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副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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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12
  早晨,當八月十五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單純乾淨的天花板。
  接著越來越多的訊息,經由身體,轉化為感覺進入她的意識。諸如房間內微涼的溫度,凌晨間帶有些濕氣的味道,屋子外爭鳴的蟲鳥等等,各種不同的感覺慢慢地流入她的意識,也讓她的意識更加明確,在某個時間點,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醒來了。
  八月十五扭動頭顱,看著從窗外灑進室內的晨光,和那些被光線現形的微小塵埃。
  
  凝望了一會,她一個翻身,毫不費勁地從床上起身。多虧了與普通人類不同的中樞神經系統,她的自律神經可以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軀體,總是花費最少的能量取得最大的成效,每一個器官、每一條肌肉、每一個細胞,皆是如此運作。就算是處於無意識狀態下的睡眠時,也不例外,身體機能依舊會保持在最佳的狀態,自然也就不會有賴床的困擾。
  
  走到了掛在牆上的鏡子前,她開始打理自己的儀容,手中的梳子貼著柔細的長髮順流而下,皮膚剔透、樣貌精緻,如同藝術品般讓人不敢觸碰。她換了件襯衫和窄裙,包裹住那雖說不是驚為天人,但絕對是比例完美的優雅身軀。
  繫上一個女用領結,穿上西裝外套,大致是完成了出門的準備。從衣著來看,整套造型顯得有些莊嚴,其原因則與本人的喜好無關,只不過是因為她穿著的,是一套經統一設計過的制服,一套軍服。
  
  與高雅脫俗的外表相反,八月十五是一名軍人,或者更精確的解釋,是一名戰鬥人員。
  
  沒有用太多時間,外貌打理就差不多完成了,她卻還想在鏡子前多待一會,逗弄著脖子上的領結,盯著鏡中,總覺得有些看不清自己的世界應該要長甚麼樣子。
  
  對於自己所身處的現實有所猜忌,是每一個「甦醒者」都會有的現象,正巧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也不愁沒有東西可以懷疑。
  
  在「一場夢境」強勢地將所有人類拽入那個由虛擬世界構成的囚牢後,歷史進入了所謂的「失幻時期」。目前尚無法得知失幻時期確切開始的時間,或是這段期間持續了多久,只因為在當時,存在於現實之中,「醒著」保持著自我意識,能夠記錄下一切的人類,是一個也沒有。現在唯一能知道的,是在失幻時期尾聲,首批「甦醒者」出現,經過了一段努力和奮鬥之後,建立起新生的人類社會。
  於是新生社會誕生,人類踏循著舊世界的足跡,依舊是以科學做為發展基礎。按常理來想,似乎是沒有甚麼問題,科學能為人類回答許多問題,也確實能在社會進步的過程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腳色,較為誇張地去講,甚至可稱之為一門正確的學術。

  然而對於「甦醒者」來說,問題出在,這個看似是一切解答的科學,實際上卻不是那麼萬能。
  
  舉例來說,物理學中存在已久的古典力學與量子力學的爭論,便是一個例子。
  兩種學說,幾乎在所有情況下,都能正確地描寫能量和物質的物理性質。但就是在各自的特殊情形下,兩種學說都存在著無法解決的弱點和缺陷。若為了解決那特殊的弱點和缺陷,而融合兩種學說的內容,反而會讓所有的理論都變得毫無道理。

  再說的白話點,用科學的方法,幾乎能回答人類對於這個世界的所有疑問,那為什麼就是有些特殊的現象用科學是沒有辦法解釋的呢?從「甦醒者」的角度來看,這種像是設計好的矛盾,很容易就讓他們想起那好不容易才擺脫的惡夢。
  
  若是普通人,大概都能相信,那隻不過是因為可以解釋那些謎題的理論還沒出現而已,沒什麼好睏擾的,但「甦醒者」就是沒有辦法這樣一笑置之。

  這種心理,講好聽點是實事求是,講難聽點就是疑神疑鬼。遺憾的是,正因為這種心理,「甦醒者」才有辦法脫離「一場夢境」,在現在的世界裡,反而變成了一種困擾。
  
  「醒來了,是真的嗎?」

  不知怎麼的,這個想法如同水滴般墜入了她的腦海中,激起的漣漪在她的腦皮質層上逐漸擴大,讓她越想越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原本就有些憂鬱的臉蛋更不自覺地縮成了一團。
  結果,她觀察到了自己的表情變化,嘆了一口氣,如同剛從睡夢中醒來,掙扎著要清醒的呻吟聲一般。

