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灰光寂影松花綠

　　惡毒咒語般的爭吵言語，摔落的器皿碎裂已經殘破的家。
　　這是他每晚的安眠曲，他只想陷入柔軟的床鋪深處，靠著棉被阻絕外面一切。
　　恍悠嗚呼，似夢似醒，彷若夢見從高處墜落，從床上猛然彈起，睡意全消。
　　待情緒平復之後，發現今晚出奇的安靜。
　　不久前，也是難得的夜囂人靜，隔日母親就失蹤了。
　　他對第一任母親的樣子其實已經十分稀薄了，從他有記憶起，總是盡量避免自己出現在他們視線範圍，自己在這個家中，看著他的兩雙眼神，像是多餘的物體般存在。
　　一股力量驅使他下床查看，經過散落的傢具殘片，經過指針停擺的時鐘，經過斑斑指引方向的紅漬。
　　月黑風高，厚重鹹濕海風帶著一絲鐵鏽味，懸崖邊平時可以眺望閃閃繁星，現在黯淡無光。深淵般墨花黑浪一波一波不斷拍打，掩蓋底下鋒利礁岩。
　　原本側臥在地上的母親，總是能察覺到他出現似的，疲憊的張開眼睛看向他躲藏的方向。
　　一秒瞬間，乾淨俐落，父親一腳踢下懸崖。
　　這畫面直接衝擊腦袋，身體不由自主大力一震，帶動了草叢發出聲音，在父親的視線轉向這邊之前，周遭草木不斷掠過他拔腿狂奔的身軀。
　　直奔自己的床上，緊緊的縮在被窩裡面，急促的呼吸悶到自己快喘不過氣，扯開棉換口氣才驚覺，他不應該回來這最危險的地方！
　　但門外已經傳來親人呼喚。
　　「加里，你在睡覺嗎？」
　　怎麼辦！
　　熟悉不過的父親聲音竟然讓人如此恐懼，棉被裡，把自己身軀縮得更小，緊閉著雙眼，心理一直祈禱著快消失快消失快消失，與越漸靠近的腳步聲相互呼應。
　　不要被發現不要被發現不要被發現救命快點消失快點消失誰可以來──
　　救我──
　　啪！
　　棉被被掀開，加里張開緊閉的雙眼，一陣清涼帶走棉被蓄積的熱氣，名為父親的陌生人就冷漠的站在床邊，加里靜止不動完全不敢呼吸。
　　掃視過房間一圈後父親轉身離開，順勢左手握著的拳刃朝降下的棉被一刀斬成兩半。
　　棉絮綻開，破損的棉被塊掉在身上，加里摸著有點疼的臉頰，被斬擊些微擦到，一條淺痕滲著細細血珠。
　　父親，好像看不見他？
　　
　　「會長！今天有人看見我了！」有事情將加里找來房間的基斯，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頭都還沒抬起，一反平時低柔細氣的加里，突兀的高亢音量搶先進門。
　　「我問了他要不要進公會，可以收另一個盜賊嗎？」加里主動現身坐在基斯對面。
　　「當然可以啊！」這有什麼問題，公會人數當然越多越好。放下手上的棕色長尾羽毛筆，基斯回答。
　　加里加入公會以來一直都很在意別人看不見他，與不知道怎麼跟其他人相處的問題。
　　「我很害怕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加里曾經這麼說。
　　「你的存在價值是要自己創造的。」基斯也曾這麼開導他。
　　不過，基斯一直都沒有等到加里所說的那位盜賊的公會申請單。
　　試著傳送密語給朋友的紙條，無法傳達過去，原地消失又原地出現。
　　加里想告訴他會長同意他可以進公會這個好消息，連他提及過還有一個妹妹的位置，加里也一併問了。
　　 「好奇怪啊，為什麼聯絡不上他了……」加里看著手上握著的短劍心想。
　　這把新的短劍是凱西松交給他的，耳提面命的提醒不要再把武器送給別人。
　　 直至今日，除了母親與會長，再也沒有聯絡上那位可以主動看的見自己的新朋友。
　　
　　「會長，我沒你的能力找不到人。」
　　凱西松趁一起吃飯時間，跟基斯報告這個煩惱，他很樂意負責指導同職系的人，畢竟每個人都有新手時期。
　　但是每次他都看不見加里，也不確定加里是不是就站在他身邊，常有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感覺。
