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手語

本章節 10167 字
更新於: 2019-10-29
──有時手心的溫度也是一種語言。

  風和日麗的早晨,愛麗克斯手捧著裝滿剛出爐的麵包和水果的紙袋,正邁開步伐走出熱鬧的商店街區。

  她哼著輕快的小調,絲毫不在意視線因眼前的食物堆遮掩。

  「Seven lonely days make one lonely week. Seven lonely nights make one lonely me……」

  砰──!

  「呀啊啊啊!」愛麗克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等到回過神時,早已是雙腿大開、裙底風光被人一覽無遺的狼狽模樣了。

  似還有人因此吹著嘲諷般的口哨。

  「……真是糟透了。」

  紙袋裡的蘋果落下了幾顆,她慌忙地併攏雙腿,一邊拾起受碰撞的蘋果。

  肩膀在此時被人重重地點了一下,她迷茫地抬起頭,與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對上視線。

  「啊……非常抱歉!」遲疑了幾秒,愛麗克斯連忙向被她撞倒的老先生賠不是。她放下裝滿食物的紙袋,費盡力氣將老先生扶了起來。

  老先生先是搖搖手,淺灰色的眼瞳散發著怒氣,接著像是意識到什麼般瞪大眼珠,視線向下,猛地就腿軟似的整個人撲倒在愛麗克斯的懷裡。愛麗克斯嚇了一跳,因為他的腦袋就這樣不偏不倚擊中她柔軟的胸部上。

  「老爺爺您沒事吧?」

  老先生半瞇著眼注視著眼前的深溝,不發一語。

  「您怎麼不說話呢?如果不舒服的話,我可以送您到醫生那裡──」

  老先生立馬擺手像是要愛麗克斯別再說話,而後他扶著愛麗克斯的手站穩腳步,用手指著自己的嘴巴,在她眼前揮了揮。

  愛麗克斯皺著眉心想了幾秒,「您不能說話?」

  老先生用力點頭,隨即又快速比了一連串的手語。

  雖然愛麗克斯自學了些手語,但是老先生的手語實在比得太快了,她一點也沒看懂。「抱歉……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老先生嘆了口氣,便從有些破舊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枝鋼筆和一本小型的記事本。

  他翻到空白頁上,迅速在上頭寫下一串句子。

  「可以送我回去嗎?」愛麗克斯將紙上的內容讀出來,老先生聽著用力點頭。

  「可是……」她露出了猶豫,因為她得回去做飯給那兩個餓著肚子的男人吃。

  老先生聽了不禁將兩條粗粗的眉毛擰成一個倒八字,半瞇著灰瞳,他用力敲打自己的後背,表示自己整個身體都還因為愛麗克斯的撞擊疼著。

  最後愛麗克斯拗不過老先生的執意,只能扶著他送他回家。





  愛麗克斯很久沒有乘坐雙層巴士了,她跟著老先生搭了幾十分鐘的路程,來到一個可以看見海岸的偏僻街區。

  老先生又拉著她走了幾分鐘的路,才到了老先生所謂的「家。」

  凱因(caelum)收容中心──愛麗克斯看著大門外殘破骯髒的木製招牌,狐疑地攙著老先生走了進去。

  迎面而來的是另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他拄著黑色拐杖,在距離他們約莫一公尺處停下腳步。

