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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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08
  隔日,氣溫驟降,距離週末還有兩天,這股寒氣將持續逼人。

  我戴上她曾送我的針織圍巾,整齊亮麗的格紋依然如故,沒有褪色,蓬鬆舒適的質感一如當初,這時才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事已非的空虛。

  烏雲籠罩在天上,下起霪霪細雨。城市蒙上了灰暗,雖是早晨,但天空看起來快昏了。這次我帶了雨傘,這是一把幫天遮我的傘。

  我開始想起昨日的那位女孩,我有點納悶,為何有人能夠忍受我身上死沉沉的氣息。莫非她能暸解我?我看不出她與我的共同點。

  外文系的零星課程也如雨點墜落,沒入時間的沙漏當中。早九時分,句法學概論三的課程就快開始了。

  教授在台上告知今天要分組的同時,那位女孩自左前方的木門悄然現身。她走近並和我對視,對我露出溫順的笑容,再一次坐到了我身旁。

  分組的過程中,我們不約而同找到了相同的組別。我注意到她的羞赧似乎是故意的,不過比起昨天剛見面時的情況,現在我感到自在許多。

  教授在講解古希臘語的名詞變格時,我一直在俯首看她書寫,那些秀麗的筆觸正巧像是以前她所寫的字。她的神色自若,側臉被長髮稍稍遮住了,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神韻,心裡逐漸放下了最後的戒備,我頭一次注視她這麼久。在我回過神來的同時,已經無法保持專心。

  課後,我們什麼話也沒說,就憑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默契,肩並肩走向了醉月湖。

  湖上的亭子在溼雨和霜風中佇立,與我們倆對望。我和她共撐著傘,一起靠在木柵欄上,盯著漣漪舞動的湖面,漂浮著成群散落的梅花瓣。我們能隱約聽見城市街頭的車馬喧囂。黑天鵝正吟唱暮秋的哀歌,鯉魚群在溝渠裡蠕動,以為水滴是落下的飼料。

  「照片的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啟口。

  「她本人更可愛。」

  我這麼說,她便微微地笑了。

  「那是在哪裡拍的?」

  「台東池上。」

  「風景真好。」

  「是啊。」

  「她為什麼走了?」

  「氣喘休克。她從以前就會氣喘,只是一直要我不去擔心,有時候甚至不帶吸入器。她就這樣走了,我很自責。」

  「好可惜。你是個好人。」

  「不。」

  「是嗎…。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死了就死了,這是所有生命在世的終點。其實我並不畏懼死亡,因為我相信生命是永恆的,既然是永恆的,那也會持續降臨在這個世上,但我希望我能超脫輪迴。」

  「為什麼?」

  「這有點難以啟齒。」

  「你不喜歡這個世界嗎?」

  「算是吧,它讓我感到痛苦。」

  「你是個好人,但是不是有點憤世嫉俗?」

  「那個說法是社會用來冷落觀察者的。我承認有些人憤世嫉俗是為了幼稚的理由,但本質上許多人都只是有理說不清罷了,即使說得清,世俗也會選擇蒙蔽雙眼,掩蓋雙耳,用憤世嫉俗這種字眼去否定那些尖銳的觀察者,去讓這些人失去認可,甚至歸屬,進一步排除他們所謂的眼中釘,或是讓這些人『改邪歸正』,說來非常諷刺。他們從不承認荒謬可笑的事情其實無所不在,他們自己也是荒謬的要素之一,是荒謬的源頭,或者說是荒謬的代言人,荒謬的代名詞。」

  她似乎聽得很認真,但是沒有回話,反而朝我望來,投以複雜的眼神。我凝視著她深邃的瞳孔,裡頭彷彿隱匿著相似的遺憾與苦楚,這一絲察覺宛若沉甸甸的鐵長槍,立刻貫穿我的胸口。

  我突然有種錯覺,亦或是一種發現。

  她好像真的歷經風霜。

  她臉上的憂鬱和我的十分相似。

  「我得走了。」

  我說。

  「嗯。」

  我和她道別,我們都開始挪步,她先踏出了一小步,走到了我前頭。

  我原本正想拐個彎走小徑出去,她在那時忽然回頭一望。那對眼神在此時此刻,夾雜著最大的信息量,好不令人窒息,但是卻又惹人憐憫。

  我不明白她的眼神,但是猛地發覺她的美麗。

  我們約在傍晚六點,在那台三角鋼琴旁見面。

  

