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心 第二話 馬繞青梅(下)
本章節 4088 字
更新於: 2018-07-08
看著蒼白的雙掌,阿三喃喃自語:「從今天起,老子吳季暢再也不會拖累任何人了。」一步一步遠離家,遠離楊家村,茫茫然不知道目的地何在。在凜然的秋夜裡,阿三向雙掌間呵了一口氣,磨擦著快凍僵的雙手。顧不得孤身一人的窘態,阿三快步亂走,他渾然不覺,今天的一時衝動,竟然是既定歷史的一部份,他慌亂的一步步,逐漸轉開了巨大的齒輪。
一股不祥的預感猛然襲上了阿三心頭,他轉身一看,黑漆漆的林影間,多了十多雙貪婪的紅眸。狼嗎?阿三平時聽聞林間山道兇狼作惡,為禍鄉里,本來是十分害怕狼。但是從救狗開始,阿三的性情大變,原本他害怕的一切,都不再可怕了。阿三拿起了他的包袱,當作武器。一個半夜離家的十歲許孩子,準備要跟兇狼們硬碰硬。這魯莽的舉動,或許是一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吧?阿三知道自己一個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出來亂轉,十之八九要死於非命。死是必死,那何不找幾隻危害村裏安寧的賊狼做墊背呢?狼群中陣陣的喘息,牠們似乎也訝異於阿三的膽色。
「只不過是一個人類的小孩子而已,為什麼不會害怕我們呢?」狼群中產生了奇怪的疑慮,眼前這個貌似人類小孩的生物,難道其實是別的生物嗎?一隻比較大膽、壯碩的公狼,丟棄了野生動物的本能,牠太餓了,實在是沒有辦法聽見不斷在腦海響起的警告聲。「他不是人類啊!是另一種生物啊!」
一聲狼嚎未盡,公狼撲向阿三,對準了他的咽喉直咬。阿三包袱一甩,正巧砸在公狼的鼻子上,順勢阿三就是一拳,往公狼眼睛上狠打。阿三皺起眉頭,狼頭出意料的堅硬,手異常的疼痛,心頭在猛烈顫抖。害怕嗎?不,阿三已經拋棄了害怕,這種累贅的情感。高興嗎?當然不是!對抗不願意對抗的人、離開不願意離開的家、死在不願意死的荒林,有何樂可言?阿三心中一陣陣地顫抖是充滿雀躍的證明,阿三開始覺得自己不再是一無是處拖累家庭的孩子。他能為了村子挺身而出,對抗惡狼,這還不是村子裡的壯丁能夠做到的大事。
公狼雖然一時大意,挨了阿三一拳,但牠也試探出來,阿三不過是一個普通小孩。奇怪,阿三周圍不可置信的驚人氣息,難道只是錯覺?公狼思索之時,其他的狼兒們已經合圍住阿三,現在狼群等待著動手的良機。枯黃的落葉在風中盤旋,一圈又一圈,彷彿在表達無奈的輪迴。反掌間,三隻狼分別朝阿三不同部位撲咬。來不及揮動手上的包袱,阿三的右腕、左腿、左肩一痛,落入了兇狼的嘴中。
阿三腦海一片空白,被遺忘的害怕與恐懼,在將死之際,還是沒有回到阿三身上。阿三嘆了一口氣,竟然是遺憾自己並沒有殺死幾條惡狼,為鄉親們報仇。
生命要結束了,阿三緊緊閉上雙眼,他知道伴隨著痛苦,像自己這樣平凡不過的人,將消失在人世上,凡塵中不會有任何人在乎。在這當口,阿三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是個多餘的累贅……
可惜,阿三有件事猜錯了,不用宏觀到全人間,在小小的楊家村裡,就有人把他放在心頭上。小妹在半夜中驚醒,一股發自內心的強烈不安,纏繞全身。小妹看向床頭,原本放在小盤上的半串糖葫蘆裂開了,豔紅的糖塊散落盤中,宛若肢離破碎的屍骸。
吳季暢是誰?他是一個早該死於狼嘴的男孩。任李瑁派誰去調查,最後都是這個結果。那從壽王府逃出來,逃到荒林中倒下的人又是誰?其實吳季暢不過是個連原本的持有者都不使用的舊名字罷了,而名字並不能代表一個人是誰。
