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失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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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1-09
嘩啦。
水珠從少女的褐色髮尾滴落,使細小的飛沫躍起。
「呼哇⋯⋯」
花見梅將身體沉進森林圍繞的清涼湖水裡,並放鬆地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這也挺舒服的。
人界曆三零五年,七月二十日。在就任赤騎將剛滿一年的今天,她終於得以從緊張的巡邏任務竭息,同時也好讓隨行部隊恢復體力。基於往事留下的陰影,她不是一個喜歡浸在水裡的人,但偶爾來個正式的淨身其實也很不錯。
金黃色陽光從荗密林木的翠葉間灑落,使樹影婆娑之下的水面反射著耀眼光芒。迴盪著的聲聲鶯語忽有驚動之兆,黑髮少女抬頭一看,只見羽毛紛紛落下,一群振翅高飛的鳥兒於水面劃出長長的漣漪後便攀上蔚藍的天際。褐髮少女的手下意識地伸向鳥兒逐遠的蹤影,但最後還是得無力地垂下。
如果她也是隻鳥兒,那就好了。想飛就飛,想休息就休息,單純地為了生存下去而燃燒生命,更不用擔心每晚也被惡夢纏繞。就算不一定幸福,如此單純的生活方式真的是叫人羨慕。
即使是到了現在,小梅也很難相信自己成為了凜的繼承者。四年前機緣巧合遇上聖堂騎士團並遭受挖角的事簡直就像昨天發生一樣,但當天她決定捨棄自己被賦予的姓氏、單純以個人身分加入七色聖堂的時候,真的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攀上騎士團的最高位,成為七色聖堂的執法者。
—最諷刺的是,努力攀上高位原本就是她的目標,但一旦真正站上頂峰時,便不難發現自己一直期盼得到的「力量」並非想像中那回事。
這時候,一把熟識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花見,我可以進來嗎?」
小梅轉過頭來,只見一個用毛巾包住了身體的高挑女子正往這邊走近,一頭紺髮還罕見地放下了。
—是雁?
「啊,其實我也浸夠了,現在就—」
「—不用啦,反正自己一個人浸有點無聊,就當作是陪陪我吧?話說奧利恩剛吵著想和你研究些新舞步,待會可能要辛苦了。」
雁露出了苦笑,並小心翼翼地浸進了湖水,在小梅身旁坐下。看著這名原本把劍獻給了上任赤騎將的女子,小梅心裡可以說是感觸良多。
每名騎將也會在部隊裡挑選一兩名菁英作充當副隊長的親信,就連年僅十七歲就被赤之女神選作騎將的花見梅也不例外。當時,聖堂內部似乎有不少人暗中反對讓來歷不明的她擔任如此高位,而多虧了雁和奧利恩主動留下擔任她的親信,眾人的不服才總算是勉強平息。
—比起相信我,大家其實更像是屈服於雁和奧利恩的帶領下吧?
他們均為凜提拔的元素使者,於聖堂騎士團的經驗豐富,應該沒理由轉而扶持花見梅繼承赤騎將之位才對。面對著凜的突然革職,兩人大可以投奔其他資歷較深的騎將才對吧。
若說奧利恩決心追隨,主要是出於同樣身為「舞者」的敬意與矜持。
那到底是什麼,令雁也覺得花見梅是個值得留下來守護的新主子呢?
「怎麼了?我的臉沾到了什麼嗎?」雁察覺到小梅的視線,看起來有點詫異。
「不,只是我一直在想⋯⋯雖然赤騎將的頭銜一樣,但我果然完全無法和凜相比吧?」
換著是以前,小梅實在不敢向輩份理應比自己高得多的雁直接提問。然而,以主從身分相處了一年多後,她總算是開始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她交談了。
雁滿臉不可思議似的眉頭上揚。「花見,雖然謙虛是件好事,但請不要妄自菲薄。」
「⋯⋯是這樣嗎?」
總覺得對方對自己的評價太高了,她根本就不是那麼厲害的人。想到這裡,花見梅便鼓起勇氣道出心底裡最根本的疑惑:
「其實,我已經想問你很久了。到底你是基於什麼理由願意成為我的親信?為什麼偏偏是我?」
—把劍獻給主子,為了別人而活⋯⋯除此以外,我並不懂得其他的生存之道。
在一年前重新就任赤騎將副官時,雁曾如此向新任主子交代過她的心境。
然而,那終究無法解釋她為何想為小梅而不是其他騎將效力。
聽見這問題的雁先是閉上眼思考了片刻,接著便一本正經地睜開眼回答:
「就實際層面來說⋯⋯我覺得橙騎將基本上是個佯裝好人的嗜血鬼,然後紫騎將就是個連部隊也沒有的怪人。其他騎將則已經有可靠的班底了,所以我實在提不起勁突然加入。」
「那裡安呢?他是和我同一時期被委任作騎將的吧?」
「哈哈,里安納斯閣下始終是出身瓦雷米卡斯公爵家,而我實在不想和那個帝國名門牽上關係。畢竟他們近年來和聖堂的關係有點複雜,太深入那個泥沼的話大概就只會惹禍上身。是說—」
雁停頓了數秒,並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微笑揶揄主子: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和青騎將熟絡到把叫他叫作『里安』啦?」
「什、什麼,才不是你所想那樣!就只是因為我們的擔任騎將的資歷差不多,所以⋯⋯」
「我知道,他長得很帥氣吧。至少比奧利恩好得多?」
總覺得突然被扯進話題的奧利恩有點可憐。「別這樣說,奧利恩認真地跳起舞來時也有他的魅力。啊不,這樣說好像有點奇怪⋯⋯」
「呵呵,奧利恩聽了你這句話一定會超開心的。」
「嗚,別跟他說啊!」
雁露出了微微的苦笑以作回應。「老實說,青騎將會和你投契倒是挺意外的。總覺得他和所有人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我們曾經在會議裡談過數句,說實話他給我的感覺挺冷淡。我不討厭這種公事公辦的人,不過他好像有點難相處就是了?」
奇怪,里安納斯是個冷漠的人嗎?
