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萊茵與莉莉-1

三/. 萊茵與莉莉

1.

實戰測試當天，喀爾巴札吹起紛飛大雪。

莉莉潔兒和所有受測生一起聚集在被雪染白的黑森林入口。她始終背對著不遠處圍繞在圓桌旁，正在確認行進路線的師資們。


──看，莉莉…這是大魔法師時代的古文字喔…


會那麼堅信吉爾利斯確實存在，是因為姐姐萊茵留給自己的最後回憶。

兩人所居住的白色房舍座落在這座冰島的北方高山邊境，四處包圍著臨海的冰川及斷崖，一座以石灰岩建在隱密大草原中心的遺址，傳聞是大魔法師留下的聖堂遺跡。

某個冬夜，萊茵要莉莉潔兒跟自己出門，莉莉潔兒跟著來到聖堂附近的冰川雪地。在冷得發抖的雪白大地上，天空掛著只偶爾探頭的銀白月光，提著小油燈的萊茵正東張西望，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東西。

「應該在這附近的啊……我看他們是集中在這裡……」

莉莉潔兒忍著凍寒問：「姐姐，我們要找什麼？」

「好像是什麼花…」萊茵不太肯定的說，「我聽到那群狩魔者每年都會來這裡收集那種東西。妳不是很熟悉植物？快幫我找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有了那個或許就可以解開吉爾利斯的秘密了。」

但線索根本少得可憐，莉莉潔兒開始在原本春天是草地的雪地上尋找。但明眼人都清楚，這裡放眼望去只有更多的雪，並沒有什麼植物生長的蹤跡。

若真的存在，也肯定都被帶走了吧……莉莉潔兒邊心想邊往黑暗的山腳處前進，這時，遠處的黑暗中，一個微微帶著美麗藍色的光點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過頭，姐姐的身影在很遙遠的大平原區。於是她朝那藍色的光點靠近過去。在月光幾乎照不到的黑暗山腳，那發出藍色光點的東西──是一株剛冒出花苞的百合。

啊…應該就是這個了？她仔細搜索附近，旁邊有幾叢被採光的花梗。唯有這支小苗被留了下來，或許是狩魔者們刻意留下這株小芽，等待明年可以再回到這裡吧……

邊這麼想著的莉莉潔兒第一次感受到了狩魔者溫柔的心思，這令她彷彿看到那群人的樣貌。於是她起身離開了小苗，靜靜把這朵花，當作她自己和狩魔者的秘密。她心想，等明年花都盛開之際，再帶姐姐過來這裡等待就好──

但是，她沒想到和萊茵第一次感情產生巨大裂痕，就是在她能力出現的這年冬天。

母親想不起重要的家傳項鍊藏在哪裡。當莉莉潔兒說出自己在夢中看見的畫面。錯愕在廢棄櫥櫃找到項鍊的開心母親和萊茵變得相當難看的表情，同時映在她的眼底。

「妳只是媽媽撿來的小孩！又不是我們家的親生孩子，有什麼好得意的！」

從那天起，萊茵再也沒給她好臉色過。因為被遺棄在森林無依無靠的莉莉潔兒，一直相當感激收留自己的養母和開心接納她的姐姐，那是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但萊茵開始無數次因為莉莉潔兒和母親大吵。迫於無奈，母親只好帶莉莉潔兒暫時離開奶奶和姐姐居住的白色房舍，前往母親的故鄉。

莉莉潔兒對母親感到抱歉也變得非常孤單。

她告訴自己，再也不要使用那種破壞感情的力量。


分開的下一年，莉莉潔兒在冬天收到了一封來自萊茵的信。

信裡只提到一個像風──也像鷹一樣的人。

萊茵說，那個人美麗又充滿英氣，
是她一直希望成為的狩魔者。

莉莉潔兒看得出萊茵語氣充滿驕傲，因為，她幾乎是炫耀的在跟莉莉潔兒說那個人喜歡自己的事。

莉莉潔兒心中的萊茵原本就如春天般亮眼無瑕──

當時讀著信的她心想：

鷹會被美麗的春天吸引──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

「莉莉。」

一雙抓住自己正要朝森林方向移動的手，讓莉莉潔兒嚇得從發呆中驚醒。

滿臉憂心的蒂爾法正緊拉著她。

「妳剛才根本沒有在聽注意事項，」蒂爾法拉著她的力道更緊了些：「進到綠色沼澤區出現魔物的防範流程是什麼？脫逃路線妳記得嗎？我和妳不同區，一旦遠了我沒辦法即時到妳身旁保護妳。」

