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１６

　　
　　在領回馬車回城堡的路上，凡妮莎嚷嚷著艾德身上極重的屍臭味，愛乾淨的席法也難以忍受身上的髒汙，照著過去旅遊行走的印象，紮營於一處山中溫泉。
　　
　　堆雪皚皚的深山裡，順著地熱湧泉融了一道山溪與水塘，布拉德任他們去準備過夜的篷子與保暖的衣物毛毯，獨自先享受起暖進骨子裡的溫熱泉水，與依著岩石傾洩而下的熱泉水瀑。在山林與重雲掩藏下他可以光著身子倚在光滑的巨岩臺上，這對他而言是相當難得的體驗。
　　
　　為了怕出水時結成冰塊，席法先在布拉德身後不遠處起了營火，花了點時間在下游處把他和布拉德的衣服洗乾淨，以木架在營火旁晾上，做完這些雜事才脫去保暖的長袍，在腰上纏著塊遮掩下半身的布巾，到布拉德身旁坐下，與他一同仰起頭倚上石巖閉上眼，享受山泉的溫暖與流動，既舒適也寧靜。
　　
　　來的路上，席法在兩人獨處時向他說了和艾德之間的過去事，包括了白騎士時的事，與加入艾德的隊伍，到他離開時的事。
　　
　　在席法坐下時，布拉德開始回顧起席法說的話，也想到了他自骷髏之主的嘴裡救了他的事，而問：「你那時往骷髏之主嘴裡扔了什麼？」
　　
　　「護身咒啊……就是諾薇老師送我的項圈，那銀製護身咒威力很強的。」席法嘴角微揚，而眼睛並未睜開。
　　
　　「那對你而言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布拉德睜了眼，微蹙起眉頭。
　　
　　「當然是因為，相較之下，你更重要。」席法睜了眼，看著他揚起淺笑：「回憶再怎麼重要，也不會比眼前能握住手的人重要，項圈的話，你已經給我一個了。」
　　
　　就算光著身子，也不會脫下那頸子上的黑色項圈，血族紋章形狀的綠松石有著溫柔美麗的初春色彩，正如那對眸子一樣。布拉德伸手拂落沾在那銀髮上的雪花，想起了，在那死命尋求生機之時，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的手，還有那像是惡作劇成功般的對著骷髏之主的叫囂，讓他想起了，甘伯利那時他一人對著一群術士與獵人，也是一副猖狂的模樣。
　　
　　不禁心有所感：「總覺得你就是個好人，不過，對上敵人還是很壞啊。」
　　
　　「你忘了我是妖魔嗎？」說著，席法挪了身子跨跪在布拉德的身前，一手抵上他後背的石塊，把臉壓了近，帶上一抹壞壞的笑：「還是，你也想讓我對你壞一點？」
　　
　　布拉德微抬下巴揚起嘴角，知道席法正盯著他的嘴唇，半歛著眼簾，緩緩靠近……
　　
　　「哎呀，你們在這兒啊？」
　　
　　艾德的聲音響起，布拉德立刻被濺了滿臉水花，在稍微定一定神後，就看著身旁自水裡浮了一對白銀貓耳……席法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只露了半張臉出水面，而那鼻樑到臉頰，紅通通的一片，蹙著眉頭一臉尷尬到不爽的模樣。
　　
　　那表情，讓布拉德急速上升的不悅又立刻降回了原點。
　　
　　「有水真是太好了，等等我也來洗吧。」
　　
　　不看場合的艾德自顧自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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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那種話僅僅只是說給布拉德聽的罷了。
　　
　　在深夜裡，偷偷擲進帳篷裡的小石子，磕在邊角不顯眼的地方，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但已足夠給席法暗示了。
　　
　　輕輕放下懷裡已沉睡的布拉德，席法悄然無聲地退出被窩。掀開篷簾時，便見月光映得白亮的雪堆上，那覆滿死亡氣息的黑影。只是對方的臉上仍舊掛著熟悉的笑容，被白布遮掩起的視線似乎正直視著他，以輕微的擺動，暗示要他出來，有些話要私下談。
　　
　　步出帳篷，靜默無聲地跟著艾德往樹林裡去。直到已經看不見營地，周圍只剩黑色枯樹與堆雪，靜得只剩落雪聲時，艾德才出聲：
　　
　　「布拉德大人黏你黏得真緊哪，這三天我幾乎找不到能跟你私下談話的機會。」
　　
