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選擇的代價（8）

「大家……賽亞……」

少女那天然色的眼眸如風中殘燭般搖曳，似是在無聲地啜泣。無數次，無數次地來回張望，卻無法決定該向著何方。

事情發生到現在，時間流逝漫長得誇張，莉蒂雅始終呆站在原地沒有動作。不論是支持還是反對，任何錶態都做不來。既發不出聲勸止陷入邪道無法自拔的少年，也鼓不起勇氣去直面那份黑暗力量。

理性告訴她：必須聽從亞里德哥的作法，即便用上武力也要將魔王從賽亞身上拉下，然而內心另一道聲音卻發出了疑問：為什麼要攻擊賽亞？

「我啊，要成為一名名留青史的騎士！」

她還清楚記得少年當晚慷慨激昂訴說夢想的模樣。

記得那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少年，臉上的每一種表情。他時常捉弄自己，卻又時不時無意地展現出溫柔。不知從何時開始，只要和他在一起心似乎都會微微揪緊，但那種感覺自己意外地並不討厭。

心跳微微加快，彼此肌膚不經意的碰觸……好舒服。

他雖然嘴上抱怨，卻還是耐心陪自己一同練習魔法。他明明也會感到害怕，遭遇危險時總會優先顧慮到其他人，每每不服輸地挺身向前。

那是段珍貴且無法取代的時光。

在莉蒂雅心中，賽亞是有點小聰明，但本質其實很率直單純的人。而越是純粹的心靈，就越容易被外界感染。

那些入侵者的鐵蹄踐踏了眾人小心翼翼守護的家園。慘叫聲不絕於耳，還夾雜入侵者殘忍的笑。血與眼淚不停地流，把這裡化作人間煉獄。

於是少年他高聲嘶喊著，要將仇敵千刀萬剮，用自己以靈魂換來的邪惡力量來以牙還牙。蹂躪那些蹂躪自己親友的騎士，即便到地獄盡頭也會趕赴過去，用那把凶光滿溢的劍貫穿敵人。

嚮往正義的少年投身地獄烈火，雖然殺死了披著人皮的惡魔，卻蒙受邪惡髒血浸浴，漸漸成為了那個本應最不想成為的存在。

每個人都怕他，因為現在的他找不到半點原先的樣貌。鎧甲包覆他全身，遮掩他所有表情，也逐漸泯滅他所有感情。

可是……他還在這裡，莉蒂雅如此堅信。他是賽亞，不是魔王。

無論如何武裝自己，無論外表變得多麼可怕，少女也相信那個少年依然存有自我。

亞里德哥的做法並沒有錯，要搶在賽亞失去最後人性前讓他遠離魔王遺產中那股意志的控制及支配。但即便那是所有人眼中的標準答案，她也不覺得那會是屬於自己的正確答案。

因為那樣……賽亞就太可憐了。

在村子遭到聖輝騎士無情屠戮的絕望之中，是賽亞打倒了敵人。他是個傻瓜，很容易便陷入鑽牛角尖。他想拯救大家，這份感情千真萬確，只是窮途末路下魔王利用了他這份心情，將仇恨與憤怒給無限放大，最終成功寄宿到賽亞身上。

賽亞本身也是受害者。

一想到這點，莉蒂雅說什麼都無法狠下心來對賽亞發動魔法攻擊。

「賽亞……」她輕聲唸著少年的名字，那個投身黑暗無法自拔的少年。

他還在這裡。關在那鎧甲裡頭，封閉了所有感情，可他就在這裡，彷彿能聽到無聲的吶喊：我不是怪物。深陷在手刃親友的罪惡感，聽信魔王的花言巧語，武裝起自己好避開應負的責任。

要讓那個將夢想掛在心中，一直努力到現在的他喚回來。既然賽亞不惜觸碰禁忌也想要守護村子，那麼，現在輪到自己來守護他了。莉蒂雅輕咬嘴唇，手握成拳狀，揮別可憐兮兮的眼淚。不該再繼續等候落下的答案，該是自己做出決定的時候。

就算所有人都認定少年已經成為魔王，她也更希望去相信另一種可能性。莉蒂雅向前踏出了一步。

放眼向仍未終結的戰場望去，試圖幫助亞里德的人們，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被無情打退，或昏死，或受到站不起身的傷勢，或被眼前力量的巨大隔閡震撼得寸步難行，通通止步。現在依然站在魔王面前頑抗的，只剩下亞里德一人。