  「總覺得今天特別嚴重阿,賴床。」
  隨著這句自言自語,附帶自嘲,那纖細的眉毛總算是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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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頂著初秋的斜陽,方文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雖然是秋日的朝陽,對於那些仍未完全驅散睡意的身軀來說,那無情的光線也足夠刺眼惡毒了。眼前的景色被曬的昏沉,連空氣都沒來的增添了一股煩躁感。
  方文並沒有那些惱人的感受,因為他並非是普通的人類,是一名「甦醒者」,也就是植入了人工副腦,但並未受困於「一場夢境」的人。
  
  副腦在舊世界被視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若要說起副腦的興起,則必須提起一個曾經被廣為人知的迷思,說是一般而言,人僅發揮了大腦10%的淺能,若能喚醒大腦沉睡的其他淺能,則可以駕馭強大的心智能力,強化身體機能,甚至是行使不可思議的特異功能。
  只是這種說法,被後來的科學指證是錯誤的,畢竟人腦的構造極為複雜,人類的行為同樣不易簡單解釋,那怕是一個因燥熱而露出厭惡臉神,這樣子的反應,也是經由腦部不同區域執行不同任務,並且互相連接、協調所產生的結果。換句話說,為了驅動人體這個複雜的機器,人腦已經無時無刻的處在100%運作的模式了,只是不過產生意識,讓我們能夠認知周遭的一切的部分,僅佔了其中的百分之十而已。
  
  不過,就算10%淺能的說法是錯的,換角度來想,這種論述的重點,與人工副腦的創造理念,事實上有些雷同。
  
  也許人腦是已經發揮了它百分之百的效能,但效率呢?是否在大腦的運作模式中,存在著某種自然難以突破的缺陷?如果是,人類是否有辦法透過某些方式,例如是一種輔助的裝置,幫助大腦提升效率,間接激發大腦更多的淺能?不說天方夜譚的特異能力,提升思考能力,加強運動能力,這種事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吧?
  於是,這種想法的工程實踐,便是植入人體內的機械裝置-副腦,這種東西了。就結果而論,副腦完美地實現了人們的夢想,甚至可以說是超乎想像。

  總而言之,擁有副腦的方文,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個複雜、精確、完美的機器,因此沒來特別理由的身體不適,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發生。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路上垂頭喪氣的行人,以秋季來說,今天的氣溫是有些偏高,但他依舊感覺不到那煩悶的燥熱感,當然如果有必要,他也是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去體會那些令人不悅的感覺。

  保持著不急不徐的腳步,沒有多久方文便看到了目的地,是一棟半開放式的大坪數建築物。走進裏頭,簡易的屋頂抵擋了大部分的陽光,一排一排的長桌整齊地排列著,為數不少穿著軍裝的人,散坐在室內吃著早飯,還有些人正拿著自己的餐盤在附近悠來晃去。
  他掃了一眼,馬上就發現了自己正尋找的人。那是一個看來孤單脆弱的背影,有著柔順優美的黑髮,即便只是個身影,也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美感。那讓人屏息的外表,似乎形成了一個氣場,隔絕了周遭的人。
  方文並不在意,逕直地朝八月十五走去,甚至輕浮地將自己的手臂枕在她那顆精緻的腦袋上。
  