　　「哈哈哈哈。」聽到凱西松這麼說的基斯先是哈哈大笑。
　　「我教你一個簡單的方法，你直接叫他名字，他在附近的話，就會出現了。」基斯空出拿著草莓味飯糰的手，指著他旁邊空無一人的一席座位這麼說。
　　 「加里！」試著喚名，加里果然坐在凱西松旁邊的位子上，正準備將湯匙上的菜肴送入口中，發覺到眾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加里驚嚇到靜止不動，整個人漸漸淡去融入周遭景色。
　　這是某種開關嗎？沒叫名字就會逐漸消失，叫名字馬上顯現。
　　凱西松覺得公會又增加了一位奇人，這裡什麼人都收，很能接納各職業的特長，把差異性轉變成相輔相成，會長也接受他喜歡畫畫的興趣，真是一個好地方。
　　從盜賊職業分支的魅影，跟刺客一樣，與擅長隱蔽自己無聲無息的暗殺技能拖不了關係。
　　但比起共通的短劍與魅影特有的弓箭，凱西松更喜歡拿著冷門的畫筆。
　　干擾型的魅影不常見，普遍公會收人只要攻擊型職業，職業歧視讓凱西松四處碰壁。
　　「畫那一些破爛畫可以做什麼？」
　　「別跟我說你衝城要拿軟趴趴的水彩筆去爆華金！」
　　凱西松遇過不少這樣的恥笑跟謾罵。
　　
　　「你真的願意收我？」
　　與會長的相遇是他正在崑崙島嶼上繪畫著翻騰雲海的時候，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身後，也不知道他看著自己畫著這幅畫作多久。
　　會長說他是從申請單上顏料殘存的魔力找到他的。
　　「我不知道我城戰可以幫上什麼忙。」
　　「城戰啊，你最擅長的事情自由發揮就好。」
　　會長坐在他旁邊一起欣賞這片風景，崑崙島嶼連接著許多座浮島，從浮島上空可以看見，陽光均勻的撒在雲層表面，像是烘烤過的棉花糖，表皮泛著微微朦朧金黃。
　　凱西松覺得跟會長很好聊，便開啟話匣子，其實他有許多畫作毀於一場祝融之災，雙親也一起罹難。
　　他感到愧疚與遺憾，覺得都是他害的，母親的遺體發現被壓在畫布下，父親燒得焦黑的軀體蜷縮在一起，起火空間充斥著易燃的畫布，來不及逃難而發生這件憾事。
　　「我啊很喜歡拍照，覺得有趣的事情就會偷拍起來，但我覺得你用畫的更有溫度。」
　　「有空幫我畫張公會的全家福吧！」
　　基斯當下沒有多問，只是這麼鼓勵他。
　　難怪，好似會不經意的聞到的燒焦味道，但一集中精神想去尋找味道的源頭，又消失的一乾二淨，第六感告訴他事情也許不單純只是場意外。
　　後來基斯前去調查這場火災發生的原因，束縛在現場的靈體有兩個，想必就是凱西松的雙親了。
　　其中一個靈體已經墮落成黑暗的魔物，甚至對他發動攻擊。
　　「附加火焰的闇屬嗎？」黑色的火焰向基斯襲來，基斯手上的藍色魔力礦石毫不猶豫的崩解，面對魔物的展開籠罩祂的十字驅魔範圍。
　　被十字架不斷猛砸的魔物聲聲淒厲，基斯充耳不聞，走到蜷伏在地上依然緊緊抱著畫作不放的人身旁。
　　「已經沒事了，時間到了你該走了。」雙手放在兩邊肩上，蹲下來與祂同高的基斯輕聲的提醒著亡靈。
　　聲音傳達到了，凱西松的父親抬起頭，很珍惜的拿出懷中的畫給基斯看。
　　「我兒子五歲的時候畫給我的，很棒吧！他是個天才！」
　　紙上的塗鴉畫著一家三口，似乎非常幸福的樣子。
　　這把火是凱西松的母親放的，自己不成材的兒子，不與自己站在同一邊的丈夫，乾脆一把火把違背自己世界的一切全都燒了。
　　「我會幫你轉交給他的。」接過飄降在手上的圖畫，基斯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這麼說。
　　「願您的靈魂安息，回歸於終焉之地。」
　　 「願您的靈魂完整，免責於魂殤之苦。」
　　 「願您的靈魂純淨，永存於守護之人。」
　　
　　「西西─」「鬆鬆─」
