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火鍋

本章節 14725 字
更新於: 2019-07-07
  「雖然有點無關,但是我跟前陣子跟女朋友分手了。」
  「靠夭,妳不是說她是你的真愛,想廝守終生嗎?」
  「沒辦法,我發現真愛原來有更真的。」



  「你不該在這裡的。」
  在薛清華隨著逐漸昏迷而遠去的意識之中,身著整齊軍裝的少女雙手交叉在胸前,以憐憫的眼神望著他扭曲的痛楚神情。儘管外型與帕羅蒂亞相仿,飛龍卻在舉手投足的姿態間,增添沉穩與冷靜的氣息,她的嘴角掛著多年來只在夢中能再見的淺笑,像是在感慨時間的流逝,與世局的折磨,讓兩人無法實現的重逢,只能在這雙雙倒落塵埃的片刻中交錯。
  「好久不見。」
  「四年。」除了兩人以外的世界剎那間歸於平靜。「那之後,四年又三百六十一天。」
  「沒關係,我都知道的。」
  飛龍主動將身體送入他的懷抱,像在貪圖著彼此的溫度與氣息,久別之後的重逢,縱使只是幻覺,卻如此真實。
  「……我讓妳失望了。」
  「沒有那回事。」
  飛龍細柔的紅色髮絲擦過薛清華的指縫,殘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
  「我沒有保住妳交給我的任何東西。」
  「你還沒有失去一切,為什麼急著對我道歉?沒關係的,甚麼都不用說,只要你願意,一定可以改變的。」
  飛龍解下腰間的配劍,恭敬地以雙手捧起劍鞘,交至薛清華顫抖的掌中。
  他認得那把劍。
  但他不認得自己。
  「現在的我只會辜負妳。」
  「所以我必須再交給你一次。」
  「結果不會改變的。」
  薛清華緊皺著眉頭,只要能維持這樣的表情,或許飛龍就不會看出他壓抑著淚。
  「那是劍,而不是你。再度拿起它,不要讓我的犧牲白白耗費。我們都是只能活在爭鬥之中的生物。」
  「我──」
  「卡!卡!把負責這一段的那傢伙找出來開除掉,嗯哼,太矯揉做作。姐妹,別聽她說些甚麼,女人只會欺騙你,我們不是那種風格的作品。」
  陌生的男人聲音打斷這場相聚的氣氛,硬生生地拉住薛清華的身體,薛清華來不及掙脫,眼前的一切發出如同電子雜訊的不規則震動,飛龍的笑容在黑暗的空間中徹底瓦解,消失。
  前一刻伸手不見五指,眨眼後卻是比血更紅的黃昏。
  凌亂的雲彩與空景迅速變化, 薛清華發現自己正漂浮在溫暖的水面上,環繞著身體的液體有股香味,聞起來像是傍晚時街道上餐館會有的味道。
  如果這是夢,為何如此清醒?