看起來蒂爾法剛才一直在留意分神的她。

她從蒂爾法的表情看得出蒂爾法確實擔心自己。甚至，還刻意在出發前暫時離開所屬的小組到這裡叮囑她。

是這個人，讓她有了再度使用力量的勇氣。

但是，那又如何呢……

「醫生守護好自己小組學員就好了…」她很困難的說出接下來的話：「而且比起擔心我的安危…」她咽了一秒：「我更希望……醫生能告訴我萊茵姐姐的去向……」

畢竟可以深刻到從失去的記憶中喊出姐姐的名字：

「姐姐……對醫生而言肯定比我更重要的，不是嗎？」

她看見蒂爾法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看著她。
她知道自己正在把言語化為刀刃，傷害她生命中第一個心愛的人。

明明說好要兩人一起找回的過去。現在……她已經完全失去面對事實的勇氣。

「艾娜說的果然沒錯…」她聽見蒂爾法痛苦而絕望的答：「我根本不該去尋找真正的自己……那些悔恨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的過去，使我傷害了重要的妳。」

蒂爾法放開她的手，緩緩轉身離去。

「對不起，莉莉……」

那聲音的痛楚令莉莉潔兒聽得心如刀割。

她知道蒂爾法根本並沒有錯。錯的是這段日子她看見所有蒂爾法溫柔的一面，錯的是她選擇義無反顧的掉進這段禁忌的感情裡。

醫生……
她淚眼迷朦的看著那個背影在心裡呼喚。

想追上去，但不知能如何開口。

對於姐姐最重要的人，
自己又有什麼能挽留住對方的權利呢……

莉莉潔兒快速的抹掉眼淚，轉身跟著自己的小組奔往森林裡。


＊＊

嗅到一股腐臭氣味，正趴在醫務室傑克小窩旁的斬跳了起來。

和第一次救了主人那天一模一樣的氣味。那氣味在主人召喚她現身以後立即逃竄而去，帶著主人的記憶逃往第七王國的方向。

但引導主人來到第七王國之後，那屍體般的氣味卻將自己隱藏在這充滿海與冰氣味的島嶼上，三年來躲藏著從不現形，使蒂爾法尋找過去始終一無所獲。

終於出現了……奪走主人過去的妖怪！

斬立即從傑克窩邊起身，化為白光飛越日間部一條條走道，最後，在喀爾巴札個人房校館的尖塔入口落下。

──壓迫的能量尖塔內發生。黑色霧氣不斷從塔內的階梯發散下來，在她身邊開出一朵朵只有她見得到的，黑霧的花。

……噁心的偽裝。

花朵中心正不斷爬出骷髏的手，想要捉住僅是能量體構成的她。這妖怪，已經壯大到可以直接現世在物質空間，普通人接觸這些黑花將會被拖進妖怪的世界，供他吸取靈魂能量。等最後整個國度的靈魂吸收殆盡，第七王國將會變成只剩下冰與雪的死國。

斬蹬地飛入旋轉迴廊的入口，隨著暴風一圈又一圈飛馳而上。她手中瞬間閃現一把銀光的鐮刀。

眼前出現一扇像個人房的精美紅木房門，她正要打算揮舞鐮刀直破房門瞬間，一個黑霧少女閃現擋住了她的去路。

「妳……」

斬細細觀察眼前的能量──黑暗…痛楚的結合，還有，火燄無止無盡重覆燃燒的氣味──

這個肉體在生前曾經被狠狠的燃燒過，死去的靈魂被妖物接收，集滿怨恨、痛苦的能量。

「殺殺殺殺……」黑霧少女對她綻開大大的笑。突然，斬心中浮起異樣的感覺。

──主人……？

她感覺到主人現在非常悲傷和痛苦。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主人的心正和「那天」一樣，正承受著失去某種重要事物的悲傷。

那一天，斬在主人悲痛到幾乎要死去的哭喊中現身。她抱住那個正準備往懸崖下跳的身影，把自己身上行星靈治癒的力量交付給那個能量與她相合，將她從孤單星星帶到這個美麗世界的人。

「妳們……想對主人做什麼……！」斬握著鐮刀的手微微顫抖。「絕不會，絕不會再讓妳們把主人帶回到那一天去!!」

她緊握和身體同長的鐮刀，猛地朝空一揮便大喝朝黑霧少女衝去。

她的攻擊承接於主人擅長的速度方式，在敵方也屬能量體的情況，她的攻擊更能有效直接減少敵人的能量補充。斬在一秒間突進到少女面前，朝黑霧少女頸部脆弱點猛力揮出掃擊。少女瞬間在尖叫聲中飛散為兩半。下一秒，霧氣開始再度凝聚，房內似乎有什麼在為汙濁的她補充能量。

