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

本章節 6019 字
更新於: 2019-08-25
  疾行在路上的人們快步地在八月接到上往返,南方的氣候總會讓來自北方的我感到厭煩,因為體弱而習慣的穿搭總是一身汗,甚至是招來異樣的目光。
  記得那是被調職的第二個月發生的事,我難得趁著假日和幾個大學的同學吃了頓飯。其實我和這些傢伙並沒有太多的交集,甚至稱不上朋友,但我還是相當厚臉皮的約他們出來吃飯。
  和我不同,這些人有些已經有了家庭,也有幾個正準備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光看外表就是群相當有出息的人。坐在他們之間,我顯得格格不入。
  「所以說你還在那間公司上班嗎?就是那個什麼來著的……」
  過了一陣子,亦廷忽然把矛頭指向了低頭看手機的我。
  「婚攝。」
  我簡單的回應了他。
  「喔對啦,你是幫忙拍婚紗的攝影師,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妹,真羨慕你。」
  事實上並不盡然,有些人就算化了妝也一樣醜,攝影團隊還得盡可能地把那些人修的人模人樣,沒什麼好羨慕的。
  嘆了一口氣的我這麼和他們解釋。
  「靠北,會這樣說也難怪你單身到現在了。」,一邊把牛排送入口裡的意承聽我這麼說不禁冷笑了兩聲。
  「我天蠍座啊。」
  「也不能全怪到命格上面吧,我獅子座在老婆面前還不是一樣跟孬種一樣。」
  意承上周和交往五年的女朋友順利完婚,當然為了賣人情,我勉強答應了他們婚禮的全程攝影。
  而為甚麼要說勉強,那是因為婚禮上的跟拍其實很麻煩,不僅累人,還要被冠上時不時擾亂婚禮的罪名,在看不爽眼的人眼中,我們就是來收錢的吸血鬼,所以我盡可能的能不接婚禮攝影就不接。
  「追根究柢,我看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笑的時候很嚇人吧,不知道在臭什麼意思的。」
  「然後笑起來再給你們說猥褻嗎?」
  「靠,你那樣笑是真的猥褻,你這張臉平時就該練習怎麼笑。」
  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聽他們說過很多次了,前幾次我還會說明我的狀況,但後面我就懶得和他們解釋。
  你跟婚攝的攝影人員說要調整笑容,帶點腦子想想其實就跟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一樣,荒唐透頂。
  每次光是要調整新人們的表情,我都快要可以寫出論文般的心得了,所以說對於表情的調整,我們可是專家中的專家。
  而正因為是專家,所以我們比誰都清楚一件事。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勉強得來的。
  不管怎麼調整都一樣,有些人就是不適合笑,有些人就是嚴肅不起來,根本沒辦法強求出一個無理的套用法。但是用電腦修圖就是另外一回事就是了。
  所以說是人都比較能接受和善的樣貌,但有些人就是沒辦法迎合這個標準。
  就和我一樣。

  我和笑容與和善這些東西,似乎一輩子無緣。

  「……你是個孬種。」
  那一夜,少女是這麼形容我說的。
  飯局結束之後,我騎車著繞到了市立公園想擺脫方才面對人群的緊湊感。
  半夜的市立公園沒有半個來運動的人,可以見到的,就只剩豎立筆直的黃色路燈,搭配上無風的天氣,格外讓人感到淒涼。
  我走到人造湖邊,拿出放在包包裡的簡便相機,打算在湖邊蹭個暈黃的光線尋求寧靜。黃色的燈光總能讓我感到安心。
  但想用簡陋的相機拍出夜晚的景象卻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要不是一片漆黑,那就是模糊不清。
  於是按下幾次快門鍵之後,我選擇放棄,撒手坐在長椅上發楞,拿出了口袋裡的香菸和打火機。
  叼著菸的時候,我似乎總能感覺得出耳邊有一些聲音在咕噥著。
  「好了啦,別抽了。」
  「為了你的健康著想,還是戒掉吧。」
  「明明就夠窮的還在那邊抽什麼菸,白癡麼你。」
  這些話,就連我離開台北的時候,那群好友也仍不忘記的向我述說,說這些都是為了我好。
  就觀念上來說,確實抽菸是傷身又傷荷包沒錯,但換句話來說,這也是一種勒索的行為。
  但有一句幹話是這麼說的,「菸抽的其實不是菸本身,而單純只是慰藉寂寞的行為。」
