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成追憶
本章節 3875 字
更新於: 2019-10-09
翌朝。
大雨滂沱，雨彈在擋風玻璃上迸裂，讓車窗因為雨浪而模糊。計程車開在路上，就像走在水族館的海底隧道裡一樣。
看向窗外，我發現一條五彩斑爛的獅子魚快速地游過。
（不，那是檳榔攤的扇形霓虹招牌。）
接著前方一群沙丁魚促狹地越過我的整片視野。
（啊，只是一群西裝筆挺的行人，正在過馬路罷了。）
一旁高低參差的礁岩之間，倒是整齊地長著叢叢海草。
（學校附近倒是沒什麼高樓，都是透天厝。）
「宇……」
溫暖的觸感覆上我的手背。我將乾燥的舌頭從軟顎上撕下，一股金屬味從粗糙的舌苔與黏膜分離處流出。
「到學校了。」
璃不安地仰望著我。我趕緊精神抖擻地抬起頭，同時捋了捋眉毛之間過長的瀏海。
只是，那裏已經空無一物。
對啊，昨晚我已經把它剪掉了。
方才，剛起床的璃看到我，還嚇得躲到棉被裡。
「你是誰……我……我可是有主人的……不要過來……」
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這種話，真令人莞爾。
濕漉漉的窗外，岩縫就像是校門，好多條穿著仙中制服的魚正不斷湧入其中。
「也是，我們走吧。」
我拿出雨傘，牽著璃的手走下車門。頓時，無數對圓滾的魚眼就朝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
「喔~大受矚目呢。果然是因為芋頭你長太帥了吧。」
跟著下車的書撐起咕嚕貓圖案的折傘，傘緣下方掛著愉快的奸笑。
「……我也覺得是呢。」
就算是書，聽到我的回應也登時怔住，過了一會兒才舔舔嘴唇咧開他的痞子笑容。
「沒錯，你沒事剪什麼頭髮啊？快點長回來啦。」
他用手上的手機戳了我一下。四周交頭接耳的躁動聲愈來愈大，快要壓過雨聲……一顆顆氣泡從他們口中吐出，咕嚕咕嚕地蔓延開來……
「頭髮哪有說長就長的。」
「欸，我真的很困擾啊。芋頭終於把帥臉露出來了，這樣我的粉絲會不會被你搶走啊？說真的芋頭，給你三秒，快長。」
「你當我是什麼怪物啊？」
「既然長不回來，那就不要剪嘛……」
「這是什麼歪理……」
書投降般舉起一隻手，向前踏出一步，流暢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順勢一個回身，裝模作樣地站到我們面前。
「啊，我昨天就想問了。你們兩個牽著手……是怎麼一回事啊？」
四周的鼓譟登時融進雨中。而他的眼神正告訴我，他要推我一把。
再強調一次，這裡是人來人往的校門口。
該死啊，這個混帳痞子。
一定要這樣賣我人情，讓我感謝有你這個朋友嗎？
到現在，璃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
抱持著謝意，感受著心裡冰冷的火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在交往。」
群眾的噪音像是氣泡啵地破裂，漣漪般地在水中擴散。
啊啊，真的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尊重我的決定。
謝謝你願意和這樣的我做朋友。
§
「唷，話說你怎麼剪頭髮了？失戀啦？」
「晴姐，妳沒看見我交的是什麼嗎？」
午休時間，我趁這個空檔趕到輔導室，把情侶登記書交給了晴姐。
本來躺在沙發上玩掌機的晴姐非但沒有說：「我忙著打王，你放桌上就好」，還直接把遊戲關掉，坐到座位上詳讀我交上來的登記書。
我站在桌旁，而晴姐認真地坐在椅子上。她推著眼鏡看著檔案，這畫面像極了一位認真的老師……等等，她本來就是老師……
「開玩笑的啦。好……」
「咚」，晴姐蓋下印章，把紙收下。
「恭喜你們通過『愛情學分』。這檔事學校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呢。」
「嗯，跟我預想的一樣。」
大家的八卦都聚焦在某人剪了頭髮的樣子，還有最新出現的情侶。
沒有人在討論前幾天關於璃的新聞。
「幹得好啊。這樣你們倆都能畢業了。」
「嗯……」
我輕輕頷首。然而晴姐卻只是拖著腮，紋風不動。
那樣子像極了……不，她本來就是……
應該說，她一直，都是位認真而溫柔，為學生著想的老師……
「老師。」
「嗯？」
「謝謝妳，然後……對不起。」
「咦？欸……」
