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迴-ZEHN- 雙子-GEMINI- (01-2)

　　就這樣，過了四年，本來十歲的夏絲妲搖身一變，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艾溫也從二十齣頭的未來領主，變成已經當了三年領主的成熟青年。

　　當年，艾溫把她帶進城堡後，便立刻開始教她劍術，還教她認書識字。而在暴風雪離去後，他果真遵守承諾，讓夏絲妲自己決定去留。在幾天的相處下，女孩覺得這個奇怪的爛好人是真心想幫她的，不求她任何回報，而他也願意給無人喜歡的自己一個住處，那麼在他的指導下，她也許真的能夠成為自己所希望的強大存在吧。因此，她決定留下來，一留，就是四年。

　　在這些日子裡，艾溫把他懂得的都毫無保留地教給夏絲妲，見她是左撇子，又教她如何能夠左右開弓，以及把自己的速度特點融合到劍術裡。漸漸的，女孩從只懂得逃跑的街童，慢慢進步成知書識字的年輕女劍士。

　　夏絲妲曾經多次問過艾溫，為何要教她這麼多──畢竟怎樣想都太奇怪了，但艾溫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因為覺得你有才華」。

　　她覺得，其實艾溫是同情她吧，她在艾溫對待安德烈的方法裡確認了這個想法。

　　安德烈是比她年長一年，艾溫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是私生子，所以他在家中並沒有任何地位，尤其在威爾斯這種恪守傳統的古老家族，就連僕人都會理所當然地當安德烈不存在。只有艾溫，他會把安德烈當作親生弟弟看待，給他一切想要的，教他所有自己知道的，跟他對待夏絲妲一樣。

　　她和安德烈都是因為出身和外表，這些先天的因素而被歧視，而艾溫就是罕有地會對他們一視同仁的那個人。

　　他曾說，這是成為最強之人的必經道路。

　　要比任何人都強，首先要懂得理解一切，並以平等的標準接納一切。武力只能令人屈服，唯有精神才能令人佩服，因此最強者，必須兩者兼備。

　　那時候的夏絲妲並未有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只是覺得艾溫正如他那一頭溫暖的金髮一樣，耀眼又溫柔。在她眼中，他甚麼都懂，樣樣皆精，性格又好，是一個「人類」應有的榜樣。如果她成為了像他一樣，比任何人都要強的人，那麼就不會再有人敢對她的身份、外表有所質疑，或者因此而欺負她。她想向全世界證明，自己並沒有錯，是那些比她弱、曾經歧視過她的所有人有錯。

　　為了成為像艾溫一樣的人，夏絲妲每天都鞭策自己，勤奮練劍，努力學習書寫，為的只是能趕上他的腳步，甚至超越他。就算艾溫因為領主的工作而無法再像幾年前一般，每天陪她練劍，她還是會自動自覺清晨起來，一練就是半天。

　　四年了，應該追近了一點吧，抱著如此心態，她在某個晴朗的冬日下午約了艾溫到城堡的庭園裡，想跟他比試。

　　「被莉璐琪卡邀請比試，我很高興呢。最近都疏於練習，搞不好會是你勝出。」艾溫輕輕一笑，似是對自己的勝算沒有信心。

　　「這種事，不比試過又怎會知道？」夏絲妲強勢地反問，似乎胸有成竹。

　　「你說得對，那麼就讓我看看你的練劍進度如何吧。」

　　說完，艾溫從腰旁的墨綠劍鞘拔出一把尖銳的長劍，長劍的護手和劍柄皆為墨綠色，劍柄末端有一玫瑰花苞狀的裝飾；劍身尖銳而幼長，銀白之光純潔而又美麗。夏絲妲記得，它叫「荒野薔薇」，是艾溫去年從一個市集裡買回來的，爾後便成為他的常用劍。

　　相比之下，夏絲妲的手上就只有一把普通的單手劍，但這無阻她的信心。她以右手握劍，把劍舉到與臉一樣高，劍尖直指艾溫。

　　「三招。最多三招的機會，只要你有一次能夠成功撃中我，便算贏，可以嗎？」在宣佈規則的同時，艾溫也擺出起手式。他把劍尖朝上，劍身扁平正對夏絲妲，是為能夠迅速應對攻擊的架式。

　　「嗯！」

　　少女畢直衝前，往艾溫的頭顱刺去，但被他以一個側身和後踏避開，並拉開了距離。她並沒有放棄，立刻調整方向再使出前刺，但被艾溫胸前的劍擋下。正當艾溫把劍側向右邊，卸開攻擊之際，夏絲妲卻收起了劍，銀劍順勢一迴後，朝著艾溫的左肩砍去──