  「早安阿,佳節美人。」
  與他的動作相反,方文的聲音沉穩、溫柔,帶點迷人的中性感。只聽聲音,八月十五也知道她頭頂上的人是誰。
  
  相較對方調皮搗蛋的動作,她簡單地回了一句話。
  「早安,大隊。」

  冷淡地回應,是要給方文的惡作劇潑桶冷水,然而他卻沒受到丁點影響,把身體從倚靠的腦袋上移開,一個滑步就座到了隔壁的座位上。

  「今天的早飯也是份量驚人啊,別說我沒提醒過,妳這樣毫不掩飾地狂吃,小心嚇跑所有想要來搭訕的人喔。」
  他雙手環抱靠著長桌,瞥了一眼八月十五的伙食,譏哩瓜拉地講個不停,雖說講的確實是有些道理。如果只看擺在桌上的飯菜,實在很難與八月十五姣好苗條的外貌連結,她甚至需要用到兩個餐盤,一盤純粹用來盛白飯,另一盤則塞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菜色,順帶一提,邊上還擺了一碗飯後解膩的甜湯。
  
  「還有啊,雖說年輕就是本錢,但人體的代謝速率是會隨著年齡而下降的,現在沒問題,但不學著控制自己的慾望的話,將來可是有身材走樣的風險喔。」

  聽到這裡,八月十五覺得有些無語,停止操弄手中的餐具,稍稍抬起了頭。
  
  「......」
  「妳倒是說句話吧。」
  方文苦笑。

  「那麼,是要我怎樣配合這場鬧劇。」
  「不是,沒這麼嚴重吧,我只是想開個玩笑啊。幽默感知道嗎,為了適應人類社會,這是一項很重要的技能喔。」
  此話一出,讓她稍微有些較真了,開始尖牙利嘴地反擊。

  「從剛才的言詞裏,我找不出有那一個部分,與幽默的定義相符合的。」
  「幽默才不是用定義的咧,是要用心體會,懂?」
  「既然如此,如果沒辦法讓我理解的話,那不就毫無意義?」

  辯到這裡,方文突然一個語塞,不知怎麼接出下一句話,坐他旁邊的女子,則默默地開始繼續用餐。

  「嘖,今天的伶牙俐齒,也是相當厲害啊。」
  最後他乾脆地認輸了,用手撐著頭部,看著對方吃飯。

  「不過,你真的是很喜歡吃東西耶。」
  「......不行嗎?」
  方文靜了一餉後開口,八月十五以為他還想找碴,又是一記冷眼,惹的方文直擺手。

  「算了,換個話題吧。」
  「所以說,妳的名字想好了嗎?」
  話音剛落,她手中的筷子便停了下來,看這反應方文也不需要聽到回答了,無奈地笑了笑。
  
  和方文或其他第一代甦醒者不同,八月十五是第二代甦醒者,出生時就是所謂的「夢中人」,從有意識以來便活在「一場夢境」中,所以沒有名字,連生父生母是甚麼人都難以考證。八月十五是她醒來那天的日期,作為暫時的代稱,直到她為自己取好名字。
  在「一場夢境」中,人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在夢中時看似理所當然,直到甦醒之後,才會發覺那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回事。就算是第一代的甦醒者,忘記了自己本來的姓名的人,也不在少數。
  從大畫面來看,「甦醒者」的數量不多,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甦醒者,都能走到新生的人類社會。

  「不然乾脆就叫佳節美人吧?」
  「也許是一個好辦法。」
  八月十五說著又開始吃起了伙食,方文則是一臉困擾地壓著額頭。

  「別啊!所以說我是在開玩笑啊。」
  「就說我聽不懂了!」
  她八月十五衝動的回答著實讓方文驚了一乍,卻也讓方文心中閃過一個想法,話鋒一轉,又問:
  
  「總覺得妳今天的情緒有點不太穩定?」
  說著他把臉面向身旁的女性,似笑非笑地繼續說:
  
  「做惡夢了?」

  聞言,八月十五又停下了動作,但這次不同,周遭的雜音似乎也跟著她的動作靜止下來。她抬起頭來,毫無顧忌地狠瞪對方,剛才那輕鬆幼稚的氛圍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

  「就算是我......」
  「也知道玩笑是分可以開和不可以開的。」
  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在這種眼神前被質問,大概會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打起寒顫。
  
  「我當然也知道,另外我也不是在開玩笑。」
  方文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浮地說。
  
  接著兩人任由緊張的氣氛在彼此間流動,無言地對峙著,最終,是由八月十五先讓了一步。

  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又讓腦袋垂了下去,也不是很想繼續吃東西了。這下好了,飯都變的不好吃了。