  大多數的人都知道,世界上確實有很多憑依寂寞的方法,但誰能保證一個人剛好不會選到菸這個選項。
  或許會有人爭辯,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找到一個真正適合的方案,但這終究對眼下的狀況無法解套。
  我們也不是傻子,只是比其他人笨拙罷了。
  笨拙的人會學乖,但永遠不會是現在。
  「……?」
  就當我反覆的按著點不著的打火機時,遠方忽然傳來一個,不該是這個時候該有的,也相當嚇人的聲響。
  一個巨大的落水聲響徹了整個湖岸,本以為只是野狗或是什麼垃圾掉進水裡,但仔細聚焦一看,我這才發現隱約有個人影在湖面上載浮載沉。
  「搞什麼鬼……」
  因為吃驚的關係,嘴上叼著的那支菸硬生從我的嘴角滑落,我緩緩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我並沒有看錯。
 滿天星星的湖光中確實有一名留著長髮的女子在上頭飄盪。也或許是夜晚的關係,她的臉色格外慘白,我甚至一度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
  「喂,喂───有聽到就回應一下!」
  我絲毫不再乎腳下的泥濘與湖水,一邊呼喊著希望對方能夠有所回應,直到我伸出手碰觸到她帶有溫度的手臂,我這才驚覺接下來的自己將深陷另外的窘境。
  將少女拉上岸後,我先是痛罵了她一頓,但對方一副就是沒有聽進耳裡的樣子,徐徐站起身後擰了擰長髮,打算掉頭走人。
  「等一下,妳給我站住。」
  聽到我的呼喊聲,少女嘆氣止步。
  「怎麼……你是警察嗎?真不好意思,我已經成年了,用不著你操心。」
  「我不是警察,但我還是得報警。大半夜的跳湖會不會太誇張啊?」
  「比起跳湖,在市立公園抽菸的人才應該交給警察處裡吧。」脫下腳上的包鞋,她赤腳踩在滿是落葉的石頭路面上,「感謝你雞婆拉我上岸,再見。」
  「喂。」
  我一個大步上前,出手拉住了想要逃開的她。
  「幹麼……還有什麼事?」
  「為了拉妳上岸,我的相機毀了,妳自己說要怎麼處裡。」
 雖然不是多昂貴的相機,壞了基本上也沒差,但為了緩解心裡一時間的不滿,我刻意把話說得稍顯重了一點,隨後把那台便宜的相機塞給了少女,想看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但萬萬沒想到少女突如其然的笑容,能讓我頓時冒出了一身冷汗。
  攝影至今也有十來年,我不會遲鈍到無法看出對方的任何做作,所以我很驚訝能有人如此自然地擺出這種詭譎的神情。
  「你是攝影師?」
  她將相機拋到了地上,碎裂的聲音接續在她的話尾。
  「……」
  「如果是那樣,那你應該清楚相機本上就沒有價值,真正有價值的是相片才對……」
  她的笑容更加過分。
  「我看的出來你是個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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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八坪半的房間裡,冷氣沒關,音響撥放著妮娜西蒙的爵士樂,裡頭一如往常的雜亂,一如往常的充滿著藥水與相片發臭的味道。
  這些東西本該是讓我卸下一整天疲倦的,令人安心的一切,在今晚卻有所不同。
  頭髮有些濕透的她赤著腳踩上了冰冷的磁磚上,一屁股就是往我的沙發上坐,態度好像來到朋友家一樣的隨意。
  「一個人住來說,你算過得好像挺不錯的。」
  「和妳無關,這樣就夠了吧,妳不是說看一眼就走嗎?」
  看她半乾的頭髮躺在我的皮沙發上,一想到待會又得擦去上頭的味道,愣在一旁的我看得是哭笑不得。
  「讓我洗個澡吧,我臭死了。」
  「要洗不會回去自己的宿舍洗麼?」
  「門禁時間早就過了,我可不想回去聽舍監碎碎念。」
  「都民國幾年了,還想騙我還有門禁時間這種東西!?」我打開衣櫃,拿了一條乾淨的毛巾往她的臉上丟去,「自己去公園洗,我待會拿肥皂給妳。」
  她先是冷眼看了我一眼,隨後聳聳肩。
  「啊,原來是這樣呀……」
  話說完,她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隨後開始脫起自己身上的短袖上衣。
  「幹──妳知道自己在搞什麼鬼嗎。」
  「洗澡當然是要脫衣服啊,不然穿著洗很不舒服。」
  「夠了,給我滾出去,現在!」
  「你姓李吧,李先生你八成是得了恐女症喔。」