  薛清華面朝上望著天空,除了他以外,還有許多諸如高麗菜與水餃的物體,與他一起漂浮在冒著霧氣的黃色液體之中。
  「剛剛到底是……」
  沒有人回答,只能聽見遠處跌落千丈的水花聲逐漸逼近。岸邊,身邊,耳邊,都有人在呼喚著他的名字。
  「傻兒子啊,快點上岸,泡在湯裡會被人煮熟的!」
  湯?他朝著父母呼喚的方向轉頭,數名身著異國服裝的士兵正在將他父母身首異處的屍體,埋進岸邊數以萬計的無名土丘之中。他媽太胖,一個墓穴裝不下,那些士兵正忙著鋸開他媽的大腿。
  「你們──」
  他因為氣忿而喉頭哽咽,但那並不是他啞口的原因,一雙腐爛的白手從水面下伸出,環抱住他的脖子。
  「你忘記我了嗎,清華?」從湯裡浮起的女人,眼窩是一片黑色的空洞。「因為你,我的人生才會變成這樣。」
  「那時……我並沒有打算……拋下妳。」
  「你甚麼都不打算拋下,所以你加入軍團,當個殺人兇手,當個除了毀壞事物以外,甚麼都不用擔心的棋子。」腐敗的女人無聲的笑容逐漸拉大。「但到頭來,你甚麼都沒有保護住,因為你是個廢物。」
  女人的屍體瓦解成無數的碎塊,滾落湯水之中,如雞湯塊般融化消散。
  「哇喔,這位姐妹,你桃花運很旺喔,但怎麼看起來好像都是情債啊?」
  一具穿著C字泳褲的白色骷髏,正在奮力地游著笨拙的自由式逆流而上,但熱湯穿過骨頭的縫隙,讓努力徒勞無功。泡爛的高麗菜撞上它的頭顱,讓它失去平衡的身軀滑稽地擺動,發出科啦科啦的清脆響聲。
  「我不是你的姐妹,是你把我拉離剛才的地方嗎?」
  「嗯哼,差一點就──」
  「讓我回去。」薛清華掐住骷髏的頸子。「你不懂那對我有多重要!」
  「喔齁齁,就算掐這麼大力也沒有用的,姐姐只是個死人,你連作夢都這麼壓抑喔姐妹?」
  「你是誰?」
  薛清華也很明白,這充其量是夢境中的幻影,但儘管如此,胸口仍然像是壓著千斤的石塊,沉悶地難以喘息。
  「叫姐姐克莉絲緹.BF.微波蕩漾仙女就可以囉,這樣比較親切,如你所見,已經死到可以打鼓了。喔對了,BF是Best Friend,不是Boys』Fuck,嗯哼,你知道的,那是我的style。」
  「難道這也是我潛意識的一部分嗎……」
  「怎麼可能,姐妹你那缺乏品味的小腦袋,怎麼可能想像得出來。」骷髏咯咯抖動著,看起來像在笑。「確實你是在作著可能醒不來的夢,但這不只是你的夢,會來到這地方,代表姐妹你離死不遠。」
  「這話是甚麼意思,這裡到底是哪裡?」
  「這湯啊,就是人死前的意識最後停留的地方,聽起來有些頑皮對吧?」
  「給誰喝的湯?你有看到一個──」
  「慢慢慢慢來,你這好動的小淘氣。拚劇情的話,進度上也沒差你這一頁。人就是這樣,活著的時候甚麼都慢慢來,面臨死亡卻每個都急著像在趕投胎,何苦呢?總之啊,要是從這裡落下瀑布,會去到電子海的盡頭,在那裡,失敗者的故事會被喝掉,甚麼都不剩。即使在夢中,一但摔下去,在現實也就永遠醒不來囉。」
  骷髏挑逗地對著薛清華甩動只剩下骨頭的手臂,滾燙的湯水嗆得他接連咳嗽。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薛清華突然意識到遠方水聲代表著多麼緊迫的危機,他抓起骷髏當成浮板,沒命地朝著岸邊劃去,然而河岸的距離卻沒有因此拉近,反而朝著遠方的地平線後退。
  「噗啊,嗚啊啊!」骷髏將只剩下窟窿的臉抬出水面。「那個只是海市蜃樓而已,你再怎麼游都游不到岸的!想離開這裡,只有姐姐可以幫助你。」
  「我憑甚麼相信你?」
  「嗯哼,很簡單,就憑姐姐可以甚麼都不做,任由你從這裡摔下瀑布如何?」
  「那就告訴我離開這裡的方法!」
  薛清華對骷髏不知哪來的力氣感到驚訝,明明身體只剩下白骨,力氣卻大到足以撥開他的雙手。
  「別著急啊姐妹,這是你拜託人的態度嗎?你用死人的態度過生活,現在卻趕著想回去,好奇怪啊。嚐嚐姐姐的愛心小手。」骷髏扯下自己的右手掌,朝薛清華的臉狠狠地揮了一記。「冷靜點,你有看過死人會作亂的嗎?」
  「我不久前見過會作亂的屍體,也因此讓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陷入危險。」
