類痛楚的他,險些哭出來。
  液體滴落的聲音朝他接近,一滴一滴、黏稠的。他吃力地扭動身子,試圖爬起來,但膝關節、手肘、雙腳,疼痛卻不停叫囂,變成人類的自己竟是如此地卑微又脆弱。
  視野模糊,漆黑怪物朝他接近,藉由隱約的輪廓,他束手無策的看著尖刺又再一次扭轉、壓縮,然後直直往他的頭部刺來。
  風夾帶刺人的殺意急速襲來,卻在鼻子前方莫名消散。
  「不要那麼早放棄啊!你這白癡!」生硬的語氣穿入他和怪物之間,錫人一個轉身斬下了漆黑的手臂,接著往軀體砍去。怪物的身上被開出一個又一個的洞,但又迅速被新的墨水補滿。
  「去找女巫他們!」
  面對龐大的噁心怪物,錫人要他身後的稻草人趕緊離開。怪物因遭受攻擊而發出不悅的吼聲,扭動的身軀上冒出新的小手臂,然後變長、硬化。數量比之前更多,一根根直指錫人。
  稻草人深感不妙,對方目前散發出的氣場充滿對怪物的憎恨。他要殺了這隻怪物,縱使自己會受傷,甚至消失也在所不惜。
  因為這些怪物曾經吞噬了桃樂絲。
  遠方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並且越來越接近,稻草人只能沒出息的冀望那人趕來解圍。
  可所有的受傷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錫人閃躲的身軀產生了一個微小的停頓,身體來不及反應,腹部便被漆黑手臂揮中,向後飛了出去,背部硬生生撞上堅硬的地板,疼痛令錫人發出了幾聲呻吟。
  千鈞一髮之際,稻草人用了堅強的意志力撐起身體,跩住錫人的身子,死命往前跑;怪物則發出了憤怒的咆哮,緊追而來。
  接著他們與某個身影擦聲而過。
  漆黑秀髮在風中擺動,女巫鬆開斗篷的綁帶,淡金色的布料往後飛去,稻草人連忙伸出手抓住。
  他下意識地回頭,視野裡是背對他們、一襲黑衣的女巫,那個嬌小的背影和怪物幾乎融在一塊。
  「別回頭!」宛若幼獸的嘶吼,強烈的情感讓稻草人的身子一震。「你們離奧茲城很近了,現在給我用盡全力往前跑!」
  對方說出這句話語的意圖,他再清楚不過了。
  內心正有一個想往回跑的衝動,但憑他又能做到什麼呢?他只好無力地繼續奔跑,接著再回頭,深深地將那個背影烙印在眼睛裡。
  怪物尖刺插入空氣的縫隙,女巫側身閃躲,猙獰的尖刺與她漆黑的秀髮幾乎融合在一起。
  而也是在那一瞬間,她微微側過臉,看往稻草人。
  淺淺地微笑著,嘴唇輕啟,話語卻無聲。然而,在一片混亂的時刻,稻草人竟把那個口型看得清楚。

  拜託你了。他甚至能想像出對方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夾雜著多少的情感以及顫動。

  「放開!放開我!」錫人也察覺到女巫的用意,連忙掙脫稻草人的手臂,但怎料此刻的稻草人是下定決心不再回頭,他用著讓錫人吃驚的力道,持續拉著他往前。
  「拜託你安靜點好不好,不要亂動!」
  「你逃什麼啊!難道要見死不救嗎?」
  「閉嘴!你這樣只是去送死!難道要辜負她的好意嗎?」
  「是稻草人的話就給我動腦想辦法啊!就是因為你不肯動腦才會這樣!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一副很理解桃樂絲的模樣,結果她還不是—」錫人口不擇言,在這種狀況下,舊傷似乎也被扯開,在濕淋淋地淌血。失序的言語讓稻草人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理智斷線,他轉身一拳揮了過去。
  拳頭打在錫人臉上的瞬間,稻草人的手指與骨骼也發出了難以忽視的疼痛。錫人的鼻血沾到了他的手上,黏膩的觸感讓稻草人恨不得把那隻手剁掉,但又不得不在此刻打醒這個愚蠢又善良,卻時常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
  「你這個中途就離開的傢伙又懂什麼了!」
  麻痺的疼痛隨著手臂傳到大腦,稻草人覺得自己完全失控了。
  「你以為我不想扮好稻草人的角色嗎?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因為沒有劇本的我什麼都不是啊!既沒有搞懂桃樂絲在想什麼,也沒有搞懂你為什麼離開,更不明白上帝到底在想什麼,我沒有足夠的智慧,沒辦法解決不在預定中的問題啊!」
  最後讓他回過神的,還是女巫的那個易逝的笑容,與那句「拜託你了。」
  稻草人用著僅存的使命感拉著錫人發足狂奔,不顧對方在遭受暴力之後如何叫罵、如何扯開他,他都不能放手。
  弱小的、無力的他只能逃命,罪惡感在內心不斷堆積,然而他不能停下,只能一個勁的向前衝,畢竟活下去是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的身體很疼痛,但這都比不上胸口那股又緩又纖細的哀傷。

  最後他們終於衝出通道,來到奧茲城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