  「胡說八道夠了吧,我不想惹事,妳把衣服穿起來就給我滾。」
  我一邊從口袋拿出兩張一千塊的鈔票塞給她,一邊想把她從沙發上拉起身。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看了這個在下定論吧,手機借我。」
  「要幹麼──?」
  「我給你三秒鐘。」
  這種喧賓奪主的場景讓我直翻白眼,深吸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想早早打發這個瘋子離開,拿出手機遞給了對方。
  她前後來回摸了兩三分鐘的時間,最後把手機丟還給我。
  她姓謝,螢幕的上頭顯示著學生的個人資訊網頁,照片上頭的人和眼前的人只差在狼狽,除此之外都基本吻合,再往下看,敘述到的資訊卻讓我不禁皺眉。
  「醫學系……!?」
  「藥物神經雙修。」
  突然間感覺兩眼一倦,我闔上眼捏了捏眼頭的部位。
  「……天才跟瘋子果然是同一種人。」
  「所以我敢說你八成有恐女症是有根據的。」
  「好,我是恐女症,所以妳可以把衣服穿上滾了嗎?再不走我就要報警了。」
  「………」
  她嘆了一口氣,側身打開窗戶將上衣往外一扔,之後雙手插胸的正坐在沙發上。
  一瞬間我嗤鼻吐息,露出了這傢伙還真的這麼做的無奈的表情。
  「李先生,我對你很感興趣。」
  「妳是故意的吧。」
  「準確一點來說,是不全然是故意的。我突然有些問題想問你,所以可能得麻煩妳陪我一晚了。」
  「這裡是我家,這話再怎麼說都不該是由妳說吧。」
  我有點生氣的對她開口。
  「亞洲國家的法律可是對女性有一定的保障,所以你就認命吧……」
  她赤裸的上身因為冷氣的關係已不濕潤,但黑色的內衣與其相襯的透白卻沒有任何的改變。兩腳交叉的笑著,像是電影紅雀裡的女刺客審問罪人,感覺自己面對的不只是一面普通的高牆,冷汗直流。

  「為什麼要堅持來這裡工作,我看你應該不本地人吧。」
  「怎麼說。」
  「因為你穿著外套,會在這麼熱的天氣裡面穿外套的不是瘋了就是外地來的。」
  聽到這我不得不稱讚她的觀察入微,但僅限如此。
  「我並沒有很堅持要來這裡工作,只是剛好被調來這裡。」
  「所以換句話來說就是不甘願但無可奈何,我應該可以這麼解讀吧。」
  「因為需要錢,妳們這些大學生應該不會懂這種感覺,社會其實沒有妳們所想的那麼友善。」
  沒錯,這個社會並沒有我們所想像的那麼友善,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不再是選擇性回答的問題,而是所有人都得面對的命題。不過除非你是個含金湯匙長大的人,那就另當別論,否則所有七、八零後的人都得面,用興趣混飯吃,或賺錢過好日子但放棄所謂的自己,對一般人來講,這是一個容易產生羅生門的選擇題。
  「如果撇開錢不說呢,你應該很不甘願吧。」
  「別說的好像你什麼都懂似的。」
  「我不懂,但不代表我看不出來,這是兩回事。」
  「……」
  我不耐煩的入座,從冰箱裡拿出罐裝的Orion,就在我不耐煩打開鋁罐的同時,她從我的面前晃過,彎下腰打開冰箱。
  「喂,妳不要太誇張。」
  「如果跟你要杯啤酒比裸上身還誇張,那我覺得我們走之前大概可以上床。」
  「妳這傢伙為什麼這麼喜歡強詞奪理。」
  「說話不要有破綻不就好了嗎。」
  我撐著頭深嘆一口氣。
  「好,既然這樣我待會就只用YES或NO來回應妳。」
  「這點我並不反對,但如果你食言了呢。」
  「有完沒完呀妳,我已經夠委屈了妳反過來跟我開條件?」
  聽到我這麼說的她笑了笑,拿起我的手機。
  「我如果報警說有人想要把我灌醉,然後意圖強暴我,你認為嫌犯被起訴的機率有多高。」
  「嘖……好,我知道了。要是我食言,妳愛怎麼樣我隨便妳,可以了吧。」
  我有點自暴自棄的開口。
  「好,那麼遊戲開始。」
  她一聲令下後,跨坐在我的大腿上,無形的把我綁死在單人的沙發之中。
  「────!」
  「先從簡單一點的問題開始問起好了。你覺得我罩杯數是多少,可以提示你差不多和兩隻兔子差不多重。」
  「………」
  這一聽就知道是刻意挖坑給我跳的問題,我很果斷的以予沉默,撇開頭,轉到一個可以騰出手的空間想辦法把啤酒給喝完。
  「3……2……1────」
  突然她拿起手機開始倒數,上頭已經輸入好了110的號碼,如實得像一把上膛的槍口指著我的眉間。
  「妳到底想怎樣,刻意問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麼!」