  「克隆多,你帶了什麼人回來?」

  愛麗克斯忍不住緊張起來,因為面前老先生的口氣隱含著不善。

  身旁的克隆多立即又在紙上寫了一串句子:亞納那傢伙看不見,但是耳朵和鼻子特別好。你就跟他說,你不是什麼壞人,是我的朋友。

  愛麗克斯只能無奈地咬著唇,照著唸道:「亞納先生……我是克隆多先生的朋友,名叫愛麗克斯。很、很高興認識您!」

  「呿!真是不得了啊克隆多,都一把老骨頭了還帶了個妞回來,是想讓自己早點死嗎?」

  克隆多聽了額頭不免冒起青筋,他奮筆疾書地又寫了一串句子要愛麗克斯代為轉達。

  「那個……亞納先生……克隆多先生說他並沒有找樂子,事實上我也不是您說的『那個』……我是因為克隆多先生身體不舒服,所以才──」

  「總而言之你就是被克隆多那色老頭給騙過來了吧!」亞納從嘴裡發出了嘖嘖的不滿聲響。

  克隆多更怒了,又寫了一串句子:你跟他說別那麼老古板,包莖老處男,有個年輕的妞過來聊聊天也挺不錯的啊。

  愛麗克斯無語地看著紙上充滿低俗語彙的句子,她深吸口氣,用更加有禮貌的字詞說道:「沒有這回事,畢竟是我先撞上克隆多先生害得他受傷的。帶他回家也是理所當然,而且我也很高興能跟兩位先生聊天。」

  「哎呀哎呀,什麼事情這麼熱鬧?」一道含糊不清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來的又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怎麼有個漂亮小妞呢?克隆多啊,真有你的。」

  克隆多半瞇著眼,接著向那位笑容滿面的老先生比了手語──這次愛麗克斯看懂了,是「不要勉強自己說話」的意思。

  克隆多發現愛麗克斯正看著他,又指著自己的耳朵搖手表示:他聽不見。

  愛麗克斯霎那間明白了這間收容所設立的目的──收容著這些殘疾的人們,就好似她所居住的艾爾蓋斯托姆街區收容著先天上缺陷的黃昏人種般。

  無法說話、看不見、聽不見……都讓她想起了因為癮毒而漸漸衰弱的那些特別的「人們」。

  油生的同情心讓她心頭一陣麻痛,她咧著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向聽不見的老先生打招呼,「您好,我是愛麗克斯。」她用著自己僅知的手語一邊說道。

  「愛麗……克斯?」

  「是的。」她點點頭,對於沙啞又含糊不清的咬字有點恍惚。

  畢竟尼古拉斯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的名字……

  不!她怎麼又開始介意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了!

  「那麼愛麗小妞……如果你不嫌棄我們這幫臭老頭的話,下次要不要帶朋友一起過來玩呢?」

  「朋……朋友嗎?」愛麗克斯偏頭想了想,看著面前的老爺爺們閃爍著期待的目光,她笑著答應道:「我會再過來拜訪的,也會更努力學習手語……」

  亞納此時插話:「記得禮物那種麻煩的東西就不用帶了,人過來就行。我們這裡收容著的就是一群寂寞又空虛的糟老頭,小姐你過來對我們來說可是沙漠中的綠洲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後來愛麗克斯發現時候也不早了,便向他們道別,並承諾會在下周再次拜訪他們這群活潑又硬朗的老爺爺們。





  這兩天愛麗克斯都在煩惱著該如何不帶上禮物,又有禮貌地拜訪老爺爺們的方法。她一邊哼著小曲晾起男人們的襯衫,思緒在此刻豁然開朗──

  「有了……唱歌就行了吧?」她自問自答,整好竹竿上濕溽溽的衣物,並帶上手語教學書後,她走下樓來到了屬於自己獨處的暗巷角落。

  坐在微濕的石製階梯上,她一邊翻閱著書籍,一邊唱起令人懷念的曲子:「Long, long ago. There was a man named Pax who couldn't see the sky……Long, long ago. There was a woman named Amica who couldn't sing or talk……」

  那日在乘坐巴士回到便利屋前,克隆多先生向她表明了,如果能讓那位聽不見聲音的瓦格魯先生看見她很好地比手語和他對話的話,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也因為如此,她更加努力地唱歌並輔助性地比著手語──雖然從外人看來很滑稽就是了。

  「Oh, how to I express my love? Let you know that I love you?」

  我愛你……我愛你這句話要怎麼比呢?