　　雙胞胎們試過喊著加里的名字，確認他沒有在附近，便向凱西松詢問要怎麼跟加里接觸，每每想跟加里搭話，加里總是驚嚇到消失，讓雙胞胎們一籌莫展。
　　「他喜歡毛茸茸的東西。」凱西松跟擅長縫紉的朝曦說他所知道的加里，常常喚名現身的時候，都是抱著他衣服上的絨毛裝飾不放，隱身能力強大到沒出現不會有感覺到加里抱著他的重量。
　　這個說明讓朝曦靈光一閃大呼：「喔─我知道怎麼辦了！」
　　夕照不明白的問：「你知道什麼？」
　　「不跟你說哈哈哈─」夕照追著的聲音迴盪在走廊上。「告訴我啦！」
　　朝曦跟夕照打打鬧鬧的一路跑回去房間，過一個下午的趕工，朝曦將製作完成的巨大藍瘋兔絨毛娃娃塞在加里房間門口，這讓回房間的加里直接驚訝得自己現身，躲在附近的夕照和朝曦兩人馬上衝出來，抓住他滔滔不絕的把兩人熱情往他身上倒，這才打破加里害羞的那一道牆，開始會主動與其他成員接觸。
　　
　　可以眺望伊斯魯德海的懸崖高處，太陽高掛的熱氣，被暖鹹海風帶走，陣陣規律的浪花聲，很適合睡個優閒的午覺。
　　「關於您之前的委託，調查有些眉目了。」基斯手掌上的愛心髮夾，示意要歸還給委託人。
　　「不用不用。」委託人舉起雙手掌揮動婉拒。
　　「自從你帶走那個髮夾後，又能一夜好眠，所以委託結案，感謝你的幫忙，報酬再寄送給你。」
　　「好，但我還是要告知事情處理經過。」委託人的氣色跟上次相比，真的有好很多，髮夾反手一握，基斯不想結束這個話題，但對方似乎反常的尚未聽完結果就馬上就要離去，基斯趕緊接著說：「這關係到兩個人的失蹤案件。」
　　 「喔？怎麼說？」這讓委託人轉過身來願聞其詳。
　　 「您的妻子，我調查過了，現任遭受多處斬擊後從高處墜落，致命傷是頭部撞擊尖銳的物體。」
　　 「至於前任資訊比較少，兇手毀屍滅跡做得很好。」基斯看著他這樣誇讚，直指兇手正是對方。
　　 「所以更正我之前所說的，這是關係到兩個人的兇殺案件。」
　　「證據呢？」話都說白了，委託人也不用隱瞞，伸手握著亮晃晃的拳刃警告似的問著。
　　 「遺體全身上下都是證據，我要說也說不完，您的現任妻子是我協助安葬的，記得酬勞多計這筆費用。」
　　 「看來，可以省一筆。」委託人所想的是，這件委託一毛都不交付，那個扔不掉的髮夾就跟眼前的主教一起消失！
　　敵人消失了。
　　面對刺客，基斯可以推想刺客最擅長的讓自己的行蹤消失，雖然看不見人影，但是探查還是可以大概感覺的人還在這附近
　　基斯在自己立足之處建立光之障壁與闇之障壁以抵擋未知的遠近距離攻擊，左手掌從左後方向前劃出半圓，帶出光獵的光芒圍繞自己水平轉動著，淺藏的敵人一靠近光圈的結界就會立刻現蹤。
　　從地面竄出的尖刺攻擊被光壁無效化攻擊次後，委託人主動帶著拳刃忽然近距離現身，加里並不知道在闇壁裡近距離攻擊會無效這件事，看到會長有危險就跑過去擋在前面，兩手緊握著小短劍，用全身的力氣勉強的抵擋住拳刃的刀鋒繼續向前推進，兩相刃間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
　　闇之障壁的範圍可容不下兩個人，基斯側退一步把原本的闇壁讓給加里，指間夾著另一顆藍石正要啟起另一個闇壁，敵人一鼓作氣雙手拳刃向上揮舞，手被劍氣劃傷讓加里本能的鬆手讓短劍旋轉飛出插入一邊的草地，對方順勢帶起右腳迴旋踢正中腹部，讓加里向後朝懸崖方向飛過去。
　　其實這個事件的最大的證據，就是目擊一切的加里，基斯帶著加里讓他躲在一旁，為了讓他了解他的前後任母親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的真相，只是沒有料到加里會不顧自身安危跑出來。
　　加里後領被抓著兩腳騰空嘎然停止下墜，手上正好捧著一顆黃色圓滾滾的幼龍，正雙眼迷濛的打著小嗝。
　　「接的好。」
　　塔瑪從領口掉出來，方才瞬移過來一手吃力的抓著懸崖邊的基斯低頭對加里這麼說著。
　　「我力氣不大啊，別亂動。」左手緊抓著加里後領，掌心被原本就纏掛在手上的十字架尖端扎得疼痛。