　　看著那張笑臉，但席法知道艾德並不是真的在笑。細想了會兒，席法回答：「那不能怪他，你刺死我的那一刻，他全看到了。」
　　
　　「我當然知道他在防我，但理由可不是你說的那樣。」
　　
　　笑著這麼說後，艾德以著死者的目光，細細打量了席法，從上到下。
　　
　　現在的席法已經不著白衣了，一身的黑色裝束。
　　
　　在棄下那身白衣時，是否也捨棄了他的執著？
　　
　　他沒在他的身邊時，他過著怎樣的生活？
　　
　　「為什麼不穿白衣了？」
　　
　　在艾德開口詢問時，有那麼一瞬間，席法瞪大了眼，那就像是，碰觸到他回憶的逆鱗那般，難以解析的情緒中，最明顯的，是憤怒。
　　
　　只是席法很快便回復原先冷淡的表情：「沒什麼，穿膩了而已。」
　　
　　「真的只是那樣嗎？」
　　
　　皮笑肉不笑地反問，他知道席法不會說真話，但這反問，是問給自己聽的。
　　
　　『不穿白衣的理由，是我讓你，對人類失望了吧……』
　　
　　黑色的靈魂，微微顫抖著。
　　
　　『但我也已經不是人類了。』
　　
　　失去了邁向光明的理由。
　　
　　無論是伸手拉出已被惡魔攫住的這個人，還是任他拯救已成魔的自身。
　　
　　「是或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只是一套衣服罷了。」席法只是淡漠地這麼回答。
　　
　　－－啪喳。
　　
　　枯枝被踩斷的細小聲響，令兩人同時朝那兒望去。在離他們極遠之處，是魔女緊握著鐮刀，扭扭捏捏的姿勢：「哎？你們在這兒講什麼悄悄話？啊……」
　　
　　看著那方，艾德又是一臉笑：「凡妮莎，半夜不睡覺到處亂晃會遇到野獸喔，而且妳還穿得一副很好吃的樣子。」
　　
　　「人、人家只是需要……別讓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啊可惡！」
　　
　　嬌聲抱怨完，凡妮莎往其他方向慢悠悠地晃過去。在她稍微遠離後，艾德回視席法，笑容顯得諷刺：「布拉德大人真是可怕啊……我才跟你說上一兩句話而已，想必他已經全部聽到了吧？」
　　
　　席法有些動怒：「布拉德沒那麼小家子氣，而且我也沒做什麼怕他知道的事。」
　　
　　「是這樣的嗎？」說著，艾德欺身上前，一手搭上席法身後的樹幹，低頭直視著那對藍綠色的眼瞳，在這樣黑暗的世界裡，依舊有著寶石般美麗璀璨的光輝剔透。
　　
　　「就是這樣。」席法抬頭回瞪艾德：「倒是你，骷髏之主的命令是要你輔佐布拉德，你不會想在他背後捅上一刀的，對吧？」
　　
　　「嗯……」艾德像深思地發著一聲長音，最末頭一歪像在賣萌：「也許？」
　　
　　「也許什麼？到時候別說骷髏之主，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面對席法的威脅，艾德依舊一臉笑：「這話是說給布拉德聽的？你簡直完全變成那個吸血鬼的寵物了呢，席法。」
　　
　　「我和他之間的事不用你管。」席法推開他，朝營地方向走回去：「如果沒其他事我要回去了，晚安。」
　　
　　目送那黑色背影離去，艾德難免感慨……當年呵護他、疼愛他、既如月光又似水的溫柔大哥，如今已是如此陌生，但那清秀漂亮的臉，因著憤怒與威嚇而扭曲的兇狠表情……
　　
　　令他忍不住去想像……
　　
　　席法哭著求饒的表情與姿態。
　　
　　單純又天真的席法怎麼可能知道，
　　
　　艾德為了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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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然無聲地回到帳篷，席法鑽進被窩裡去，將依舊睡得沉的布拉德挽進臂彎裡。冰冷、無心跳無脈搏無呼吸的布拉德，儘管是如死物一般的存在，但他，還能看得見他、觸碰得到他，光是這樣，就足以令他心裡泛著一絲絲的甜，漾上臉頰，成了一抹清淺的笑意。
　　
　　像是小鳥羽毛般輕柔滑順的黑髮，他在那之上悄悄落下一個吻，在心裡暗自道著『晚安，布拉德。』，很快地沉進了有他的夢鄉。
　　
　　在他的懷抱之下，睜開了帶有血色的黑色眼眸……
　　
　　善良又直率的席法怎麼可能知道，
　　
　　布拉德為了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