  她迅速地向後翻閱著書籍,卻遍尋不著,最後才發現這個最簡單但又最真誠的句子是放在「謝謝」之後的那頁。

  她照著書中的指示演練了一遍──先是用手指指向自己,再接著一手拳緊,另手在拳頭上做著摩畫撫摸的動作,隨後再指向對方。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Cause I……love……」她低著頭用手指著前方,唱出了最後一個字,「You……」

  皮鞋咯噔的聲音隨著她的歌聲停了下來,愛麗克斯不禁茫然地抬眼,卻發現尼古拉斯正搔著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瞧。

  「尼、尼古拉斯!?你怎麼在這?」

  尼古拉斯聳聳肩,難得張嘴說話了,「……被沃里克派來找你。」接著他又用一種更詭異的目光掃視著她。

  怎麼辦啊,碰巧她手比劃著「我愛你」的手勢指向了尼古拉斯,真是尷尬得想找個地鑽了啊。

  「那個……尼古拉斯,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就是唱歌的練習──」

  可尼古拉斯卻沒有多做什麼反應,只是手指向二樓敞開的玻璃窗,示意她趕緊上樓去找沃里克。

  「笨蛋……」她垂首懊惱地罵道,也不曉得是責備自己的自作多情,還是氣尼古拉斯根本不把她當作女人看待。

  「……討厭你,討厭死了!」






  終於迎來了拜訪凱因收容所的週末了。

  愛麗克斯紮起了一束清爽乾淨的長馬尾,穿著清涼的細肩帶敞胸洋裝,稍稍化了點妝,正準備要出門。

  「沃里克,今天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幾秒鐘如同空白的沉默,才讓愛麗克斯發覺沃里克已經出門。她懊惱地抿起嘴,從眼角餘光中發現了另一位靠在窗邊發呆的慵懶男人。

  要問他嗎?可是一定會被拒絕的,如果被拒絕的話……絕對會被打擊到要頹喪好幾天才能平復吧。

  沒想到自己已經變成這麼沒勇氣的女人了……

  她有些沮喪地彎腰穿起高跟鞋,轉頭向尼古拉斯說道:「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尼古拉斯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她想,大概是形式上的那種敷衍吧。都是成年人了,互不干涉彼此的行動自由也是必然的。

  「就是那麼一個地方……」她忽然找死地話鋒一轉,刻意用同樣漫不經心的態度問他,「你想一起去嗎?」

  尼古拉斯頓了一秒,先是皺起眉,接著甩了甩手,向是告訴她要去就自己去。

  雖然明白一定會得到拒絕的答案,但這種態度實在是太讓人來氣了!愛麗克斯不滿地哼了一聲,嘴裡咒罵著「混蛋」,就這樣匆匆地走下樓。

  對於她的邀約不稀罕就算了!她就開開心心地自己去!反正,本來也沒打算找他的,只是「順道」而已,順道!

  在心裡一連串責備尼古拉斯不是的愛麗克斯,一點也沒發現克隆多站在她的面前,竟還羞恥地讓自己的胸部撞在了他的臉上。

  「啊,對不起……克隆多先生。」

  克隆多似乎吸了一大口氣,才從她的胸上離開。

  「您怎麼會在這裡呢?」

  克隆多用手比劃道:因為等不及見小妞你。我可是一大早就來了啊,這裡還真是錯綜複雜,相當不好找呢。

  「是……是這樣嗎?那麼我們一起走吧。」愛麗克斯有些訝異於他的過度熱情,但這樣子,至少還能安慰她有那麼一點的女性魅力吧?

  雖然對象是老爺爺就是了。

  她和善地勾起克隆多的手如同攙扶般,但這位老先生卻食髓知味地伸直了手臂,對她的屁股上下其手。得手了竟還笑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愛麗克斯只得按捺住洶湧上來的火氣、尷尬一笑,心想自己的運氣還真背──身邊的男人要不是個變態色狼,要不就是一塊笨得要死的木頭……真是……氣死人了!