  我駐足在這台鋼琴前。

  越接近傍晚,雲層就愈加分散,夕陽從雲霄中綻放出一根光柱,斜射在校區內,也灑在油亮的黑鋼琴上,染上一片橘紅,好像傾倒的酒,溶進鋼琴的琴身裡。

  我和女孩在琴邊相遇。

  兩人先後坐了下來,肩靠肩坐在鋼琴皮椅上。

  她的雙頰在夕色之下看起來十分紅潤。

  我的神情有些黯淡,但不知為何她的陪伴讓我感受到一絲慰藉。

  等人來人往的潮流漸漸隱去後,我們才緩緩開始交談。

  我們聊得並不多,其實也並不像是在閒暇之餘談天說地那般,而是為了企求一種心靈上的治癒。

  我們的潛意識似乎都在渴望能有個傾訴者。即使我有個朋友,我也很少能夠將苦水傾瀉而出,因為我深怕成為掃興的幫兇。

  原以為要開始彈奏曲子給她聽,她卻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們要不要來作譜?」

  「妳會鋼琴?」

  「嗯。我過了鋼琴七級。」

  我的內心油然吃了一驚。

  「好。」

  我翻找袋中的紙本,看到了七本樂譜,和一份降E大調第二號夜曲的譜,這些東西我已經很少碰了。一陣難耐的搜索後,我終於拿出一張泛黃的空白琴譜。

  兩人很快地進入創作,我把譜放在琴台上,我用左手草草畫些我還記得的音符,她跟我時不時打著節拍,哼著旋律,去抓住每個音的調性、延長、斷奏亦或顫抖,編織出那首我在早晨彈奏的哀悼之歌,創作出了這首她所喜歡的曲子。

  夜色看著我們譜出一首即興曲。

  我很久沒有感受喜悅了,似乎想對她說更多。

  她再次向我提起我前女友的事,關於逝世之前的事,我不吝嗇地說了很多很多,而她都聽得仔細入微。

  我說道:

  「從去年年底開始,我就覺得我死了。」

  她好像懂了什麼,溫和地凝視我的雙瞳。

  有一個瞬間,她的眼神就如同在湖畔時一樣,令我不解,但又淒美。

  她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可以一起彈琴嗎?」

  時間晚了,這時的月色已經很明亮,我的夜晚尚有例行公事得處理,況且館內要準備閉關了。

  我很想委婉地說,但詞窮到只能直直拒絕:

  「不了。」

  我是不是忘了再多說什麼。

  「沒關係。」

  她停頓了一陣子,給了回應。

  我收回琴譜,謝謝她的幫助,起身準備離開,而她仍然不動聲色。

  在我轉過身的同時,她的口吻改變了,變得非常難以形容,直覺來看,那好像表現出了當下的果敢,是一句永不再重複的話語,也像一個祝福,又像是一個用溫柔的字眼包裝的警告:

  「無論如何,千萬不要選擇棄世。」

  我愣了一會兒,內心很想說這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任誰都不應該做這種事。不論塵世如何碾壓生命的活力,我們都該相信自己的靈魂,只要自己活著,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然而這些肺腑之言並沒有說出口。我覺得沒什麼必要。我不會為了不必要的言語輕易開口。最後離開時,我甚至過分到連聲「謝謝妳的陪伴」都無表明。

  「再見。」

  我道別。

  我和她四目相視,看著她依舊和氣的面色,內心舒坦了許多。

  她點了點頭,露齒而笑。這無聲的對話使我有些不安,但為了她那副與玉石般純粹的雙眼,我也回以了一個誠摯的笑容。

  有一個瞬間,她的眼角似乎泛起淚光。

  不斷回想這一幕的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校門口,準備返回租屋處。我心想沒事,也許是自己多想了,她並不會太過傷心吧。在床上仰躺著,我正期望或許明天還能再見她一面。

  這一日下來,五味雜陳的感觸都沉澱在我的心靈裡頭,與我安然共眠。

  

  隔日,冷風颼颼,害得我身子直打哆嗦,我的肌膚快被寒流刮破。

  在聽到朋友的話語後,不只我的身體冷了,心臟也瞬間凍僵。

  他說女宿舍發生了命案,有位學生凌晨在房內上吊自殺了。

  我一聽,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像有一個棒槌狠狠揮向我的腦袋,我猛然理清周遭的一切。

  匆忙翻出那張昨日共同創作的C小調鋼琴譜,上頭寫著我們的署名,以及曲子的名字,那是她取的名字,而我卻還沒仔細體會。

  我馬上問朋友那位學生的名字,他從容不迫地打開手機,說需要時間問問看。

  時鐘的分針只挪了一個間隔,我卻已經冒出大珠的冷汗,朋友此時打破了寧靜,讓我稍微嚇了一跳。

  他告訴了我那位女學生的名字。

  我再一次貼近紙張,看著琴譜右上角,那串寫在「於唯」上方的秀麗文字,那個名字,就是朋友所說的名字。

  這一瞬間,我打了一個寒顫,雙眼圓瞪,陷入呆滯,全身上下毛髮直豎,腎上腺素在體內洶湧流竄。細思極恐,我宛若遭受心悸,眉角亦不停抖動。

  朋友不明白我為何緊張,或許只是在猜想著可能的情況,面色淡定至極。

  

  一整天下來,只有詭譎的氛圍與我相伴。

  回味這段時日,除了悔恨之外,已不剩別的。

  暗夜裡,檯燈的刺眼燈光扎得我的雙眼發紅,每抓一次發癢的頭髮,髮絲便不斷落下,我獨自讀著琴譜,淚水不停流過面頰。

  曲子的名字叫做:

  誰殺死了知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