  憑藉著烙印在腦海中的畫面,薛清華回憶起醫院的血腥味,以及帕羅蒂亞倒地前茫然的神情。
  「欸,你有讓那個自稱對你很重要的人知道,她在你心中的份量嗎?」
  骷髏搖頭。
  「……沒有。」
  薛清華也搖頭。
  「好沒擔當的男人呦,怎麼還沒四十就連嘴都不剩呢?」
  「是沒剩下些甚麼。」
  「別這麼抑鬱嘛,當然我知道情殤不會馬上好,但你得面對它。」
  「我不需要你告訴我該──」
  「啊嗯,stop姐妹,別鑽牛角尖。」骷髏誇張地搖動食指。「那都是你以為的,或是別人偷偷加給你的,你的生命很有限,別真的浪費在那些狗屎上面。」
  「我真的不需要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姐姐才沒那麼掃興,只是覺得你該先學會自己思考。」
  「我有在靠自己思考。」
  「嗯哼,才不是,你沒有。」
  「我有。」
  「不,你沒有。」
  「是你想灌輸我,讓我以為我沒在自行思考問題。」
  「哇喔,真不錯,你開始學會自己思考囉。放輕鬆,讓你的心情保持粉紅色。」骷髏拉開下顎的牙齒,從裏頭拿出一片不知道過期多久的乾癟口香糖。「嚼一點,你需要保持清新的口氣跟好心情。別怕,這沒貼品牌,我不是在置入性行銷,雖然你可以在福利之拳買到比較便宜的套裝組,但那不是重點嗯哼。」
  「事到如今還有保持好心情的餘地嗎!」
  「喔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
  骷髏悠哉地擺出任由水流沖刷的仰漂姿勢,自顧自地嚼著口香糖,不時抓抓背脊,似乎很享受這樣的處境。
  「我現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那讓我們來聊點閃亮的,格拉忒亞並沒有你想像的這麼脆弱,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脆弱的始終都是你,因為你是人,不是機械,情緒會摧毀你,痛苦的回憶會鈍化你的感覺。」
  骷髏以優雅的姿勢划水,似乎在炫耀自己曼妙的泳技。
  「那是誰的名字?」
  「那是她在遇見你之前的名字。」
  骷髏自顧自地嚼起口香糖,清淡的甜香料味跟火鍋湯水的味道相互混和,聞起來糟糕透頂。
  「你是說帕羅蒂亞?」
  「姐姐有說過,你的取名品味還不錯嗎?雖然沒有姐姐取的好,但是現在姐姐已經不能繼續陪著她了。女孩們總得學著成長,即使面對分離。喔,姐姐好感動,這就像把女兒給嫁出去一樣,你千萬要好好珍惜啊。」
  「這是甚麼意思?」
  「白癡,意思就是老娘已經翹啦。我們在這裡相遇並不是偶然,正因為有將死卻依舊得活的你,才會遇見已死也不再能活的我。」
  「你說話很難懂。」
  「她也常常這麼說。」
  「BF,你究竟是甚麼人?」
  「已經死的人,他甚麼都不是,夢這種跳躍的腦內影像,能循邏輯解釋嗎?順著你自以為擅長的推敲而去,然後被誤導?我看過太多自以為聰明的人,栽倒在白費力氣的解析上頭。」
  「至少我不認為你是幻覺,你與帕羅似乎有著很深的關係。」
  「欸,認真的說吧。身為她現任的宿主,你太常處於對生命疑惑的位置了。但只是懷疑,甚麼都不會改變,因為你的想法還是處於被動。想想看,你的生命充滿遺憾,但同時也代表拿走遺憾,你一無所有。就像我剛剛說的,你該準備些屬於自己的部分。」
  「儘管是這樣,我依舊必須回去保護她。」
  「為什麼,有這個必要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即使少去你,她也會活得很好,換個宿主沒甚麼大不了的,為什麼非要你不可?」
  骷髏彈指一揮,轉眼間兩人已經身在瀑布的邊緣。湯水奇異地停止流動,飛濺的水花宛如凍結般停滯在空中,就連天上的雲彩也止住變化,在停滯的時間中,薛清華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他試著移動手腳,卻宛如被黏在捕蠅紙上的蒼蠅,無法動彈。