  氣死人了!

  鼓起嘴的愛麗克斯很是可愛,讓風化許久都要枯萎的克隆多也笑得合不攏嘴,只是身後的視線實在扎得克隆多很不舒適,他停下了腳步,用眼神示意愛麗克斯轉頭查看。

  「咦?尼古拉斯?」她隨即發出了驚呼。

  尼古拉斯用不是很友善的目光瞪著她,張嘴質問道:「你又開始做『那種事』了嗎?錢不夠用了?」

  「那也不關你的事吧!你不是不想跟我出去嗎?」可惡又笨蛋的尼古拉斯,竟然會誤會她重操舊業……她才不會再做那種事,她已經受過了那種非人的生活了……難道在他眼裡,她是那種隨便的女人嗎?

  胸口有點痛……愛麗克斯撇過頭,似乎不願再看著尼古拉斯的臉。

  「放你一個人出去,不知道又會幹些什麼蠢事。」

  「我才不會!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明明是尼古拉斯你才會做蠢事。」奇怪……這人原本是這麼愛說話的嗎?今天簡直像吃了炸藥般跟她對槓似的……

  被晾在一旁的克隆多實在是看傻了眼,他不免拍了拍愛麗克斯的肩膀,示意她消停,一邊用手語問道:「愛人?」

  沒想到愛麗克斯的反應超乎他的想像,她紅著臉,一臉怒然地反駁:「不是!才不是!絕對不是!」

  克隆多笑了笑,有點坐看好戲。

  愛麗克斯不禁悶哼一聲拉著他向前走,但在聽到牌子的噹噹聲後又轉過頭,「不要跟過來!」一邊舉起雙手對著尼古拉斯比了個大叉。

  但尼古拉斯仍舊不理會,就這樣繼續跟在了愛麗克斯和克隆多的身後。

  「你是跟蹤狂嗎?」

  「……順路。」





  坐在巴士上的愛麗克斯總是時不時地回頭瞄著尼古拉斯,也總是被尼古拉斯察覺到視線後移開自己的目光,這樣一來一往的攻防戰,連坐在一旁的克隆多看得都累了。

  趁這一次愛麗克斯再度坐正,他倏地按住她的肩頭,用手語問她:不累嗎?

  「不……就是怕他跟丟……找不到回去的路……才不是在意什麼的!」

  克隆多立時用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盯著她羞紅的臉面,他搔搔頭,實在搞不懂現在年輕人的想法……表達感情──不就是男人送花,女人接受這樣簡單的事嗎?

  算了,也許到了這個世代又變回含蓄的方式了吧?

  「克隆多先生,我們是到站了嗎?」在下車前的一分鐘,愛麗克斯一邊向克隆多問話,一邊站起來注視著坐在後面打盹的男人。待克隆多一點頭,她馬上伸手去搖男人的身體叫他起來。

  「尼古拉斯,該下車了。」





  凱因收容所的老爺爺們已經站在大門口迎接愛麗克斯他們了。一個一個都往愛麗克斯簇擁而上,尼古拉斯和克隆多的下場當然是被擠出來,不過老當益壯的克隆多倒馬上又擠了進去,只留下尼古拉斯一個人看著瘋狂的爭奪混戰。

  「欸?是真的嗎?」

  愛麗克斯開懷的笑臉映在他的眼底,他搔搔頭似在思考,接著就把掛在胸前顯露的金屬牌子藏進白襯衫裡。

  不一會兒,人群的力量把愛麗克斯托著往前走。

  「等等、等等──」愛麗克斯被一群熱情(附帶藉機揩油)的老爺爺們擠得喘不過氣,但她仍舊突破重圍,回頭走到尼古拉斯的面前,霸氣地拉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帶。「不要跟丟了,你這個笨蛋!」