傷重昏倒在林中的阿三,慢慢恢復了意識,心中不安,深怕自己還是那個被人視為累贅的孩子。他環視四周深林荒野,放下緊握在心口的鮮紅右手,離家都過了十多年了,又夢到離開家的頭一個晚上,更加深了阿三沒辦法救回小妹的鬱悶心情。
沒有正氣凜然的大義,沒有說書人嘴巴裡的傳奇,沒有值得被歌頌的故事。吳季暢他……不,阿三他不是一位俠士,他只是個不忍童年舊友深陷泥途的普通人。盼望迷失在人生十字路上的小妹,能變回當年天真浪漫的樣子。阿三得承認自己失敗了,他用了最後手段才逃出壽王府,現在他只能躲在森林之中,等待下一次拯救小妹的機會。
阿三頹喪地躺倒在參天大樹下,用左手跟嘴巴咬緊包紮右腕的布帶。阿三的右手滿滿是血,有自己的,也有疤臉老人的。阿三嘆了一口氣,他懊惱自己不能拉小妹一把,她在日月當空的道路上已經陷得太深了。阿三的頭猛力向左擺,就像是脖子抽筋,看來已經半殘的健碩右臂,開始溢出大量的黑血,隨血液的奔流,右臂漸漸枯槁如乾屍。阿三忍受著劇痛,把左手能抓到的東西,不管是泥土、落葉、蚯蚓、雜蟲,大口大口塞進嘴巴,連嚼食都跳過便吞下肚。像機器一樣,不斷重複塞入跟吞下的動作,約略過了一刻鐘,阿三停止繼續將東西放進嘴裡,傷重枯竭的右手,像是重新被放回水中的游魚,再度露出活力。無數銀白色的蠕蟲,纏繞住受傷撕裂的右手,迅速形成新的筋骨肌膚。阿三的右手傷口,眨眼間恢復癒合,若不是腥臭的黏液和乾掉的血塊,阿三的右手就跟正常人沒有兩樣。承受了巨大的痛楚,阿三脫力昏厥在大樹的陰影下。
阿三全身無力倒在樹下的模樣,如同在述說著他的處境,他被深深困在無能為力的陰霾之中。
正當阿三逃離壽王府的當下,李瑁樂觀地猜測吳季暢用了某種同歸於盡的方法,才能殺死疤臉老頭袁天樂,打開一條血路逃出王府。他大感得意地向小妹說道:「看來廢掉吳季暢一條右手了吧?真是個傻瓜,沒了右手,又要怎麼對抗我們。」
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小妹,搖了搖頭,淡然道:「吳季暢,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沒有右手了。」李瑁看著倒地斃命的疤臉老頭,眼眸深處多了些狐疑。他低聲追問小妹:「沒有右手?我不明白妳的意思。我親眼所見,跟妳和袁天樂交手的吳季暢,明明是個四肢建全的傢伙?」
小妹不願回想令她難過的童年記憶,但她還是勉為其難地說道:「阿三哥哥……」或許是發覺稱呼不得體,她立馬改口道:「吳季暢那天突然離家出走,等他父母發現的時候,他早離開了村子,進了小路附近的山林。村長帶著全村的男丁上山找他,在滿地狼屍的森林深處,只找到吳季暢殘缺的右掌,跟他的包袱。他早就死了,但是他一直陰魂不散,不斷地糾纏我……現在甚至還要踐踏我的夢想……」
李瑁與小妹一起慢步走回室內,到密室入口的時候,李瑁又道:「或許那並不是吳季暢的手掌啊……」李瑁環視了一會,待確定沒有旁人後說道:「主公能確定那真的是吳季暢的手掌嗎?搞不好是另外一個落入狼腹的可憐人。」
小妹想了一會,一邊打開密室的門,一邊對李瑁保證:「那是吳季暢的手掌,我不可能會忘記,忘記那隻手掌。」麥穗隨風湧起一陣陣波浪,一群小孩穿過麥田,爭先恐後回家,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牽著一個流著鼻水,對著夕陽傻笑的小女孩。那從手心傳來的溫暖,讓女孩不管日後如何,這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懷。
「主公。您會不會太神話吳季暢的存在了呢?」李瑁一面關上密室的門,一面詢問小妹。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李瑁才稱小妹為主公,因為兩人的主僕關係不見容於世。控制住李瑁並沒有讓小妹滿足,她的理想是要當上大唐皇帝李隆基的主人,重整女人的天下。