  「我跟飛龍有過約定。」
  「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骷髏拔下自己的頭顱,重重地將它摔在薛清華胸口。「難道你想保護格拉忒亞,單純只是為了與你前女友的約定?如果是這樣,我勸你還是去冥婚吧,別這樣糟蹋我家的好女兒。」
  「飛龍不算是我的──」
  「我知道,她是你乾妹。寫作乾,念作……也罷,至少你嘗試履行約定,哪怕這約定對你而言是殘酷的。但你可曾思考過,就這麼一次也好,在你現在的行為之中,還留存有任何屬於你自己的想法嗎?」
  「……或許沒有。」
  「嗯哼,你還敢承認,算有點種了,但廢物即使誠實也還是個廢物,別當個廢物,就像我常對其他姐妹說的,你需要尊嚴跟自信才會美麗。」
  「我現在確實是個廢物。」
  薛清華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感覺肺臟與腸胃裡頭都在燃燒。
  「發現是好的。你終於發現,自己始終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只在格拉忒亞,或是照顧她的自己受到威脅時才有所行動。這樣的你,比起那些襲擊你的行屍走肉還更加不如。因為你只是順著某人的託付而活,這樣輕鬆又狡猾,輕鬆到你可以卑鄙的隱藏情緒,跟避免去思考自己生命的去向。」
  「……」
  骷髏望著薛清華緊閉的雙唇,它沒打算再說下去,逕自滾過停滯的湯水,回到了它原本該在骷髏身上的位置。
  「當然,我獨斷地說了太多,用你自己的想法來判斷吧。有些事情,對於身為宿主的人類而言,是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體會,我的一輩子已經沒了。現在的你,除了守殘抱缺的約定以外可說是一無所有,這世界從來都不是揮劍戰鬥就可以得出答案這麼簡單。但是說句好聽話,我相信你可以,唯有從失敗之中站起來的人,才更懂得體會生命的美好。」
  「……我盡量。」薛清華感覺到自己的舌尖有了鮮血的味道。「我盡量。」
  BF緩緩地站起身來,佇立在水面上。
  他發出一聲宛如嘆息的細微吐氣,脫下身上穿的c字性感泳褲,露出了它巨大的──
  「握住它。」BF壯碩的分身抖擻著。「想活下去,就握住它。」
  「為什麼非得用這方式不可,而且你的……為什麼還在?」
  「事到如今,在意老娘的擀麵棍有沒有爛掉,難道比選擇死亡更沉重嗎?」
  「你可以換──」
  「不行,握起武器太便宜你,你的生命需要先付出代價,才能了解活著的可貴。體會羞恥,握住它,你就能離開這裡,否則你就得從此消失。當然,對
  我來說怎樣都無所謂,但你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
  「如何,準備好付出代價換取再一次活著了嗎?」
  「把那東西給我!」
  薛清華抓住那長達三十公分的生殖器,誰知這一抽,竟輕易地與骷髏的身體分離。他錯愕,顧不得手裡還握著生殖器,揮著手掙紮起來,湯水再度恢復了流動,骷髏的身體逐漸碎裂,化為白色的粉末融入水中。
  「哇哈哈哈哈,你還是被騙了啊小淫娃!其實我只是逗你開心而已,好好享受人生吧,姐妹!」
  
  //

  「BF,你……!」
  在電流般不時流竄過的刺痛與灼熱感中清醒,從來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冷汗浸濕他的上衣,讓夜晚的低溫更加刺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能透過微弱的碧綠色幽光,勉強確認周遭的狀況。薛清華發現自己正躺在乾燥的木板上頭,細小且尖銳的碎片扎滿手掌,他先是輕輕嘗試移動因為撕裂傷而大量失血的腳踝,確保自己的右腳還有痛覺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潮濕的青苔與泥土氣味,從滿是龜裂痕跡的地磚中流瀉而出,分辨不出用途的長條型巨大鐵塊,橫亙在雜草叢生的廢道中央,似乎是負責推動鐵塊前進的車輪與鍊條脫離原有的位置,凌亂地碎裂在早已棄置的工程材料旁。