  「唷,小愛麗,要你帶的是朋友,卻是男朋友嗎?」

  「……才不是!」

  「愛麗小妞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所以難道是……不倫?」幾個拄著拐杖的老爺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愛麗克斯實在不知該怎麼阻止他們口中的誤會,只能咬著唇低頭裝作沒聽到。反正尼古拉斯一定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吧。好討厭,要一個人面對這樣強烈的困窘和尷尬……

  「到了到了!」瓦格魯含糊不清的聲音又一次引起了愛麗克斯的注意,所有人無不停下腳步,用熱烈的掌聲和歡呼正式歡迎兩個久違的年輕客人。

  面前──幾張木製的桌子和椅子置放在微濕的草地上,兩根竹竿架起了一條手寫的歡迎橫幅,圍柵後面的景色則是難能可見的蔚藍海洋,愛麗克斯看得有些出神。

  「你就是愛麗克斯‧貝尼迪特小姐吧?」

  一位長相斯文的中年男性走到愛麗克斯的面前,輕輕地伸手握住她,並帶上一道誠摯的微笑,「我是這間收容所的管理員,名作里奧。」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約莫經過了十秒,男人卻沒有放開女人的手……

  眾人見管理員遲遲沒有鬆開手,開始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不滿的聲響,「喂,里奧你這傢伙也太賊了吧!快點放開小愛麗的手啊!」

  「還特地梳了頭、穿新的襯衫,真是隻陰險的狐狸!」

  「真、真的非常抱歉……」里奧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愛麗克斯才感覺到握著她的手似乎正在發抖?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老毛病犯了……手麻掉了。」他自嘲似地笑了起來,連忙用另隻手把麻痺的右手抽離。

  在一旁看著的老人們倒是很不以為然,「少騙人了,你這情場浪子。」

  「那招之前也對過莎莉萊茵夫人呢。」

  大家又再度捧腹大笑,管理員里奧則略帶困窘地說道:「不好意思讓小姐你見笑了……事實上我們今天都很緊張,一大早就開始準備了。你現在看到的菜餚都是我們大叔親自下廚的家鄉菜,希望你不要嫌棄啊。」

  「真的──很謝謝大家,明明我什麼禮物都沒有帶過來。」愛麗克斯下意識地向前鞠躬。這對老爺爺們來說無疑是一飽眼福的「謝意」,歡呼聲此起彼落,雖然她本人一點也沒有要用胸部酬謝的意思就是了。

  「愛麗小妞,能不能再稍微低一點?」

  「喂!你這該死的老不休!」

  「哈哈哈哈哈哈……!」

  她用微笑帶過,總覺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又被調戲了。

  「那……那個。」愛麗克斯想起了還有更重要的「正事」要做,便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像在做事前準備般,她向老爺爺們詢問道:「我知道這有點唐突,但是我想唱一首歌做為謝禮獻給各位先生們,不知道大家願不願意──」

  「什麼?有這等好事?」已經有幾位老爺爺開了威士忌暢飲起來,還把站在一旁宛如木頭的尼古拉斯硬拉著坐下。「有美酒還有美人唱歌,哪有不願意的?今天真是太美好了!」

  「唱吧唱吧,房裡那台破收音機我都聽膩了!」

  「大家快來給愛麗小妞鼓鼓掌吧!」

  「唷!我們可愛的愛麗小妞要唱歌啦!」

  掌聲和老爺爺們的歡呼聲令愛麗克斯有些緊張,她不禁閉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要唱的這首歌《His and Her Expression》是小時候在東門聽到一個旅人所唱的。因為沒有樂器,所以希望大家幫我打拍子,像這樣──」

  她微笑地打起了四四拍。

  見大家都開始配合地打節拍(除了尼古拉斯),她縮起腹部,張嘴唱道:


  在唱歌的期間,她竭盡所能地一邊比著手語,在看到瓦格魯先生滿意的表情後,她更加專注於這件事情上。

  雖然知道唱歌本身是件非常開心的事,但是能讓大家都這麼高興,她真的很感動。

  其實幫助人並不需要什麼力量和錢財,有時候簡單的一首歌就能讓人得到心情的抒放和救贖,如果不是沃里克幫她找到工作,她也不會懂這個道理了──

  找一天也鄭重地謝謝他們兩個吧。

  她拉開嗓子唱出了最後一段,「……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Cause I love you. I love you. So please express your love.」

  「我們也愛你喔,小愛麗。」老爺爺們莫不對著她比起我愛你的手語,有的人則是用雙手框成一個心型,再附送飛吻。

  「謝、謝謝你們!」老爺爺們雖然跟沃里克一樣有些輕浮,但他們都是好人,愛麗克斯想著想著眼眶不自覺地積累起淚水。

  「喂,小子你不表達一下嘛!」

  不知何時矛頭竟指向了疑似發呆的尼古拉斯,一群人把他拱起來,一邊逼他做與他們一樣的手勢,「你就不向小愛麗她表示一點感謝之意嗎?」

  愛麗克斯見了這種為難的狀況連忙緩頰,「他……他聽不見,所以沒關係的,大家不要再逼迫他了。」

  誰知瓦格魯在此時嗤了好大一聲,「說什麼傻話!我雖然聽不見,但是我的『心』 能明確感受到小姐你的歌聲,而且手語也比得很不錯,如何能視而不見呢?」

  「就是啊,這樣太不夠意思了小哥。」

  「趕緊表示一下吧。」

  愛麗克斯尷尬地看著尼古拉斯,心想他大概也不會隨著老爺爺們的瞎起鬨而真的做,但──

  「唉唷唉唷!這不是做得很好嘛!」

  她紅著臉看著尼古拉斯的手指慢慢指向自己,即使身旁圍繞著老爺爺們的嘶吼,現在的她也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是我的女人。」這是他懶得解釋時,在喬愛爾婆婆面前說的同情藉口。

  自己當然知道他們是出於憐憫才收留她,也知道尼古拉斯是怕麻煩才說出這樣的話……但是當下還是有點高興。

  當然現在也……雖然知道那是被逼迫的。

  「啊,笨過頭了。」

  對於這樣總是為了一點小事而七上八下的自己,覺得非常愚蠢。但,又容忍這份愚蠢打轉心頭……無止盡的迴圈,說的或許是這種情況吧?

  「貝尼迪特小姐,不吃點東西嗎?」管理員里奧首先打破了她無垠的自我責備,將一盤燉肉馬鈴薯遞到她面前。

  「好、好的。」

  「我們邊吃邊聊吧。」里奧笑道。





  不知何時尼古拉斯也被趕到了同桌的位子上。

  里奧優雅地吃著燉肉,一邊慢條斯理地向愛麗克斯問道:「請問這位先生是黃昏人種嗎?」

  「是……」

  等等!里奧先生為什麼這麼問呢?難道這個地方也是「排擠」的地方嗎?

  她這才意識到尼古拉斯不願出遠門的理由──在艾爾蓋斯托姆就已經明顯地受到迫害了,她卻還問尼古拉斯要不要一道出去……真是笨蛋!

  里奧應是感受到了愛麗克斯的緊張,連忙搖手解釋道:「抱歉,我沒有要歧視的意思。是克隆多告訴我的,其實先生你大可不用把牌子藏起來,我們這裡的人跟你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是什麼意思?」愛麗克斯忍不住插話。

  「嗯……1908年的東西統一戰爭,你們有聽過嗎?」

  「大概知道一點點。」

  「也是。」里奧笑了笑,聽得出一點戲謔的意味,他闔起掌心繼續說道:「畢竟這是個禁忌的話題,對外公布的Célébrer案例不過是事實中的一點皮毛,因為事情的真相足以撼動當今的政權,所以呢,老一輩的人也盡可能隻字不提,就怕腦袋落地……不過,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們這些年輕一代訴說一下上一代當年的『英勇』,你們說是吧?」