「因為我是笨學生，所以沒辦法理解妳的教誨……」
——如果想再走下去，要繼續成長、成為大人……那你就得接受那些『不那麼正確』的東西，放棄某些對『正確』的理想。
——總有一刻，或許現在、或許不久的未來、或許好久好久之後……你的『正確』，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現實』。
「唔……」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學會妥協，所以……就算知道這麼做……」
「夠了。」
「這麼做會讓一切……」
「我說，夠了。」
晴姐摘下眼鏡，板著臉低聲大喊。連一旁趴在桌上睡覺的翡冷翠都嚇得摔下椅子。
「我教你的是慢慢學習去妥協，你這不是走回頭路了嗎？」
她瞇起眼睛，苛責著我。
「這不就代表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卻完全……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不是嗎？」
「你一直都不是孤身一人……你逃避這個事實就算了，為什麼偏要把身邊的人都趕走？」
話語刺入我的身軀，使我不禁左右搖擺。
「沒辦法啊，老師……因為……」
因為璃很重要？
因為薰很重要？
因為……
「因為……我只懂得破壞啊……」
真心話洩漏而出。
「……」
晴姐傻眼地看著我。
片刻宛如永恆。
「出去。」
「欸？」
「你回去吧。不受教的學生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
「出去。」
晴姐發散出的怒意與失望，就像拿著厚手套去碰熱鍋般，直到幾秒後才緩緩灼入我的皮膚。讓半帶嘻笑的我，瞬間像是鳳仙花的果莢一般迸裂四散。
我木然地退到走廊上，站在其他還等待著被碰觸的非洲鳳仙花之間。它們搖曳著，像海草，像魅影，像極度自卑的怯懦者等待著自我毀滅的機會。
第一次刻骨銘心的感受到他人的怒意、無奈、焦躁、失望。
雖然被嚇到了，但卻覺得稍稍被救贖。
謝謝妳。即使是這樣的我，也願意用力苛責。
……果不其然，晴姐是位溫柔的老師。
§
放學後，即使班上的準備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仍有不少準備校慶活動的學生留在校內。不只我們班，整個學校裡都還有不少學生不肯離去。
祭典的熱情正在燃燒，距離校慶——也就是中秋節只剩下三天。
只是，雨愈下愈大，陣陣壓抑的雷聲在空中焦急地迴盪，今年中秋還看得見月亮嗎？
閃電時不時點亮窗戶，把玻璃外的雨影托映在走廊地上，那景象倒像是海床在夏日照耀底下波光粼粼。
潮濕的空氣緊貼肌膚，我感覺自己與外界被厚重的障壁所區隔。就像困在潛水鐘裡的蝴蝶，人們的嬉鬧嘈雜都變得如同壞掉的收音機般模糊遙遠。
用盡全力吸進空氣，維持身體的平衡，抵抗撕裂似的異樣感。
攝影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為了將相機交還學校，我起身背對拚命練習的樂團，打算離開教室。
「啊……」
在走廊轉角，那道纖細，而被過大外套罩住的身影正在柱子下靜靜佇立。
仰望灰暗天空的薰注意到我，澄澈的眼瞳朝我晃了一下，又轉回去對著天上落下的滂沱雨滴。
經過幾秒後，她才捏著過大的袖口朝我走來。
「在、在偷懶啊？」
一樣是彷彿能驅散烏雲的滿分笑容，然而語氣卻夾雜著些許勉強。
「我要去還相機。」
「我～知～道～啦～」
薰如往常那樣噘起嘴。看我沒有反應，又緩緩複述。
「我知道。」
我很確定她對我的所作所為幾乎一無所知，但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中還是無來由地以三比七的比例，奏起害怕與期待的組曲。
「嗯。那我要去學務處……」
「恭喜你通過學分。」
胃裡開始翻攪。鼻咽深處的熱氣，大概是感冒後的慶祝行情吧。
「啊……嗯。謝謝。」
「不客氣。」
「嗯。」
「多虧你保護了女主角。看不出來你有主角命格呢。」
「不，我不覺得是……」
「給你禮物。」
薰沒讓我把話說完，就不由分說地將某物塞到我手中。
白色蓋子，綠色瓶身。
那是我曾經弄丟，之後放棄找回來的杯子，也是對於我和璃意義非凡的物品。
「為什麼……」
「本來想裝一杯觀音進去的，不過負責人擅自外出買飲料還是不太好，抱歉啦。」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