　　艾溫手腕大力一轉，趕及在銀碰到肩膀前架起銀劍劍尖，幾乎沒有時間的空隙，他立刻捲劍，並從下大力往上揮劍，讓銀劍完全脫離本來的攻擊路線。夏絲妲還未穩住重心，就已經感覺到心口被劍尖輕輕碰了一下──艾溫擊中她了。

　　切，夏絲妲心裡有點不忿。居然在攻擊被彈開的時候被抓到中門大開的一瞬間，實在難看！

　　「調整攻擊的速度和反應都不錯，只是你砍向肩膀時，應該沒猜到我能反擊而大意了吧。要注意一下，一時的大意已經足以致命。」艾溫不忘為夏絲妲剛才的攻擊給予評語。他站後幾步，拉開距離：「那麼還有兩次，你會想用左手嗎？」

　　「不！右手就好。」

　　艾溫聽畢一笑，他知道這女孩在對決場上用右手握劍所代表的意思。見夏絲妲把劍拉到右肩側，他也把劍舉到顏面高度，搶在她之先，一步踏前，從上而下斬下。夏絲妲一驚，急忙伸劍，硬是用劍身前端擋下了「荒野薔薇」的攻擊。只是從上而來的攻擊所帶來的衝撃力，加上接觸位不利用力，見形勢不利，她立刻解開了交纏，並使劍在半空一轉，轉到艾溫的右邊要取他頸項──

　　艾溫一笑，並一個反斬，擋開了夏絲妲的橫斬。抓緊這個機會，他瞬速反手往下斬。趕不及收劍，夏絲妲俯下身子避開了攻擊，銀劍剛好在她的頭上劃過，然後她一腳大力踢出，要踢中艾溫的腰部──

　　身高和距離之差，未等她的腳踫到艾溫，他的劍就已敲到她的頭，宣告了第二次的敗北。

　　「只剩下一次機會了呢。」臉上掛著一樣的微笑，彷彿不為所動，但艾溫心裡卻想著別的事。剛才的夏絲妲是認真想踢他的，他能感受到她的殺氣。她接下來應該會打得更狠吧，那麼我也是時候認真一點了。

　　果不其然，夏絲妲的攻勢比前兩次更為進取。刺擊、收劍、橫砍、交纏、滑劍，這些動作之間一點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艾溫雖然每次都俐落地化解了她的攻擊，但也漸漸地感到了壓力。

　　──長久以來都未曾有過，勢均力敵的壓力。

　　夏絲妲一步踏前，往前揮劍，擋住了艾溫同樣的攻勢。見艾溫把劍往後抽，往側方砍來，她也立刻收劍，再橫砍向他的頭。二人的劍在夏絲妲的劍的護手交錯，夏絲妲盡力把劍伸前，不讓艾溫有砍中自己的機會。但艾溫的力氣也不是說笑的，見他步步進逼，她放手一搏，抽劍往後，待艾溫以為她要解開交纏時，竟把劍尖轉向上方，把和「荒野薔薇」的接觸點改為較易用力的劍身中央，並成功在艾溫瞬間的遲疑之間取回這場力之對決的主動權。

　　「很強大的執念……你有想達到的目標呢，那是甚麼？」在交纏的同時，隔著劍尖，艾溫問。

　　「跟你的目標一樣，要成為最強！」

　　未等艾溫反應過來，夏絲妲立刻解除交纏，劍往下轉了半圈，便從其身側從下往上斬。艾溫及時往後踏避開，並從上往下斬，這次卻被夏絲妲用劍身末端接住攻擊。她立刻順勢把「荒野薔薇」往左壓，再迅速把劍抵向他的頸項。

　　「甚……」

　　但夏絲妲的攻擊還未有完結。她的右腳往前一踏，踩在艾溫的腳後跟，手再一推，便把艾溫整個人給扳倒到地上。

　　「這樣算我贏了吧！」少女的言語間流露出滿滿的喜悅之色，與她臉上燦爛的笑容一致。花費數年，她終於有第一次的攻擊成功打中艾溫，她心目中的目標。這樣一來，她真的離他近了一步。

　　「哈哈，居然被抓住愣住的一瞬間，莉璐琪卡果然厲害，我認輸了。」艾溫躺在地上輕輕笑著，眼神帶點欣慰又落寞。「相信過不久之後，你應該會追過我了吧。」

　　「我、我還差得遠了！」聽到艾溫的稱讚，夏絲妲頓時不知所措，臉頰變得紅潤。

　　「不，不會差得遠了。雖然劍技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但基本技術和反應力都很穩實，而且你的執念很強，這是成功的關鍵。」在說的同時，他緩緩地坐起來，並把劍放回鞘中。「不禁令我想起以前的自己呢。莉璐琪卡，你剛才說自己的目標是要變得最強，對吧？」