  「是……類似於人體試驗那樣的嗎?」

  「猜得不錯。」里奧說著突然就把西裝褲的褲管捲起來,他的小腿佈滿著或粗或細的白筋,就好像寄生於皮膚下的蛇蔓延在他的肌肉上,肌肉也因為萎縮而使得小腿變形。愛麗克斯看到這幅樣子忍不住摀住嘴巴,說不出任何話來。

  「這間收容所Caelum(天堂),就是收容著東西統一戰爭第一批人體開發試驗Carnelevarium(狂歡節)的戰俘的後代,政府稱我們作Absolvo(寬恕)。是不是非常諷刺呢?」

  「……」

  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管理員先生,瞧你把小姐嚇得──」一位不良於行的老先生突然就插話進來,並拉開里奧身旁的座位坐下,「我是弗洛薩茲,如你所見,我跟管理員的病況都還算好的……反觀其他人,他們所擁有的缺陷都對生活上造成極大的不便。即使政府每年將救濟金撥給我們收容所使用,但實際的醫療費仍舊遠遠不夠。像今天這樣的大魚大肉,可是非常難得的。」

  「那我們還這樣叨擾──」

  「不用介意。我們可是非常開心的。」里奧揚起笑容,一邊看著尼古拉斯的臉說道:「所以先生你大可不必把牌子藏起來。對我們來說,你們擁有的牌子就好像證明自己是個英勇的戰士。相比之下,我們只能待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當個孤獨的老人呢。就我個人而言,戴牌子,可是很帥氣的啊!」

  「哈哈哈,里奧你又說這種奇怪的話了。」

  「我可是非常認真的。」他誠摯一笑。

  接著他們又喝酒聊天了好一會兒。

  吹著沁涼的海風,愛麗克斯發覺自己不知曉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有一陣子她還自怨自艾地認為不會有人比她更悲慘,但是她卻從沒想過,世界的另一端還有人因為天生的缺陷而不能料理生活……

  誰願意繼承下投藥的遺毒呢?

  如果這個世界的人們沒有一點貪念的話,就不會有那樣可怕的實驗出現了吧?

  「對了小姐,你唱的那首歌啊,我也曾經聽過呢。」不知何時里奧先生和尼古拉斯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弗洛薩茲坐在她的面前喝著白蘭地,「你知道那首歌的意思嗎?」

  「大概是……戰爭過後的愛情故事?」

  「哎呀呀,不是那樣的。」弗洛薩茲哈哈大笑,還打個一個響徹雲霄的飽嗝。「如果不懂拉丁文的話,確實會不知道歌詞的意思。我說給你聽啊──男人名字的Pax指的是和平的意思;女人名字的Amica說的是妓女,當然更深層的意思是指『愛』唷。那是一首反戰的和平之歌,畢竟維持四年的戰爭讓人民非常痛苦,但又不能明確地說出來,也就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歌曲裡了。」

  愛麗克斯聽了不禁瞪大雙眼,「所以這首歌表達的愛其實是……」

  「是國家。」弗洛薩茲邊說邊用雙手框起一個心形,「怎麼,小姐難道誤會成情人之間的愛了嗎?難道今天唱這首歌也是意有所指給那位小哥聽?」

  「不!我……」她一時語塞。

  嘎吱──嘎吱──

  類似於滾輪壓輾地面石子的聲音忽然迴盪在海風當中,也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里奧先生再度出現了。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長髮少年,身旁還站了塊名作尼古拉斯的木頭。