本就傷勢不輕的他在惡鬥下又進一步損耗所剩無幾的體力，疲累不堪的身上不斷增加大小不一的傷口，跟不上魔王暴風般進攻節奏的亞里德光是沒倒下就用上了全力，敗象早已昭然若揭。

在所有人注視下，亞里德終於頹然倒下。

「你根本沒有獲勝的希望。」低沉、冰冷的聲音灑落，是那與黑暗合為一體的黑影發出的。他冷眼看著渾身微微顫抖的亞里德仍試圖重新站起，一腳將其鐵棍踩住，失去光芒的長條鐵塊頃刻間鏽蝕腐朽，被冷風吹拂立時化為無數黑色碎片消散在空氣之中。

什麼時候昏死過去都不意外，亞里德咳出一口血沫後斷斷續續說道：「……在這裡和你拚搏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贏不過你，但我只能這麼做。這不是能不能獲勝的問題，而是我必須擋住你。」

對於這份不懈的精神，魔王吐露飽含唾棄與輕蔑的聲音：「這只是白費工夫。這些人渣殺了多少人？這個爛透的國家辜負你們多久了？你是在知道這些答案的情況下，還打算阻止我報仇的？」

紅中帶黑的腥臭噴濺得到處都是，橫躺在那裡如壞了的人偶的一具具屍骸，生前在這裡犯下的罪孽，就算殺死他們都不能盡數洩憤。

這不過是冰山一角，只要沒有循著線宰了禍首，一切就不會結束。黑色的復仇業火爬遍全身，熱死了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好燙……沒全部殺光無法冷靜下來，殺光。就算用自制力壓抑下發狂的衝動，這股恨意還是主宰魔王的意志，讓他完全依循這個原則去行動。

亞里德搖搖頭，已經無力爬起身的他沉默半晌後再度開口：「……這些人或許真的不可饒恕，可是仇恨這種情緒萬不能產生。你說……你要毀了整個王國，到時你要殺死多少人？幾千、幾萬人嗎？」

「……是又怎樣？」

「真選擇這個極端的道路的你，和這些惡劣的貴族又有什麼──」

「閉嘴。」

魔王的語氣在這瞬間失去耐心，長劍刺入無法動彈的亞里德左肩，衣服的布料頓時染上屬於生命的慘淡色彩。亞里德痛得冷汗直流，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喉頭一癢又咳出一口鮮血。

為了封住亞里德那張令人惱怒的嘴，魔王陰狠地一邊低吼一邊用腳踐踏對方的背：「濫殺無辜──你是想這麼指責我嗎？這種婦人之仁的話我已經聽到都煩了。幾千人、幾萬人的性命又如何？他們既然要順從對方，被我消滅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泯滅人性的殺戮，用血與骸骨鋪出通往終焉的末路。旁人無法理解，卻是千真萬確的真心話，毫無疑問是他內心所懷抱的憎恨。

攫住所有聽者心臟般的威壓，貨真價實的絕望傳染給每一個人他們發抖，他們啜泣。他們按著傷口，他們說不出任何話語。

一步。

對於魔王的復活，一點辦法都沒有。少年憑藉自己的意志成為了下一個魔王，揮開了所有伸出去企圖挽救的手，所有人只能無助地看著悲劇的誕生。

一步。

就在所有人陷入頹喪情緒無法振作時，有一人持續縮短距離，終於步入沒人再敢靠近的範圍內。

「賽亞。」

一道聽慣了的少女的聲音讓魔王有那麼一瞬間停下了動作，接著他依循聲音的來向看了過去。

那裡站著手無寸鐵的少女，雖然沒有明顯的外傷，卻沾上草屑與煙灰，弄得髒兮兮的。即便如此，那金黃色秀髮在這片黯夜中依然引人注目，那雙澄澈的天藍色眼睛，正靜靜看著自己。

與那位有著金黃色秀髮的少女目光交會，魔王下意識用手輕按在自己左胸口。他不明白，現在胸中的這股疼痛究竟是什麼？

她有好多話想對眼前的少年訴說，卻在這瞬間難以將心情化作語言。代替千言萬語，少女的左眼滑落一滴眼淚。

因為傷心，所以滑落。

因為滑落，所以碎裂。

發現自己掉淚的少女連忙把眼淚擦掉，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賽亞，等我一下，我這就過去你身邊。」

她──莉蒂雅笑著這麼說。即使心中充滿悲傷，即使少年如今判若兩人，她還是盡可能打起精神，盡可能地露出讓人放心的笑容。

「不要過去，莉蒂雅！」

「快回來！會受傷的！」

眾人的呼喚並沒有讓少女止步，她直勾勾看著魔王，一步步拉近彼此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