「問在哪裡找到的嗎？」
薰盤著雙臂，冷淡地叨唸。
「你把它忘在諮詢室的櫃子裡了。為什麼會忘在那種地方啊蠢斃了。」
「我知道……」
「知道什麼？」
「我知道它就在櫃子裡……那是我自己放進去的……」
「欸……欸？」
就算是腦子靈活的薰，也無法立刻理解事實。
「所以……為什麼要把它還給我……」
刻意拋棄過去的原因，是打算走向新的未來。
而現在的結局，卻與當初的決心背道而馳。
因為太過羞恥而無法直視，所以打算就這樣讓它封藏於深處。
薰的大眼睛連眨了數下，蒼白的手指按著胸口。眼中的怒意如潮水先漲後消。
「因為你的所作所為——」
她吐出的細微話語，在雨中卻聽來意外清楚。
薰平靜地，沒有情緒起伏，只是用著憶逝水年華般的眼瞳，直直望著我失去瀏海保護的雙眼。
「讓我很火大啊。」
在我意識到應該做出回應的時候，薰已經邁步走向我的背後，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
『說那什麼話啊……你說那什麼話？』
『輪不到你來提醒我我錯過什麼啊！』
§
最後還是發脾氣了。
畢竟我是老師啊，看到學生犯下錯誤，自然就會想去糾正。
掌機上，最簡單的關卡卻連著死了好幾次，就連隊友都看不下去而退出組隊。
要是在現實中看不下去也能退出組隊就好了。
揣著懊悔，我卸下眼鏡，麻木的手指爬進抽屜將方才的申請書抽出。
請原諒我。生氣也是無可厚非的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然孔子都這麼說過，身為老師犯點錯也是無傷大雅。
畢竟不久前才有個孩子來找我，想跟我借許久沒用的，諮詢室的鑰匙。
你和她約好要回去的舊日時光、你放棄而她仍不懈探尋的回憶碎片。其實那孩子打從察覺這小小杯子所蘊含的意義前，就已全都看在眼裡。
沒錯，從補救教學的第一天，躲在門外，等著你發現她寫的小說時開始。
要不是太敏銳，太快察覺你們的關係，加上太不小心陷入其中，一直都帶著微笑面具的她大概不會失手露出那樣的表情。
「老師……我想借一下『那個』的鑰匙。」
對那孩子而言，那個笑容絕對是「不及格」。
看到她那個樣子，叫我怎能不生氣？
而且，看到你那個樣子，我怎能不生氣？
大雨滂沱，雨彈在擋風玻璃上迸裂，讓車窗因為雨浪而模糊。計程車開在路上，就像走在水族館的海底隧道裡一樣。
看向窗外，我發現一條五彩斑爛的獅子魚快速地游過。
（不，那是檳榔攤的扇形霓虹招牌。）
接著前方一群沙丁魚促狹地越過我的整片視野。
（啊，只是一群西裝筆挺的行人，正在過馬路罷了。）
一旁高低參差的礁岩之間，倒是整齊地長著叢叢海草。
（學校附近倒是沒什麼高樓，都是透天厝。）
「宇……」
溫暖的觸感覆上我的手背。我將乾燥的舌頭從軟顎上撕下，一股金屬味從粗糙的舌苔與黏膜分離處流出。
「到學校了。」
璃不安地仰望著我。我趕緊精神抖擻地抬起頭，同時捋了捋眉毛之間過長的瀏海。
只是，那裏已經空無一物。
對啊，昨晚我已經把它剪掉了。
方才，剛起床的璃看到我，還嚇得躲到棉被裡。
「你是誰……我……我可是有主人的……不要過來……」
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這種話，真令人莞爾。
濕漉漉的窗外，岩縫就像是校門，好多條穿著仙中制服的魚正不斷湧入其中。
「也是，我們走吧。」
我拿出雨傘，牽著璃的手走下車門。頓時，無數對圓滾的魚眼就朝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
「喔~大受矚目呢。果然是因為芋頭你長太帥了吧。」
跟著下車的書撐起咕嚕貓圖案的折傘，傘緣下方掛著愉快的奸笑。
「……我也覺得是呢。」
就算是書，聽到我的回應也登時怔住，過了一會兒才舔舔嘴唇咧開他的痞子笑容。
「沒錯，你沒事剪什麼頭髮啊？快點長回來啦。」
他用手上的手機戳了我一下。四周交頭接耳的躁動聲愈來愈大，快要壓過雨聲……一顆顆氣泡從他們口中吐出，咕嚕咕嚕地蔓延開來……
「頭髮哪有說長就長的。」
「欸，我真的很困擾啊。芋頭終於把帥臉露出來了，這樣我的粉絲會不會被你搶走啊？說真的芋頭，給你三秒，快長。」
「你當我是什麼怪物啊？」
「既然長不回來，那就不要剪嘛……」
「這是什麼歪理……」