  「欸?你們……?」

  「捷瑪怎麼過來啦?」弗洛薩茲似是喝茫了般,搖搖晃晃地走到輪椅少年的面前,大掌用力揉著少年柔順的金色髮絲。「早上不是還很不舒服嗎?」

  里奧聳聳肩,有點無可奈何。「他說似乎很熱鬧,所以無論如何都想過來。」

  「這美少年也到了叛逆期了啊哈哈哈!還是,其實是想見漂亮的小姐呢?」弗洛薩茲回頭向愛麗克斯拋了一個媚眼。

  愛麗克斯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她蹲下身看著少年漂亮的翠綠色眼瞳,向他打聲招呼,「你好,我是愛麗克斯。」

  少年沒有對答,倒是里奧出聲說道:「抱歉。他的視力已經退化到幾乎看不見東西了……耳朵也聽不見,聲帶也退化到不能發出聲音的地步……所以我想貝尼迪特小姐不如握住他的手或摸摸他的頭比較能讓他知道你是誰。」

  愛麗克斯百感交集地凝望著擁有寶石般眼瞳的美麗少年。

  如此漂亮的容顏,卻擁有這世間最難承受的缺陷……她忍不住緊緊握住少年的手,將掌心的溫度傳達給他。雖然知道他聽不見,但她還是笑著說:「很高興認識你喔,捷瑪。」

  少年似是有感應般笑了起來,纖弱的手指有些無力地按著她的手背,像是在告訴她,他也很高興能夠一見。

  她被少年的舉動弄得眼眶濕熱。

  捷瑪突然又拉起她的手湊到自己的鼻息前,愛麗克斯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弗洛薩茲則連忙解釋道:「雖然聽不見、看不見又不能說話,但是我們美少年的鼻子可是非常靈的喔。」

  「原、原來是這樣。」她還自作多情地以為要被吻手背……

  沒想到捷瑪好像知道她心裡所想的荒唐事,竟還真的朝她帶有舊傷疤的手背親吻下去。

  「等……」她不免害臊地急抽回手,惹得在一旁看好戲的老爺爺們哈哈大笑。

  捷瑪更是笑得賊兮兮的。

  她撇過頭,卻發現尼古拉斯一個人皺起了眉心。






  他們直到夕陽出現才被凱因收容所的叔叔爺爺們放回去。

  天穹此時溢開著迷人的金橙色,與海岸倒映的波光互襯互競,或許是晚霞的紅光造成的吧,愛麗克斯的臉頰被渲染上一層薄紅。

  她到最後還是不敵老爺爺們的邀約喝了點酒。藉著微醺,她有些放肆地邁大步伐,在旁人眼裡是非常粗魯的,但對她而言卻是不用扭捏造作的行走方式。

  「吶,尼古拉斯。」她突然停下腳步,仰頭看著有些刺眼的霞暉。「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很幸福的傢伙呢──有手有腳,還可以聽收音機跟唱歌,這些對他們來說都是奢求的幸福……」

  尼古拉斯沒有出聲,只有他猛然煞停而致使胸前金屬牌子撞擊的吭噹聲。

  「等沃里克有空的時候我們再一起過來吧。」

  「……嗯。」

  「尼古拉斯!」愛麗克斯轉身面對他,然後向他比畫著最初學習的手語──謝謝。

  「謝謝你跟沃里克收留了我。雖然……」雖然總有一天會分別,但還是很高興能夠遇見你們兩個。

  真的很謝謝你們……

  「你……難道是想搬去跟那群老頭住嗎?」尼古拉斯的眉心又皺緊了幾分。

  「我可沒這麼說。」

  「……」他的嘴角似乎是上揚了一點點,拳起的右手留下了拇指和小指豎直,再對著空氣向下一按。

  愛麗克斯從沒看過這個手勢。「等等!尼古拉斯!那是什麼意思?」

  「哈……」接著他頭也不回地拋下了她。

  「尼古拉斯,你剛剛是笑了我嗎!?」

  他回頭,在額頭前比了個V的手勢向上一揮。隨後拔腿狂奔。

  「竟然說我是笨蛋?給我站住!尼古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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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Y 留下來

STUPID 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