  「這個樣子不是很好看啊。」
  方文再度無奈地笑了,看著死活不給反應的八月十五,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但方文看得出她在鬧性子,直巴巴地看著桌上的飯菜,又不吃,又不講話,只是乾坐著低著頭,根本就是個壞脾氣的小女孩,與她脫俗的美麗形象有很大的反差。

  沒辦法,最後還是得由他自己來讓對話繼續進行。
  
  「如果要說一個現在的人最討厭,卻又最愛提起的東西,那大概就是『一場夢境』了吧,尤其那些『原生人類』最愛談。」
  聽著對方唐突的言詞,八月十五起先只是有些驚訝,接著逐漸浮現了有些驚恐的表情。
  
  「他們總得強調『一場夢境』所代表的腐敗與墮落,明明那些原生人都沒親身體會過夢中的世界呢,但都能說得像是身歷其境一般。」
  「等等,你別說了!」
  她忍不住打斷方文,同時顧忌地環伺四周。
  
  「你講話小心一點,你的言論聽起來簡直就像......」
  八月十五心急地講著,只差沒直接用手把方文的嘴給堵起來,但反駁的話才說到一半就哽住了,突然之間不知道該用甚麼詞語才對。原本她應該是想講叛國之類的話,但想想他們這邊更本不算個國家,連法律是不是存在都有些疑慮。

  「算了吧,『高堡』總是顧忌著甦醒者,這是再公開不過的秘密,但說實話,他們真的敢對甦醒者採取甚麼措施嗎,特別是有實績的甦醒者。」
  「重點是,妳到底是怎麼看待這世界的,我們這些『甦醒者』又是怎麼想的。」
  「這個世界,真的有這麼美好正確嗎?那個世界,又有那麼醜陋墮落嗎?我們究竟是不願意麵對現實,還是不願意麵對自己。」
  
  方文不去理會八月十五的反應,繼續說道。

  「現在的世界,對甦醒者可不友善阿,尤其是像妳這樣特別的甦醒者。」
  「我並不是......」
  八月十五又想打斷方文的話,但這次方文手一揮就打發了她。。

  「不論如何,不管因為哪種原因故步自封,那都是再可笑不過。『甦醒者總是對於自己所身處的現實有所猜忌』,大家都是這樣講的,對吧?但不先瞭解現實的話,又要從何懷疑起呢?」
  「就我個人而言,是希望妳試著多認識這個世界呢。如果因為害怕而退縮,甚至說服自己不要邁出腳步.......」

  「大概是離自由最遙遠的狀態了吧,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那個世界裏。」

  方文頓了一下才把話說完,之後轉頭過去看身旁的女子,只見她繃著一個嚴肅的表情,嘴巴闔的要多緊有多緊。
  所以他還是只能笑笑,這妮子的個性始終是這麼的拗。考慮了一下之後他決定起身,繞過了八月十五的座位,然後拍了拍她的頭。

  「也許探索過後,妳也能發現現實世界中沒有那麼糟糕的一面喔。」
  
  「別這樣!」
  方文的舉動似乎讓八月十五感到不好意思,一把就拍掉了他的手掌,明明剛見面的時候,方文幾乎是整個人都趴在她的頭上了,也不見她有這麼大的反應。

  「這我早就發現了。」
  八月十五低噥了一句,因為聲音很小,沒讓方文聽的清楚,所以本能地反問了,沒想到卻招來對方突如其來的怒吼。

  「知道了啦!」
  
  他的身體微微地震了一下,顯然是被嚇到了,卻開懷地笑了,即便語氣聽起來有些委屈。
  
  「別老是對我發脾氣阿。」    
  說罷,感覺他是心滿意足了,邁起腳步就要離開,但只跨了兩三步,又停了下來。

  「對了,八月。」
  聽到對方叫喚自己的名字,本打算繼續吃飯的八月十五又把頭給抬了起來,雖然方文沒叫全名,畢竟她的名字念起來是有些拗口,況且那也不算是真正的名字。
  直覺對方有正事要說,所以她提起了自己的精神,同時心想著如果有正事的話剛才應該要先講才對吧。

  「很遺憾,休假結束了,今晚7點半簡報營集合,『高堡』的直接命令,明天我們要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