斬立即猛地蹬地打算直接突破大門，少女頓時以身擋在她面前，一張口，數十隻骷髏的手從口中竄出，牢牢掐緊斬的咽喉。

「不要……碰我!!」被污濁力量觸碰的噁心感令她瞬間暴走的大喊道：「毀滅吧！！」

銀色的長髮就像絲帶一樣團團綑綁住少女，鐮刀完全不留一絲存活空間，頓時迸射出流星雨一樣的穿刺掃擊過被綑綁的少女。

黑霧再度在尖叫聲中一點也不剩的四散，然後……重新開始慢慢凝聚。

知道必須擊敗門後主使者才能打倒少女，斬以暴風猛力撞開少女背後的大門。但，門後的畫面令她緩緩放下手中的鐮刀。

一個身穿紅披風的美豔女人面對她站在房間的正中央。

「不到二分鐘，妳的速度跟妳的主人一樣快呢。」

微笑著說話的女人身旁有張四柱大床。上頭躺著一個死去，不…是幾乎死去般的沉睡，只剩下呼吸緩慢起伏的美麗少女。

女人正將手放在那少女的眉心，源源不絕的黃色光點正從那少女眉心浮出，進入女人的手心。

「我是心魔芭克蘿。」女人微笑著自我介紹，「沒想到萊茵凝聚的時間趕不上妳的速度。我還打算如果要繼續跟妳纏鬥下去，得吸取更多人的靈魂來陪伴妳玩樂才行。」

「妳……為什麼會變成人形，」斬壓抑著怒意說：「我第一次感覺到妳的時候，妳明明是屍體的樣子…」

「這個嘛，畢竟能量吸夠了，我就模仿某個委託者變成這樣。」芭克蘿左右看了看自己的紅色的貴族裝扮：「是不是比我實體模樣的冷凍屍體來得好看多了？」

「妳這妖怪，到此為止了！」斬黑色的洋服在暴風中劇烈擺動，她準備釋放她的最大能量毀壞眼前的空間。

或許……會傷害到床上的少女，但比起這魔物即將吞噬這個國度和奪走主人記憶的罪孽，解決眼前的最大敵人才是她自始至終的目的。

「沒錯，到此為止了。」芭克蘿點點頭微笑：「因為擊潰妳主人的第一步，就是妳。」

斬正要喚起的暴風停頓了下來。

「我放了個妳有興趣的東西，在安格里移動的那天。」

「……」

「一隻小狗，看得見妳的可憐小狗。接下來一切再簡單不過了。渴求著讓人看見的妳，發現一隻求救搖著尾巴的小狗，會有什麼反應呢？」

「……」

「對對，妳迫不及待的趕快藏起那隻小狗。身為動物的牠影響了妳對安格里的感知。懂了嗎？妳的主人現在正一步步走進安格里的網中。可憐啊…整個天馬星系最可悲的使魔，就是以愛為生的妳了。」

「妳說，什麼……」

斬緩緩後退。但是沒辦法，她從來都沒辦法主動警示主人。

永遠只有主人能呼喚她，她從來都沒有辦法主動警告主人。

「懂了嗎？為愛而生——卻永遠不能成為主人的愛人。妳只能跟在主人身後打轉，搖尾期盼她看妳一眼──可是，寵物無法取代真正的人類。任何事，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她喜歡的人；碰到危險，她第一個救的是她喜歡的人，永遠不可能輪到妳這隻寵物。」

