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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339 字
更新於: 2019-09-21
我曾在書中讀過欣賞畫作的通用法則,那就是依據透視線將整個畫面分割成近、中、遠三個部分,接著再觀察三者間如何交流。而此時的狀況正好能夠當作範例──

近景,一位身穿休閒服裝,剛踏入店門的中年男子生無可戀地呆望著前方,彷彿正在參加陌生親戚的葬禮;中景,少年一臉驚慌,右手還輕輕摟著少女的纖腰,而少女自然也驚訝地瞪大雙眼;遠景,看似嬌嫩的另一位少女(?)殺氣蒸騰,身後一柄巨扇端緣竟卡著斧刃,如此奇觀猶如水上之火。

現場空氣凝結成霜,直到一道溫潤沉穩的嗓音從走廊後方傳來,才打破禁錮:「好了,范厄多,這趟我們身為訪客,少幹些刀光劍影的事。」

「嘿呀,身子才過門就有殺氣迎接,老夫好歹也算武林中人,怎能不回禮相待呢?」

范厄多?是上次那位小小人范厄多嗎?剛剛的確是他的聲音沒有錯,但前面叫他的那道嗓音怎麼聽起來也莫名地熟悉?我不解地望向百合,卻見紅潮一路從她白皙的脖子竄至臉頰。

另一邊的斧刃在毫無預警下沿著扇緣緩緩下沉,室內登時充斥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和鐵味。最後由細碎火光作結,緊張交鋒總算正式解除,婹娘也得以收起巨扇,巨扇化為琉璃珠。我這才發現他平時習慣束起的鬢尾,此刻有一端正於半邊臉頰垂散。

走廊至店面的入口於是冒出兩道身影,其中之一果然身形矮小,顯得同伴高大魁武。

「哈哈哈!方克士閣下,貴店可真是臥虎藏龍啊。神之子不說,瞧這姑娘身輕手細的,竟也能擋下老夫一招半式。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哈哈哈──」

「諸位失禮了。范厄多堅持要由後方小門通行,也不知什麼原因,才造成誤會──」

「嘿呀!明公就是不信老夫上回撞破貴店窗子,再要老方走前門大殿,情何以堪啊?再看那扇破鐵門槌不疼,鑿不愛的,愛護弱小的老毛病就不禁犯上啦。前方又傳來殺氣,這才舉斧,沒事兒、沒事兒。哈哈哈哈!」

兩道人影一來一往間步入燈光照射範圍,其一果然是臉蛋稚嫩卻配有粗曠嗓音的小小人范厄多。至於另一位嘛……咦?

「大、大哥?!」

我懷中的少女突然用高分貝大叫出來,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她口中的大哥,滿臉欣喜訝異。

「看來恢復得差不多了。身處邊疆,體魄果然有所精進。看妳這身裝束,倒是適應這裡的生活吧?」

「大哥所說的恢復一事是?」

只見男子露出頑皮的微笑,將食指靠到嘴唇上,然後朝我的方向指來,並對我輕輕眨了下眼。說實話,當下連我都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倒是百合看到男子的反應後才恍然大悟,摀著嘴輪流掃視我們倆。是啊,她直到上一秒都還不清楚當初趕來深山救援的人是誰呢。

雖然男子的確魅力四射,但我的視線仍不禁飄向他摟住百合的那隻手。我當然知道他和百合情同父女,但內心仍不禁浮現複雜的情緒。好啦,我承認,有點吃醋不行嗎?現在我大概能體會百合剛剛鬧脾氣的理由了。

另一方面,小小人范厄多則拉著婹娘滔滔不絕,似乎對這位接下他一斧的年輕人很有好感。等他知道婹娘的曲折性別後,八成會更加激動吧。這畫面若是旁人來看,絕對會認為是早熟屁孩在調戲大姊姊。

「所以現在到底是怎樣?我該不會被下了蠱,其實已經在外面流浪好幾天了吧?」同樣無人搭理的方克士悄悄來到我身旁。

「你這樣問我也……袋子摔到沒關係嗎?」

「只是些零食罷了。本來想犒賞下員工,看來也沒必要了。組織每次都給我搞些有的沒的,不是破窗就是繞後門,我看根本是犯罪集團嘛──」

我們之間自然是低聲交談,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聲走漏,范厄多幾乎無縫接軌地轉過頭來,然後用招牌的豪爽嗓門說:

「啊呀!方克士閣下,上回破了你那扇窗真是對不住啊。老夫已經向上面稟報,賠償大抵要送來了吧。明公,我給你引薦引薦,這位便是方克士閣下。」

男子接收到范厄多的介紹後,先是溫柔撫過百合的臉頰(!),然後便朝我們走來。姿勢挺拔、威風凜凜卻不咄咄逼人,我不禁站直身子,卻將眼神瞥開。

「申徒嘉拜會方克士閣下,閣下長時間駐守邊疆,如此精神申某早有所久仰。今日突然登門,不便之處還望閣下海涵。」

他說完後準備彎腰鞠躬,中途卻遭方克士扶起打斷。

「申大人言重了,大人位階不凡還逢事親為,實乃模範。今日有失遠迎,照理來說是小弟以下犯上,怎麼好意思呢。」

嘴巴官腔客套,方克士卻在電光石火間用眼神對我打暗號,大概是要我別亂開口的意思。我佯裝咳嗽,其實心中擔心會放砲的是婹娘。雖然剛剛展現出了「強大」的一面,但他怎麼看都是腦波極弱的類型。倒是這一咳也引來了申徒嘉的注意,他嘴角又揚起了調皮的笑容,兩隻手掌啪一聲握住我的肩膀。

「又見面啦,神之子,上回情況好驚險啊。我看你根本不用命渡照看也能平安生活吧?」

可、可惡,這傢伙……他該不會是看到我剛才和百合動作親密才這樣吧?

「沒那麼厲害啦……我超廢的……」

「哈哈,謙遜是美德,但過於自貶卻是損人害己啊。相信百合也希望你能自重自愛,打起精神來吧。」

媽的……偏偏我又正好從縫隙看到百合在嗤嗤竊笑。那位大小姐明明就不知道她親愛的大哥上回是怎麼惡整我的。氣氣氣氣氣──

此時婹娘趁著范厄多將注意力轉移過來,終於成功脫逃。他直直衝到我身後,用小動物特有的警界神情盯著小小人。對方只不以為意地笑了幾聲,手上巨斧順間變成指套歸位,和婹娘的巨扇如出一轍。

「哈哈哈!是把作工精細的好扇呢。砥礪蘊而不晦,那是妳親手打造的嗎?」

婹娘快速搖頭,秀髮甩到我脖子旁產生刺癢。剛才沸騰的殺氣已蕩然無存。

「知音難尋啊。老夫本想與這扇匠一會,鑽研盤古氏鍛造錘鍊之法……不過上回來訪時沒見過小姑娘,這可讓老夫不解了。」

此話一出,方克士和申徒嘉也都轉過頭來,神情自然大不相同。我深吸一口氣,看向稍遠處的百合,她同樣微微抿唇,尷尬難以掩飾。糟糕,我們至今好像都沒有排練過類似狀況該如何應變,日子果然過得太安逸了嗎?

不過就在我們手心冒汗時,婹娘卻突然動起腳步,換貼到方克士身旁,害羞怕聲地說:

「方叔,這兩位是組織的軍爺吧?妾身先去奉茶要緊。」

「對、對、對,兩位披星戴月,想必疲於公案吧?請先做著歇一歇,我剛才怎麼沒注意到呢?」

咦?我和百合面面相覷,接著馬上又把視線還給與平時大不相同的那兩人。

「不用勞煩了,我們不會久留。聽姑娘稱呼,兩位是親戚關係吧?」

申徒嘉朝婹娘送上溫暖的微笑,而婹娘也靦腆回應,接著便羞怯地退到方克士身後,動作一氣呵成,無懈可擊。

「是老朋友的女兒。本來在南方學習『韶舞神韻』,後來卻發現對體術比較感興趣,所以半途而廢了。我那老朋友也不懂得憐香惜玉,聽我身在邊疆便把她丟了過來。過程嘛……還望兩位多多包涵了。」

最後一句話讓兩位組織成員臉色大變,范厄多尷尬地狂搔後頸,申徒嘉原本溫和的眼神也犀利了起來。只見他緩緩走向婹娘,執起他的手包覆著。

「韶舞神韻的培訓雖是集體生活,有同儕相應,但過程的確艱辛難熬。令尊也算別有用心,誰說女孩子家會比男生遜色呢?我倒認為妳們才有我們這些莽夫缺乏的特質。所以答應我別怪責令尊好嗎?婹娘。」