「要當就要當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小妹的哥哥,忠仔總是這樣提醒小妹,但是小妹的野心其實有個更簡單也更複雜的理由。
小妹看著李瑁,她叮囑道:「我們太小看吳季暢的話,可是會步老袁後塵。」李瑁想起被殺害的疤臉老頭袁天樂,心理有些不舒服,四分五裂的死法,實在太慘不忍睹了。小妹脫掉面罩,接過李瑁捧起的凰衣寶冠。她戴上了寶冠,顯露出極少人知道的真面目。從李瑁愛慕垂涎的眼神可以得知,小妹擁有極致的美貌,一張可以擄獲全天下男子的完美臉孔。
李瑁慎重地對小妹說:「主公。我們實行計劃的時候,就要到了,要是我真步老袁後塵,也是死得其所。凰衣寶冠一次只能控制三個人,如果老袁不死,主公要怎麼控制高力士?如果我不死,主公要怎麼控制父皇。既然要死,我希望能為主公的大業而死。」
看著銅鏡中的倒影,小妹覺得自己的美麗不真實,倒映著沒有靈魂的顏色。大周的天下,女皇的復辟,對小妹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小妹的內心清楚,自己期盼希望的是什麼。
「一個狠心捨棄我的負心人,沒有資格教導我如何選擇道路。」想起阿三充滿失望的瞳孔,無可奈何的表情,讓小妹得意地在嘴角掛上陰冷的笑容,她問李瑁道:「你打算怎麼做?」
「主公。讓我去奪取逆命之戒吧!」李瑁的語氣充滿自信,他道:「這是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啊。首先不管我有沒有殺死吳季暢,奪得逆命之戒,起碼我可以更削弱他的力量,使他沒有能力干擾主公的霸業。何況吳季暢絕對不會讓我活著回來,又可以為了主公控制父皇鋪路。」
小妹看著一臉忠誠的李瑁,心頭暗想:「李瑁受到寶冠控制,還東一個父皇,西一個父皇,看來寶冠雖然控制了他的行為,卻不能控制他的心靈,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大唐的壽王李瑁,而非我的家臣李瑁。他一心求死,是想要解脫吧?是對他父親的愧疚,讓他覺得死比活著好嗎?高力士?為什麼我一定要控制他呢?以我的樣貌難道沒辦法讓李隆基動心嗎?若真是要靠高力士來牽線,那有凰衣寶冠不就好了嗎?還要什麼改變天命的逆命戒?維護美麗容貌的情殤?更別說啥保命護身的天舞了……老袁都已經讓受寵的妃子、夫人永遠消失了,不就是要我靠美貌入宮嗎?就算是老袁跟李瑁相繼死去,控制高力士划算嗎?保留這個機會不是更好?」
心中雖然不滿,但是沒有哥哥楊國忠在身邊,小妹還是不習慣自己下決定。她對李瑁道:「先等我哥哥回來吧。我一個女孩子家,看不清政局,也看不到未來。」口氣充滿嘲弄,因為小妹她看得見,看得見阿三看不見的未來。
小妹原本並非是個蛇蠍心腸的壞女人,對於使用邪魔歪道的寶具去控制人的心智,或是為了達成目標任意犧牲人命,她曾對這些偏差的行為,有過不安。但是只要能實現她的悲願,小妹就會覺得不管做了什麼,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小妹擺擺手,讓李瑁退下。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袱。包袱仔細地用油布包了好幾層,小妹輕輕撫摸著包袱的外緣。她愛憐地把包袱捧在胸口,彷彿它是世間裡最貴重的寶物。一顆流星在昏黃的室內一閃即逝,在油布上點下一個悲戚的句點。對小妹來說,這包袱遠比天宮四寶還要重要,她將油布一層層打開,裡麵包著一隻發黑壞死,用各種藥劑保存的斷掌。小妹緊握住斷掌,兩掌緊緊握住,兩隻手是牽著、連著、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