　　「上……上面……」抬頭看見父親拿著武器準備朝基斯緊抓石塊的手背剁下的加里，滿臉驚恐的提醒他。
　　基斯回頭思考一眼，在他刀刃尖端落下前，率先放開緊握的石塊，任由地心引力帶向下方拍打岩壁的磅礡浪花中。
　　「心靈震波！！」敵人不放棄追擊，紫色斬擊襲來，空中沒有任何施力點可以閃躲。
　　委託人以為基斯正面挨了兩下斬擊，以及掉下懸崖多半凶多吉少，便心滿意足的離去。
　　殊不知其實是被聖母之祈福抵銷了傷害，而懸崖底下的地形，基斯早就探勘過了，這裡也是發現加里母親遺體的地方，抓準時機與位置，連續使用兩次定點瞬移，拉著被大浪拍暈的加里進去渾然天成的海蝕洞窟中。
　　基斯將加里安置好，然後拿出愛心髮夾，將他所可以操控的闇屬性能量灌注到髮夾中，一名女子悠悠的從髮夾中現身，給予基斯一個微笑後，坐在尚未醒來的加里旁邊，滿是關懷與不捨的看著他。
　　身上並沒有受傷的加里很快就清醒過來，看著眼前的景象下巴驚訝到合不起來。
　　「你們好好聊吧。」基斯給他們自己的空間，轉身朝洞外走去要尋找他的塔瑪。
　　剛才瞬間移動不知道塔瑪噴飛到哪裡去了，基斯希望沒被浪捲走才好。
　　「加里，你變勇敢了啊。」女子開口滿是對孩子成長的肯定。
　　走出洞窟還可以聽見裡面迴響著似乎從非常遙遠的世界傳來的話語，以及迴盪對家人思念的哭聲。
　　 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可以坦誠了。
　　 來不及交代的事情，可以託付了。
　　 來不及延續的回憶，可以好好道別了。
　　 這也算是基斯闇能力的一個用途，增強亡靈的能量，讓祂可以完成生前的遺願，讓生人附加闇屬性的能量，讓他可以接觸亡靈見最後一面。
　　
　　 委託事件的後續，基斯帶著加里去跟衛兵稟報這件案件，將加里的父親繩之以法。
　　殺害兩個人個理由很簡單，只為了金錢。
　　將現任妻子殺害後繼承的錢財食髓知味，再去拐騙另一名女子故技重施。
　　加里沒有追問過案情的細節，基斯也沒有打算主動告知。
　　「這是你家人的東西。」基斯將返還的證物交給加里。
　　原本看上他的酬勞有絕版頭飾才接的啊，結果弄到最後只有這個髮夾。不過增加了一名公會成員，算是一個划算的委託。基斯心理這樣想著。
　　手掌上的髮夾重量很輕，加里將他別在頭上，心中也增加了這份沉甸甸的重量。
　　加里決定，用他的天賦保護給予他存在價值的人，這個公會就是他的新家。
　　
　　藍瘋兔依偎在藍瘋兔造型的絨毛娃娃旁，地板鋪滿絨毛地毯、到處散落著各式軟墊抱枕，加里在房間裡頭最大的墊子上熟睡著。
　　雅森拿一綑微透細絲線放在這一團沾染血跡的絲線旁邊，兩團材質十分類似，其幾近透視的質感與堅韌程度，可能原料是用狡蛛的絲所做成。
　　「這是茶凍從我床底下拉出來的。」
　　「有人在我房間做了機關。」
　　「那是單一指向性的，如果我不是站在你的房間方向，基本上我不會被炸傷。」
　　後面雅森就不多說了，如果是基斯正好房間內、如果沒有躲開遭受傷害，副會長謀害自己會長的謠言不就會被八卦到天邊去了。
　　雅森這一番陳述，原本胸前抱著一顆枕頭，背後靠著坐墊小作休息的基斯，張開雙眼看著這兩團線材思索著。
　　有人在針對我們公會，也許已經潛伏在其中。
　　「這個月我可能要提早離開中央。」結果基斯回應跟這線材毫無相關的事情。
　　「魂殤的症狀變嚴重了？」雅森甚至有想過，會不會到最後，基斯只能永遠離開中央，待在那個地方補充異常耗損無法自然回復的魔力。
　　「不，只是最近太多人受到重大傷害了。」基斯否定他的疑問，細數他最近協助治療的人，要認真動用能量消耗較大的高級治癒術，次數真的偏高。
　　「總覺得整件事有點奇怪啊……」基斯用只有自己聽的見的音量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