「住口……」

心底一陣抽痛，臉上有液體不受控制的滑落下來。

斬驚訝地摸向自己的臉，發抖的手指上，沾著銀色發亮的液體，如同星星被拈碎後流下的血一樣…

……使魔，也有眼淚嗎？

她曾以為人形使魔是最高等的使魔，擁有獨自進化的智慧和情感，可以成為主人最忠實的存在。可是現在這混亂的感覺對她，對主人到底是好是壞…她開始分不清楚了。

「我，這樣很好……我……喜歡莉莉姐姐，…我喜歡傑克、我喜歡主人……」

斬壓抑著感情，口中硬生生擠出這句話，空間再度捲起了異樣的狂風。

「妳這奪走主人過去的妖怪…」

她眼底爆出紅色凶光，「我要砸爛妳──！！」

──我奪走妳主人過去？
那聲音意外的打斷她：
妳……不會以為自己什麼罪過都沒有吧？

斬愣住了。

是吧…妳明明清楚不過了。

「那一天」——妳是如何被她召喚出來的？

妳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是什麼情況…

是的，主人在哭。

黑到看不清的天空，四處充滿可怕的紅色火光，連一顆星星也沒有，靜得只有一輪紅色的滿月，和主人的心在發抖哭泣的聲音。

「我……是誰？我做了.......什麼....！！」

從白色寶石中現身的斬，將自己痛苦到在地瘋狂打滾的主人從火燃的森林中帶走，帶到喀爾巴札寂靜的山崖。

接著，她用自己的療癒力量抱住那個人，越來越緊。

這是唯一一個，能從地面上與她對話的聲音。

──我的主人──

她緊緊抱著那個人，我會，用我一切的力量好好守護著妳。


「讓我告訴妳一個秘密好了，妳的主人，是殺害她最愛的少女，用失去愛的眼淚才喚醒妳的。」

「我……」

──有人形外貌就以為自己是人類的小妖怪。
妳以為妳是星星一樣美麗的存在。
但皮囊融化之後，裡頭裝的又是什麼呢？

知道水銀嗎？銀色漂亮的液體其實是猛毒，就像妳的眼淚一樣。

妳……永遠不可能當像人類一樣的女孩。妳的命運早在被召喚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妳的主人，因為召喚妳而必須贖罪！這麼可怕的過去，妳還想要替她奪回來嗎──！」

斬無法控制的渾身顫抖。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她的尖叫響徹在四面八方。

所有空間內的物體瞬間被肆虐的狂風吞沒。在心魔哈哈大笑的迴音聲中，

她只聽得見自己崩潰的尖叫聲迴音似的在耳邊響徹，

――自己就像是喪失心智的妖怪一樣。

汪！

突如其來，熟悉的呼喚聲將她喚回些許的理智。她看見一個白色的小小身影在門邊恐懼地發抖。最後，像要拯救她一樣，朝她飛奔而來。

………傑克，……
不…不要！！
不要──過……!!

已來不及
阻止一切。

暴風中心的風刃在她眼前殘暴地割裂了那個朝她撲來的小身體。

溫熱的鮮血噴灑在她臉上。被割成碎片的小狗屍身在暴風中被捲上天空，灑下血雨。

斬發抖摸向臉上混著鮮血的銀色眼淚，瘋狂尖叫起來。

「不要啊—————！！」

失控的自己…
醜陋的自己…
沒有臉再見到主人的自己…

莉莉捧著小狗放進她懷裡的畫面，主人溫柔的抱著她，說她有一天一定可以當個平凡女孩的畫面。那舔上她臉龐的小舌頭和黑色溫暖的小眼睛，

幸福──
全都在她的手裡毀滅殆盡。

——我…真的是妖怪嗎………

眼淚不停流下。

如果我是妖怪，怎麼守護對我最溫柔，從小就和我說著話，那個最寂寞的主人…？

她的眼神漸漸地轉灰，失焦。

「傑克……」

她仰頭看向被她殺害的生命，在半空中飛舞著。

討厭自己……
如妖怪般的自己——

我的世界只有您一個人……

如果連這一點點期盼都不允許存在了……

是不是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要相遇來得好？

＊＊

(……斬的氣息，消失了？)

蒂爾法從錯愕中驚醒過來。但此刻更讓她全身警戒的，是前方已被綠色巴里亞原蟲種給大批入侵的水源地，此刻從水源地旁的森林暗處，緩緩走出一個身影。

「學院長……？」

「學院長，您怎麼會親自……」

和蒂爾法同行的另外兩位師資一陣訝異。沒錯，在小組剛要踏入水源地的當下蒂爾法就決定要帶所有前進隊伍繞路。此時學院長親自出現，確實不是正常的現象。

「……大家退後。」她要所有人遠離那手拿公羊角手杖的男人。

姬禾像隱忍著笑一樣的說：「怎麼，被妳發現啦，前頭等著你們的東西。」

「就算不靠魔晶能源的流動，我也觀察得出來植物葉片生長形狀特別怪異。」蒂爾法冷冷的說。

是的，才剛進入規畫路線沒多久，她便發現前頭原本是片狀樹葉的樹林，不知道什麼原因葉片都形成包覆捲起的狀態。

「就差一點點了……沒想到妳打算帶著這些飼料們繞路。」

姬禾再度抬起臉時，其他方位的森林突然陸續傳出人群的尖叫聲。

「為了能讓我進入吉爾利斯，妳……行星靈召喚者，就讓這群倒楣傢伙在這裡跟妳一起陪葬吧！」

公羊角眼中竄出殺意。樹枝和葉片開始顫動。

──那是，要把在場所有師資，甚至是身後五位恐懼的學員都一舉殲滅的笑意。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