書投降般舉起一隻手，向前踏出一步，流暢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順勢一個回身，裝模作樣地站到我們面前。
「啊，我昨天就想問了。你們兩個牽著手……是怎麼一回事啊？」
四周的鼓譟登時融進雨中。而他的眼神正告訴我，他要推我一把。
再強調一次，這裡是人來人往的校門口。
該死啊，這個混帳痞子。
一定要這樣賣我人情，讓我感謝有你這個朋友嗎？
到現在，璃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
抱持著謝意，感受著心裡冰冷的火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在交往。」
群眾的噪音像是氣泡啵地破裂，漣漪般地在水中擴散。
啊啊，真的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尊重我的決定。
謝謝你願意和這樣的我做朋友。
§
「唷，話說你怎麼剪頭髮了？失戀啦？」
「晴姐，妳沒看見我交的是什麼嗎？」
午休時間，我趁這個空檔趕到輔導室，把情侶登記書交給了晴姐。
本來躺在沙發上玩掌機的晴姐非但沒有說：「我忙著打王，你放桌上就好」，還直接把遊戲關掉，坐到座位上詳讀我交上來的登記書。
我站在桌旁，而晴姐認真地坐在椅子上。她推著眼鏡看著檔案，這畫面像極了一位認真的老師……等等，她本來就是老師……
「開玩笑的啦。好……」
「咚」，晴姐蓋下印章，把紙收下。
「恭喜你們通過『愛情學分』。這檔事學校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呢。」
「嗯，跟我預想的一樣。」
大家的八卦都聚焦在某人剪了頭髮的樣子，還有最新出現的情侶。
沒有人在討論前幾天關於璃的新聞。
「幹得好啊。這樣你們倆都能畢業了。」
「嗯……」
我輕輕頷首。然而晴姐卻只是拖著腮，紋風不動。
那樣子像極了……不，她本來就是……
應該說，她一直，都是位認真而溫柔，為學生著想的老師……
「老師。」
「嗯？」
「謝謝妳，然後……對不起。」
「咦？欸……」
「因為我是笨學生，所以沒辦法理解妳的教誨……」
——如果想再走下去，要繼續成長、成為大人……那你就得接受那些『不那麼正確』的東西，放棄某些對『正確』的理想。
——總有一刻，或許現在、或許不久的未來、或許好久好久之後……你的『正確』，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得『現實』。
「唔……」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學會妥協，所以……就算知道這麼做……」
「夠了。」
「這麼做會讓一切……」
「我說，夠了。」
晴姐摘下眼鏡，板著臉低聲大喊。連一旁趴在桌上睡覺的翡冷翠都嚇得摔下椅子。
「我教你的是慢慢學習去妥協，你這不是走回頭路了嗎？」
她瞇起眼睛，苛責著我。
「這不就代表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卻完全……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不是嗎？」
「你一直都不是孤身一人……你逃避這個事實就算了，為什麼偏要把身邊的人都趕走？」
話語刺入我的身軀，使我不禁左右搖擺。
「沒辦法啊，老師……因為……」
因為璃很重要？
因為薰很重要？
因為……
「因為……我只懂得破壞啊……」
真心話洩漏而出。
「……」
晴姐傻眼地看著我。
片刻宛如永恆。
「出去。」
「欸？」
「你回去吧。不受教的學生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
「出去。」
晴姐發散出的怒意與失望，就像拿著厚手套去碰熱鍋般，直到幾秒後才緩緩灼入我的皮膚。讓半帶嘻笑的我，瞬間像是鳳仙花的果莢一般迸裂四散。
我木然地退到走廊上，站在其他還等待著被碰觸的非洲鳳仙花之間。它們搖曳著，像海草，像魅影，像極度自卑的怯懦者等待著自我毀滅的機會。
第一次刻骨銘心的感受到他人的怒意、無奈、焦躁、失望。
雖然被嚇到了，但卻覺得稍稍被救贖。
謝謝妳。即使是這樣的我，也願意用力苛責。
……果不其然，晴姐是位溫柔的老師。
§
放學後，即使班上的準備工作已經告一段落，仍有不少準備校慶活動的學生留在校內。不只我們班，整個學校裡都還有不少學生不肯離去。