此舉完全超乎了我們的想像,連百合都不禁小嘴微張,更別提婹娘如今滿臉通紅到像顆熟透的番茄,至於這是不是演技的一部份,就請各位自由心證了。

「噗斯──回答啊。」

「啊!是、是,妾身明白了。」

在方克士小聲提醒下,婹娘才從微醺狀態恢復過來。

「哈哈──為人父母的,誰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呢?申某雖膝下無子,卻也能體會這種心情呢──」

真是……說話就說話,沒事一直看向百合那裡幹嘛啦?我在心中不停碎念。小小人范厄多見我神色有異,竊笑幾聲後一掌向我的後背招呼而來。

「我那明公啊,成天忙東忙西,除了公事外啥也不管,就只關心那位小姑娘。要說是親生女兒也不為過啊。」

「……我也這樣覺得。」

「小兄弟你挑了條崎嶇之道啊,不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是吧?」

我本以為范厄多只是想繼續調侃,誰知他的眼神卻閃爍著我先前從未見過的光。不知該怎麼形如,就像水手在晚間眺望到島影,卻仍懷疑其真偽性的複雜眼神。正當我遲疑該做些什樣的回應時,方克士開口了:

「打擾兩位了。兩位此行遠道而來,難道是『神域』案件有進一步的消息了嗎?」

話題總算被拉回核心部分了。申徒嘉換上專業人士的表情,稍微思量一會後,字斟句酌地回答:

「閣下知道近日神洲的叛亂團體,有集結合作的趨勢嗎?」

通常來說,用問句回答問題都不是什麼好事……

「上回范厄多閣下來訪時有提過此事,難道是出於叛亂份子之手?」

「目前尚在釐清,不過組織近期有接獲通報,『跖』在五洲地域有所行動。」

扣除范厄多,現場所有人無不滿臉驚恐,彷彿這名字會吃人似的。應該是人名吧?一陣子沒體驗到知識霸凌的痛苦,我左顧右盼,期待有人能好心解惑。

「史上最惡名昭彰的通緝犯──」

申徒嘉發現我進不了狀況,開始簡單敘述:

「其形貌多變,難以掌握,犯下的罪刑同樣千變萬化,大多是團體教唆和詐欺。這斯善於操弄人心,從未親自痛下殺手,造成的傷害卻遠勝於此。」

「如果他形貌多變的話,怎麼會有人通報?」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斯行到犯案處便要故意留下蹤跡,深怕沒被注意到似的。要說奇葩也真是奇葩,往往能夠死裡逃生,就算我們布下天羅地網也經常失利。」

「感覺是很任性的傢伙呢,哈哈……哈──」

氣氛也未免太凝重了吧?大家剛才不是還有說有笑的嗎?我趕緊識相安靜。只見方克士一邊沉思一邊磨蹭下巴,嘆了口氣後說道:

「兩位是想提醒跖有與叛亂團體合作的可能性?」

「我們不希望造成莫名惶恐,但仍需告知提防。『神域』並非單純妄為,其預備作業也非人人熟悉……申某不便再多言了。組織早已著手搜捕,相信馬上就會有進一部消息。」

一旁的范厄多點頭如搗蒜,神情好像給老師打報告的優等生。我仍舊不明所以地掃視現場,卻被百合狠狠瞪了一眼,似乎在責備我輕佻。拜託,我可是認真想一同集思廣益唉!更讓人不爽的是申徒嘉隨著百合,也將視線定格在我身上,嘴上揚起微笑,瞳孔卻閃爍著和范厄多一樣的詭異之光。

婹娘似乎也受不了氣氛變沉悶而開口:

「兩位軍爺雖客氣,但話多舌燥,妾身還是準備奉茶──」

「接下來能否請諸位將百合借予申某片刻?一陣子沒見到百合,申某有些話想要單獨談談。」

百合聽到這句話後,一張臉瞬間染紅,因為申徒嘉口口聲聲「諸位」,其實卻幾乎是看著我提出借據。一旁的婹娘雙手摀住嘴,水汪汪大眼中又開始流轉起不切實際的美好故事。
「大、大哥你在做什麼啦?」百合羞嗔。

「小兄弟,願意賞個面子給申某嗎?」

現在到底是怎樣?這傢伙完全無視百合的抗議和其他人的驚愕,執意要我答覆。難道神洲的傳統是叫人難看嗎?

我偷偷瞄了百合一眼,少女卻也只能欲哭無淚。誰叫申徒嘉的身影實在太英挺了,任誰也說不出他是在故意找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