—啊,不過他好像提過我和他老家的妹妹有點像之類的,難道這就是他對我的態度友善的原因?
小梅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很燙,並連忙別開了臉。看見主子無意繼續這個話題,雁不禁噗哧一笑:「很久沒看見你這樣子了。認真處理職務是好事,不過有時候也要好好放鬆啊?」
「是的,我知道⋯⋯可是啊⋯⋯」
也許是察覺到小梅內心的糾結,雁轉而神色凝重地說:
「⋯⋯話說花見,最近你的臉色很差。又發惡夢了嗎?」
果然,一切也逃不過她的眼睛。面對著這名觀察力敏銳的親信,赤騎將唯有默默點頭。
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一邊詛咒著她一邊斷氣的人們。
就連現在的萬籟俱寂中,也感受到遠方有臨死前的哀嚎與慟哭。
—騎將一位帶來莫大權力,但其義務的代價就是身心失去安寜。
看見主子低頭沈默不語,紺髮女子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望向遠方,片刻後才傳來些許落寞的話語:
「不論選擇活出一條怎樣的路,人生還是免不了傷痛⋯⋯凜大人曾經這樣子跟我說。」
並非把上任赤騎將直接稱呼作「凜」,而是再次以過往所用的敬稱喚起上任主子的名字。
自從凜與上任青騎將的離開,聖堂騎士團有段時間可謂一盤散沙。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新騎將的上任,騎士團才總算是再次得以凝聚在一起,但提起之前備受敬重的兩名失職者亦成了不成文的禁忌。
—話雖如此,當年那個拚命地追隨著團長的女子仍忘不了自己的初心。
面對著說不出話來的赤騎將,雁便轉頭望向主子繼續說:
「當天我會決定成為你的劍,並非單純因為其他騎將的不足。相信奧利恩也是有類此的感觸,才會想為你效力—啊!」
陣風吹起,落葉紛飛。
回過神來時,魂石化成的長刀已被雁拋出,並刺進小梅背後的水邊。咻一聲,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箭矢疾射而至,最終被刀腹擋下。
—有人偷襲?
在小梅能反應過來之前,雁已瞬速離開池水,並執起元素武裝警戒四周。吹拂的微風使樹葉作響,一切看似再平靜不過。
正當雁看似想開口說什麼時—
「⋯⋯你!你就是花見梅,七色聖堂的赤騎將嗎!」
「什麼?」
人影從樹間閃出,並在縮短距離後拉弓射箭。箭矢再次隨著破空聲飛近,在能接近赤騎將之前卻突然燃燒了起來,化為灰燼煙消雲散。
這程度的防衛對騎將來說易如反掌,但情況還是令人摸不著頭腦。
花見梅望向那名偷襲者,只見名頭髮稀疏的男子正滿臉猙獰地往這邊看著。對方身穿著平凡的布衣,手持粗糙的狩獵鐵弓,氣息毫無專業刺客的樣子。更甚的是,小梅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魔力,所以他應該連元素使者也不是。
就連魔法也不懂的他,到底為什麼會突然襲擊七色聖堂的赤騎將呢?
大概是判斷到沒有插手的必要,雁只是站在原地平靜地告知:「我警告你,放下你的武器。如果你肯合作,就只會把你帶回聖堂公審,不然我們可有直接在這裡行使審刑的權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什麼公審,裝作正義朋友的你們根本就只懂說謊!」
無力的男子傳來瘋狂的笑聲,笑著笑著,聽起來更像被迫至走頭無力的悲鳴。
明明這是動手牽制他的良機,這麼一句卻令赤騎將心頭一震,無法動彈。猶如乘著著瞬間的氣勢似的,男子便指著褐髮少女罵道:
「你⋯⋯就是你!帶走我的女兒⋯⋯老婆被滅口⋯⋯都是你們!就是你的部隊⋯⋯七色聖堂⋯⋯為了所謂的拯救計畫,殺了我全家!」
—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我要為她們報仇⋯⋯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是的⋯⋯那是因為⋯⋯!
