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亡者

2012年,5月,22日

「A maid was in the garden

女僕獨自在花園

Hanging out the clothes

晾著衣物

When down came a blackbird

一隻畫眉鳥從天而降

And snapped off her nose

叼走了她的鼻子」*

朱利安穿過玄關，朝著聲音來源走去。

紅屋就像一個年老，卻風韻猶存的女人。你可以從細部的裝飾看出一些端倪，一盞奢靡、華麗的水晶吊燈、做工講究的天使雕塑。她曾經風光一時，人們在此日日笙歌。他們舞著，揮霍著，狂歡著。紅屋就像與世隔絕的樂園，永遠燈火通明。不過，那些都成了往事，昔日風華早已被埋沒在時間的洪流。如今這些榮光只能從想像與記憶中緬懷。

他望著斑駁的壁紙有些失神。朱利安甩了甩頭，讓自己專注於眼前的目標。

他停下腳步，盯著半掩的房門，上頭貼著數張幼稚、有些扭曲的畫作，精緻的門牌掛在鍍金的握把上，上面寫著：「安妮的城堡」。門縫透著光線，聲音似乎是從這裡傳來的。

「安妮！」他喚著，進入充滿童趣、為小孩準備的房間。

地板散落著玩具，每件都非常精緻，卻都矇著一層灰。各式各樣的布偶圍成一圈，周遭整齊的擺放著一套茶具。沒有意外，這是一場扮家家酒。而站在中央、被玩具簇擁的則是有著一頭金髮的小女孩。

她穿著骯髒的粉紅色荷葉邊洋裝，款式非常老舊。小女孩哼著一首小調，心情非常愉快。她拿起同樣老舊的塑膠茶杯，把它放在泰迪熊面前。

「這是你的。」她發出一陣咯咯笑。「快喝吧！泰迪先生。」

朱利安沿著牆壁行走，他刻意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接近。

「哈囉！」朱利安說，他伸出一隻手，卻在半空中打住。宛如在猶豫要不要碰觸她柔順、玩偶似的金髮。

「你是誰 ？」小女孩厲聲詢問。她轉過身，綠色眼睛裡流露與年齡不符的機警。她向後退，緊緊抱住泰迪熊。

「我是朱利安。」他說。朱利安蹲了下來，溫柔的看著她。「妳認識我。記不記得 ？我們總是一起玩遊戲？」

小女劇烈的搖頭，活像汽車上的搖頭娃娃。「走開！」她尖叫。

「冷靜一點，小安。妳認識我。我知道妳認識我。」朱利安說。他打了一個響指，空中爆出一陣絢爛、短促的煙花。即使時間非常短暫，仍然成功轉移了小女孩的注意力。

「朱利安？」小女孩重覆。

她微微皺眉，開始不斷抽高。這是一個非常神奇的過程，就像縮時攝影，把數十年的光陰壓縮成短短幾秒。眨眼間，十來歲的少女取代了她的位置。她的五官成熟了不少，卻保有小女孩的特徵，一雙眼睛依舊碧綠。

她是安妮˙克里斯多夫。

「朱利安！」她又說了一次，這一次語氣相當肯定。安妮向他奔來，像是要給他一個久別的擁抱。然而，她撲了個空，僵硬又筆直的穿過他，發出一聲噁心、氣球洩氣般的聲音。

「我……」她開口，有些茫然的盯著自己半透明的軀體。「對了……我死了。」

「安妮……」朱利安低語，聲音異常沙啞。雀躍、擔憂、欣慰、恐懼，多種情緒在他眼裡飛快交替。最後，他只是眷戀的忘著她。

安妮˙克里斯多夫飄了起來，她繞著朱利安旋轉，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

「我知道我一定會再看到你。」安妮輕聲呢喃。「我等了好久好久。我留下了訊息，要你來找我。我在這間屋子裡被死亡侵蝕，靈魂不得解脫。朱利安！為什麼你不來看我？」

「我很抱歉。」朱利安低語，神色痛苦的望著自己沒有實體的戀人。

「沒關係，你出現了。」安妮回到地上，露出釋然的微笑。

她吸了口氣，換上嚴肅的表情：「聽好了，朱利安。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說話。你不能信任他！不能信任強納森！他繼承我們母親偏執的思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出賣靈魂。他甚至——」女巫發出淒厲的呻吟，手指在空中一陣亂抓，她的青筋暴突，頭髮像觸手般扭曲。以安妮為中心，屋裡颳起一場狂暴、殺傷力十足的魔法風暴，布簾被吹的啪啪作響，木頭和地基也被連根拔起。

他倒抽了一口氣，趕忙在自己周圍張開一個結界。

即使是對象朱利安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死去的女巫已經失去了人性，她不再是鬼馬小精靈那類善良、能夠溝通的幽靈，而是一個充滿怨氣的厲鬼。安妮直勾勾的盯著遠方，視線越過朱利安，有什麼東西正在折磨她，某個隱形的、只有安妮˙克里斯多夫能看見的夢魘。

「安妮！」朱利安嘶吼，他扭過頭，不解的瞪著空無一物的角落，現在那裡只是下零星的柱子，幾乎成了廢墟。

「記住我的話。朱利安。記好了。」安妮說，許久後，狂風終於平息，卻也毀了大部分建築。她用力的拍打自己，試圖讓自己冷靜。

喀嚓！喀嚓！伴隨著毛骨悚然、令人雞皮疙瘩的聲響。那些木材、傢俱自動聚集，井然有序的回到了它們原有的位子。不一會兒，紅屋再次完好如初，並一如往常的詭異，沒有任何被毀損的跡象。

「我愛你，但你該忘了我，是時候去過你自己的生活。現在，我要你消失！再也不要回來了！」灰色、透明的淚水不斷從她的眼角溢出，安妮闔上雙眼，彷彿這樣就可以隔絕朱利安灼熱的視線。她張開雙臂，擺出耶穌受難的姿勢。風從窗戶灌入，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朱利安推了出去。

他被狠狠甩開，朱利安被迫懸浮。儘管他竭盡所能、嘗試過所有的方法，卻沒有任何一種管用。不論怎麼做都無法使他停留在原地。朱利安只能眼睜睜得任由自己遠去。

「等一等！」他聲嘶力竭的大叫。「安妮˙克里斯多夫！」

朱利安跌坐在地。紅屋大門在他的面前無情的關上，散發著寒氣又堅固，彷彿它從來沒有為他敞開。

「安妮。」

*來自鵝媽媽童謠，六便士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