  聽到我這麼說她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讓你放棄掙扎,好好和我把事情說清楚。」
  「……簡直莫名其妙。」
  「好,為了以防你反悔,手機就先暫時由我保管。」
  我嘆了口氣
  「隨便你。」
  說是這麼說,但我還是有點退卻的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
  時間正好來到午夜。
  見我注意時間的視線,她突然高聲大笑。
  「還真是個令人厭煩的夜晚。」

  其實我不是很能接受做事隨便的態度。
  只是現今這個社會似乎不這麼認為,太多的差不多就好,還有要便宜又大碗的態度,對這些認為規矩比人情還重要的人而言,我們簡直是社會上的異類。
  起初我還會掙扎,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但到最後我也不知不覺的妥協了。
  再來到台南之前,我待過一陣子彰化,在那裡做和現在一樣的工作。
  當時我的心態還有些倔強,即便知道公司覺得賺錢比較重要,但我還是堅持應該要做出能夠代表作才對得起公司。
  不過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壓倒這份理念的,不是海量的工作壓力,而只是一個人,一個曾經愛過的女人。
  她是我在咖啡館結識的小我四歲的陽光女子,說是在設計工作室當繪圖員,但直到分手的前一天我都不認為她是個正職。
  她入行才第二年,熱誠全因為客戶而被消磨殆盡,覺得只要交出客戶滿意的作品就夠了。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因為還年輕,她對自己的堅持並沒有太多的認同感,或許期間能夠找到某個建立信心的理由也說不定。
  只是我錯了,她仍然無法找到將自己淬鍊成鋼的契機。當然錯的人並不是她,而是我,是我太過固執地認為,人不會甘願自己在泥濘中沉淪,應該不斷地向上。
  「原來這就是你產生恐女症的理由麼,看來你真的是社會的異類呢。」
  謝同學聽到這裡突然打斷我的話。
  「我沒有恐女症……」
  「你有,而且還有很嚴重的大頭症。」
  「是喔。」我不耐煩吐出一道鼻息,沉沉地躺進了沙發。
  「你為什麼要說你愛過她,如果真的有愛存在,這應該只是一件小事吧。」
  「說了那麼多,你還會覺得這算是一件小事麼?」
  「你也是怪人。」她冷笑了兩聲回應了我,「正常人會堅持這種事到這種程度麼,應該有更重要的東西構成你走下去的理由吧,藝術家先生。」
  雖然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但不得不說,其他人也說過相當類似的話。
  叫做琴雅的閨蜜某次約了我出去,她見到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有個性很好,但不知變通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不是一件難事,況且我也沒有說要她百分之百的改變,如果能只有一成或十成也好。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像控制狂,但這都是為了她著想,妳應該也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知道。」她沉重的神情拖住了語氣,「繼續這樣原地踏步下去,遲早會演變成停下腳步。」
  被主管警告別敷衍工作的次數是琴雅私下告訴我的,所以她也絕對明白事態非同小可,要是不再做出改變遲早會出問題。
  再說,在台灣有些工作圈真的太小了,勤打落水狗的情況先不講,只要出了什麼問題很容易一臭四方。
  「我不想讓她的努力變成白工。」這不知道是第幾次這麼說了。
  「可是……總會有辦法,你們需要的是時間。」
  琴雅面露難色。
  「我也是有耐心地,」臉色鐵青地店員送上咖啡,隨後默不吭聲地離去,「是她不敢正視自己的問題。」
  「……」
  咖啡被蓋過了半張神色無奈的琴雅。
  「我和她是兩個極端的個體,我不願意向錯的事妥協,而她則是不敢面對正確的事情。」
  「……或許你們不該把對錯的界線畫得那麼清。」
  「就事論事罷了。」
  曖昧的狀態對問題並無有效的解套,我比誰都還清楚這件事。
  先不論長大懂事後的遭遇,因為對錯不分所釀下的悲劇,就曾活生生地上演在我的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