祭典的熱情正在燃燒，距離校慶——也就是中秋節只剩下三天。
只是，雨愈下愈大，陣陣壓抑的雷聲在空中焦急地迴盪，今年中秋還看得見月亮嗎？
閃電時不時點亮窗戶，把玻璃外的雨影托映在走廊地上，那景象倒像是海床在夏日照耀底下波光粼粼。
潮濕的空氣緊貼肌膚，我感覺自己與外界被厚重的障壁所區隔。就像困在潛水鐘裡的蝴蝶，人們的嬉鬧嘈雜都變得如同壞掉的收音機般模糊遙遠。
用盡全力吸進空氣，維持身體的平衡，抵抗撕裂似的異樣感。
攝影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為了將相機交還學校，我起身背對拚命練習的樂團，打算離開教室。
「啊……」
在走廊轉角，那道纖細，而被過大外套罩住的身影正在柱子下靜靜佇立。
仰望灰暗天空的薰注意到我，澄澈的眼瞳朝我晃了一下，又轉回去對著天上落下的滂沱雨滴。
經過幾秒後，她才捏著過大的袖口朝我走來。
「在、在偷懶啊？」
一樣是彷彿能驅散烏雲的滿分笑容，然而語氣卻夾雜著些許勉強。
「我要去還相機。」
「我～知～道～啦～」
薰如往常那樣噘起嘴。看我沒有反應，又緩緩複述。
「我知道。」
我很確定她對我的所作所為幾乎一無所知，但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中還是無來由地以三比七的比例，奏起害怕與期待的組曲。
「嗯。那我要去學務處……」
「恭喜你通過學分。」
胃裡開始翻攪。鼻咽深處的熱氣，大概是感冒後的慶祝行情吧。
「啊……嗯。謝謝。」
「不客氣。」
「嗯。」
「多虧你保護了女主角。看不出來你有主角命格呢。」
「不，我不覺得是……」
「給你禮物。」
薰沒讓我把話說完，就不由分說地將某物塞到我手中。
白色蓋子，綠色瓶身。
那是我曾經弄丟，之後放棄找回來的杯子，也是對於我和璃意義非凡的物品。
「為什麼……」
「本來想裝一杯觀音進去的，不過負責人擅自外出買飲料還是不太好，抱歉啦。」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
「問在哪裡找到的嗎？」
薰盤著雙臂，冷淡地叨唸。
「你把它忘在諮詢室的櫃子裡了。為什麼會忘在那種地方啊蠢斃了。」
「我知道……」
「知道什麼？」
「我知道它就在櫃子裡……那是我自己放進去的……」
「欸……欸？」
就算是腦子靈活的薰，也無法立刻理解事實。
「所以……為什麼要把它還給我……」
刻意拋棄過去的原因，是打算走向新的未來。
而現在的結局，卻與當初的決心背道而馳。
因為太過羞恥而無法直視，所以打算就這樣讓它封藏於深處。
薰的大眼睛連眨了數下，蒼白的手指按著胸口。眼中的怒意如潮水先漲後消。
「因為你的所作所為——」
她吐出的細微話語，在雨中卻聽來意外清楚。
薰平靜地，沒有情緒起伏，只是用著憶逝水年華般的眼瞳，直直望著我失去瀏海保護的雙眼。
「讓我很火大啊。」
在我意識到應該做出回應的時候，薰已經邁步走向我的背後，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
『說那什麼話啊……你說那什麼話？』
『輪不到你來提醒我我錯過什麼啊！』
§
最後還是發脾氣了。
畢竟我是老師啊，看到學生犯下錯誤，自然就會想去糾正。
掌機上，最簡單的關卡卻連著死了好幾次，就連隊友都看不下去而退出組隊。
要是在現實中看不下去也能退出組隊就好了。
揣著懊悔，我卸下眼鏡，麻木的手指爬進抽屜將方才的申請書抽出。
請原諒我。生氣也是無可厚非的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然孔子都這麼說過，身為老師犯點錯也是無傷大雅。
畢竟不久前才有個孩子來找我，想跟我借許久沒用的，諮詢室的鑰匙。
你和她約好要回去的舊日時光、你放棄而她仍不懈探尋的回憶碎片。其實那孩子打從察覺這小小杯子所蘊含的意義前，就已全都看在眼裡。
沒錯，從補救教學的第一天，躲在門外，等著你發現她寫的小說時開始。
要不是太敏銳，太快察覺你們的關係，加上太不小心陷入其中，一直都帶著微笑面具的她大概不會失手露出那樣的表情。
「老師……我想借一下『那個』的鑰匙。」
對那孩子而言，那個笑容絕對是「不及格」。
看到她那個樣子，叫我怎能不生氣？
而且，看到你那個樣子，我怎能不生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