時間彷彿停止了。
看見對方舉劍逼近,花見梅明知自己要趕緊應對,卻只是感到全身麻木。
「花見!」
大概是發現到情況不妥,原本只打算待命的雁焦急地呼喊著主子的名字。
意識到身邊的一切時,劍刃已瞬間逼近眉頭—
「啊⋯⋯!」
兵荒馬亂之間,小梅反射性地發動術式。
瞬間,紅蓮烈火攀天竄燃,使視野染紅。
不,染紅的源頭其實是—
「啊啊啊⋯⋯!我詛咒你⋯⋯你這個失去心靈的惡魔⋯⋯!」
腳邊的草木紛紛燒成灰燼。
直接暴露在火焰下的男子雙眼瞠大,傾跌的身體在倒地前已在烈焰裡化為烏有。
回歸塵土前已命喪黃泉的他,由始至終也死不瞑目。
自己所奪取的每一條生命,每晚也會已惡夢的形式向她伸怨。烙印在眼裡的光景,如今和這年來看過無數次的遺容重疊。
而造成這些不義悲劇的人,正是身為赤騎將的自己。
「啊⋯⋯啊⋯⋯!」
無聲的尖叫從雙唇洩出,明明術式只是維持了一瞬間,花見梅卻猶如發動完大型儀式魔術般汗流浹背。她吃力地喘著氣,並難以置信地注視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手掌和手腕到現在還留著白色的燒傷疤痕,那是過往在天宮家以「罪人之女」這身分度日所留下的爪痕。
如今,這雙手卻背負著與過往截然不同的罪孽。
一直以來慘遭傷害的這雙手,如今反過來成為傷害別人的元兇。
—我到底⋯⋯又做了什麼?
比起何人更討厭世界法則的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成為法則的體現者呢?
好想嘔。自我厭惡化為冰冷的噁吐感襲上,使花見梅唯有反射性地摀著嘴。
「小梅⋯⋯!你還好嗎!」焦急的喚聲響起,雁正在拍她的脊背。
「嗯,我沒受傷⋯⋯」
「不,我的意思是⋯⋯『你』沒事嗎?」
「我⋯⋯」
—我沒事。
原本想這樣子回答,小梅卻說不出話來。
怎會沒事啊。
混亂的思緒化為激烈的情感,心聲亦不禁從她口中傾瀉而出:
「我不想殺他的⋯⋯我不想⋯⋯可是沒有選擇⋯⋯!他的公義⋯⋯被我毀掉了⋯⋯如今他再也無法為自己所愛的人報仇了⋯⋯我⋯⋯」
倘若自己能保持淡定,也許便不會迎來這結局。
全是她的錯,全是她的—
「⋯⋯花見。」
肩膀傳來穩重且溫暖的熱度。
比自己高挑的女子正伸手擁抱著她。從這個角度,小梅看不見雁的臉,但對方的嗓音正在微微顫抖著:
「—傷痛的無可避免的,所以⋯⋯重點是流血和哭泣過後,作出怎樣的決擇。」
「我⋯⋯」
「那個男人並不明白你選擇赤騎將這條路的原因⋯⋯不過,就算你不擔任騎將,這些事情還是會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個地方發生。如今我們能做的,就是防止這些悲劇永遠持續下去。」
「可、可是⋯⋯!」
「—花見,你的追求很高潔,這是你的優點與缺點所在⋯⋯然而,我和奧利恩會決定追隨你,也正正就是因為這點。雖然怎樣選擇解還是由你決定,不過我希望你能謹記自己所相信的理念。」
「是嗎⋯⋯」
花見梅緊閉雙眼,並小聲擠出自己的疑問:
「我想問,你們為什麼可以這麼久也保持著自我⋯⋯到底要怎樣做,才會沒感覺⋯⋯?」
「這個嘛,習慣了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那未必⋯⋯那實在不是件好事。」
雁的答案,蘊含某種無法挽回的悲傷。
一邊思索著她的意思,赤騎將低頭確認自己的覺悟。
—我不可以哭。我是,七色聖堂的赤騎將。
一個無心、冷酷的「計畫」中樞執行者—這是她選擇活出的身分,選擇戴上的面具。如果現在才退縮的話,一切就徒然了⋯⋯不可以這樣辜負支持著自己的人們,以及那些在她手上喪命的人們。
面對著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她衷心相信著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要,為了反抗者的死而快樂⋯⋯要在七色聖堂的敵人前毫不手軟⋯⋯更沒有權哭泣⋯⋯
可是⋯⋯
可是啊⋯⋯
結果,心碎的她還是在雁的懷抱裡哭了出來,久久也未能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