　　「嗯！」夏絲妲大力點頭。

　　但艾溫似乎不以為然，他繼續問：「那麼變得最強之後，你想做些甚麼？想得到些甚麼？」

　　「呃……如果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最強，那就不用被別人說三道四了……也不是想得到甚麼的，能夠成為『最強』就可以了。」

　　「是嗎，」聽畢，艾溫嘆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眼神：「這只是虛無飄渺的夢想啊，莉璐琪卡，放棄它吧。」

　　「為什麼！」夏絲妲沒想到艾溫會對她說這樣的話。她雙眼睜大，快樂換成了憤怒，急忙激動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說！」

　　可是艾溫卻很冷靜，「要成為最強甚麼的，只是美麗的幻想而已。」

　　「幻想……？」他的一句令少女的心情更為激動，一直追隨的目標居然要自己放棄，她有種被背叛的感覺。「你怎可以這樣說！」

　　「輸贏只是一瞬間，如此虛無縹緲，贏了，輸了，都沒有甚麼意義。『要成為眾人中最強的人』，但就算成為了全國最強，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個挑戰，時間又會帶來更多的挑戰者，這條路的終點到底在哪裡？」艾溫問，言語間藏著許多只有他才懂的回憶與辛酸，只是沒有人聽得懂。

　　夏絲妲被問題考起，遲疑了一會才答：「那……一直追尋到最後，不就是這條路的目標嗎？」

　　「花費一生去追求一個也許不存在的目標，真的有意思嗎？早日醒來，選個更好的目標吧。」

　　夏絲妲呼了一口氣。那個曾經親切溫暖如陽光的路標，此刻變得遙遠非常，就像冬日的冰雪，是陌生而冷酷的顏色。她努力按捺自己的心情，質問道：「你之前不是說過嗎，『我呢，在比任何人都要強之前，是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的』，那麼現在呢？」

　　「也許我已經累了吧，」艾溫的笑裡流露著夏絲妲看不明白的苦澀：「已經受夠了，那種迷茫，那種孤獨。我不想你嘗到那個味道之後才來後悔，所以莉璐琪卡，放棄這個目標吧，你不值得為它而努力。」

　　「是嗎，」聽見艾溫的回覆，夏絲妲的聲線變得冷淡而決斷，再沒有面對憧憬對象時的喜悅，更多的是對異路人的鄙棄和失望。「我明白了。沒想到你也會被世俗同化了呢，既然如此，我就更有理由要超越你了。我會讓你知道，是你的想法有錯，而不是我。」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去，沒有看到艾溫正用一副百味雜陳的表情目送她離去。

　　從此，艾溫的背影在她的心中多了一層恨意。年輕的她不理解那些艾溫沒能，或者不知道該如何傳達，只有長期作為強者被崇拜的他所能感知的孤獨和迷茫。她只知道，這個當初為她指明前路的人墮落了，背叛了她，並否定她的一切。既然如此，她更要在成為最強的道路上堅持下去，因為只要超越這個人，才能證明自己是對的。她更起勁地練劍，更專心去學習，其所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帶著對艾溫的恨，而每跨越一步，她對他的厭惡就更深。

　　終於在一年後，十五歲的她在一個初冬的下午再次約艾溫在一個山丘上對決──這次約定的是賭上生死的對決。她帶著自己的愛劍與艾溫的「荒野薔薇」對決，起初夏絲妲以速度和左右開弓的靈活性取得上風，但當她快要刺中艾溫的頸項時，全身一陣麻痺傳來，令她無法動彈，她這才知道，一直以來都沒有完全了解過艾溫這個人、他的一切。

　　「能夠令人中毒，並且能夠以藤鞭的狀態攻擊的劍鞘……為什麼之前的對決沒有用上！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嗎？」就算全身被毒影響，疼痛非常，跌坐到地上不能動，夏絲妲仍然咬牙切齒地問。

　　「不是，只是上次的練劍並不需要用到這個功能。」艾溫回應得淡然。

　　「又說會用全力，即是說又是騙人的吧，」艾溫的解釋猶如火上加油。「你到底要鄙視人到甚麼程度？」

　　「才沒有鄙視，能夠讓我出盡全力，連『荒野薔薇』的能力也用上，你已經很厲害了。」說完，艾溫伸出手，手上有一枝解藥。「結果已定，這毒是會致命的，喝下這枝解藥吧，你不值得為這場對決而死──」

　　「所以就說你鄙視人啊，艾溫‧威爾斯。長久都俯視著人類，自以為是地覺得沒有人能勝過你了嗎？」夏絲妲把解藥狠狠撥開到地上，然後掙扎著，忍痛取回掉在身旁的劍。「誰說對決結果已定了，別小看人，我還能繼續！」

　　她搖擺地站起，同時往前一劃。遲了一步反應過來的艾溫臉上被劃了一刀。他急忙反手擋住朝其頸項斬來的第二刀。夏絲妲的攻擊比未中毒的時候更快更準，她要殺死眼前人的戰意表露無遺。

　　從毒而來的疼痛反而令她更為集中，艾溫幾乎找不到重奪主動權的時機。他終於切身體會到，自己一直以來小看了眼前的少女。她的執念比任何人，甚至比他都更強，更認真。勉強接下從上斬往頭顱的一刀後，艾溫問：「你真的就這麼想成為最強嗎？就算前方甚麼都沒有？」

　　「也許因為你已經處於成果之中，所以才覺得一無所有，但這不等於我也會迎來一樣的結果！」見艾溫格開她的劍，她立刻改為刺向其腰。被刺中的艾溫登時掩著傷口退後，鮮紅的血不停從手指縫中流出，似是傷得不輕，但他還是俐落地接下斬往其胸的一劍。

　　見交纏難分高下，夏絲妲一個側轉，一腳大力踢中艾溫的腹腔。接著她一個箭步衝前，飛快地在艾溫的兩臂劃下深長的血痕。

　　「停下來看看周圍的景色，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艾溫氣喘連連，防禦的力道越來越弱，但仍然會依照迎來的攻擊作出反應，大概是本能驅使的動作。他用「荒野薔薇」的藤鞭綁住夏絲妲的腳，阻止她前進，卻在下一秒被她一劍切開。

　　「不……」她再次衝前，從下而上大力砍開艾溫的劍，令他中門大開：「在變得比任何人都要更強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停下的！」

　　從心而發的憤怒所形成的強烈宣言與毫無猶豫的長劍一起，刺穿了艾溫的胸膛。他虛弱地倒在地上，曾經耀眼的瞳孔漸漸失去光彩，但他仍然努力睜開雙眼，用盡最後一分力伸手撫摸夏絲妲的臉頰。

　　「聽我說……莉璐……夏絲妲，放棄它吧，你不值得為它而努力。」就算敗在她的劍下，他仍然用同一樣的說話奉勸她。有很多心思，很多話，他都沒法仔細傳達。時間無多，他只能在彌留之際把最後的話留給她，讓她不要落得跟自己一樣的下場。

　　「你贏了我，但得到甚麼嗎？」他的聲音虛弱，但依舊溫柔，「甚麼都沒有吧，對嗎？」

　　但在夏絲妲看來，艾溫的話都只是無情的表現，直到最後他還是不願理解她，就算輸了也要否定她。

　　「我得到甚麼，這是我的事；我要怎樣走，也是我的事。」她冷冷地撥開他的手，拒絕他的心意。

　　艾溫似乎早就猜到結果，他虛弱一笑：「是嗎，也是呢。那麼希望你不會後悔。」

　　把「荒野薔薇」交到夏絲妲手中後，他也就閉上眼睛，再沒有醒過來。

　　之後，夏絲妲離開了威爾斯家，開始長達多年的旅行和逃亡生活。起初，她沉浸在勝過最強者，成為最強的喜悅，但慢慢的，空虛感開始湧至，她才醒覺自己都做了甚麼好事，並理清自己所持理想的愚蠢。

　　成為人皆懼怕的「薔薇姬」，練成不敗給任何人的強大劍術，站在艾溫曾經站過的高度，體驗他曾體驗過的孤獨和無盡迷茫，夏絲妲慢慢明白了那些說話的意思。她到處旅行，繼續增進知識，又與人決鬥，為的是想觀察人在絕望中的反抗，以及與不同地方的強者對決，並尋覓一條問題的答案。

　　她一直極力否定艾溫對其人生的影響，嘗試把他忘掉，但他就像亡魂一樣纏繞著她。雖然嘴上把他的路批評為虛無縹緲，心裡總是覺得自己所走的路比他實際多了，但在心深處她是知道二人的差別並不大。她想在他的陰影之下找一條新的出路，但被愛德華一語中的後，她才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好像都仍在原地打轉。直到今日她才發現，那個曾經被她視為夢魘的人，以為已經捨棄並改變了的目標，其實仍然存在於她的心裡，藏於她的行為裡。她依然記掛艾溫的身影，會把他的形象和對他的感情投射到他人身上，更會因此而愛上別人。

　　「因為喜歡，所以討厭；因為討厭，所以喜歡」，這是她曾經對愛德華說過的話。

　　也許她對艾溫的恨，只是證明了她到底有多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