  「對於虛幻的夢境感到滿足嗎,人類?事情的經過,我大致能夠掌握。」
  「妳是怎麼知道的?」
  「你不斷重複的夢話,作為資訊還在可供參考的範疇內。」
  每當森羅眨眼,瞳孔中散發出的綠色光源也會短暫消失,她正專心地削著蘋果,對於背後突然傳來的呼喊,並沒有轉頭。薛清華顧忌著右腳的傷勢,小心翼翼地撐起身體,揀了塊外觀堅固的木板充當拐杖使用。
  「抱歉打翻了妳的牛奶。」
  「如果是基於補償心態,我不會接受。」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森羅,差點被漫生的爬藤給絆倒。從顯然堆砌出高低差的地形,與荒草中依稀能分辨的鐵軌判斷,兩人所在的地方,似乎是火車站的月台。鐵軌方向通往的漆黑隧道中,散發出金屬鏽蝕與腐爛的水氣,這樣的光景對他而言十分陌生,從月台旁看板上的過時地名資訊看來,至少已荒廢四五十年的歲月。
  「為什麼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
  「包圍網雖然不堪一擊,但是在必須保全你的前提之下,無法排除機體損毀的可能,我畢竟沒愚蠢到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人類。」
  「長羅川市內竟然還留存有這麼古老的運輸設施。」
  「這裡是東北郡的地下遺跡。也許就連近一世紀以來的工程單位,都沒想過地底下有著這樣規模的建築群。從年代跟殘餘資料估計,是銅人戰爭時用來運輸士兵與武器的舊式鐵路,有些發電設備至今仍然運轉著。如果你打算就這麼冒著傷口裂開的風險,單槍匹馬地回去尋找轟龍,我會乾脆地在這裡殺死你,抽取生存所需的能量。」
  「我想知道妳不希望我去的原因。」
  「不要抱著淺而易見的傷勢,來試探我的計算結果,距離你昏迷經過四十小時,就算現在回去,也無濟於事。補充損耗的體力,是你必須優先考慮的事項。」
  森羅轉過身來,蒼白的臉冷冷地向著薛清華,她僵硬且冷漠的笑容掛在臉上,像根懸在樑上的冰錐,隨時都要落下。
  「妳……」
  「與其讓你死於管理局或是變異生物群之中,這是相對妥善的選擇。想必地表的電視正播放著通緝我們的新聞吧,如今任何管理官甚至市民都有現場格殺你的立場。」
  「是妳替我治療的?」
  薛清華發現腳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長出一層薄薄的皮膚。
  「出現失血過多的症狀,所以擅作主張,輸入一些我的細胞,取代你損傷的肌肉。」
  「等等,這樣我不是會因為免疫系統的排斥而──」
  「確實以一般的人類來說是如此,就算是少數能適應而成為宿主的人類,也很少能適應複數種類的機械細胞。」森羅打斷薛清華的發問。「但是既然你能先後成為兩隻不同M.O.E.的宿主,我想適應能力是足夠的。」
  「如果不夠呢?」
  「那你就不具有生存的價值。」
  「總之我相信妳的判斷。謝──」
  「請避免再三使用無意義的社交詞彙。你備有生火的流體智力嗎?」
  「不太擅長,給我些時間。」
  「該稱呼你人類,還是猿猴?」
  「對不起,是我勞煩妳太多。」
  「我不希望虛耗時間的價值,天亮就啟程。」
  薛清華還沒來得及撿起地上散落的枯草枝,藍色的電光在空氣中發出迸裂的劈啪聲,在接觸到地上易燃材料的同時燃燒起來。森羅手中的小刀仍殘留著一絲白色的電光,她熟練地將削過皮的蘋果剖成兩半,遞給肚子正咕嚕響著的薛清華。
  「妳不吃嗎?」
  「我不餓。」
  「手上的傷痕,是跟管理局交戰時受的傷嗎?」
  「沒甚麼,機械也是需要練習的。」
  報廢車站的拱形屋頂長滿了爬藤植物,經過長年的棄置,滿是擠壓的裂痕。搖曳的火光照著壁上早已斑駁的彩繪。薛清華就這麼在深夜裡吃著泛黃的蘋果,篝火中零散的火星正跳動著。森羅望著稀微的火光,明顯地有些疲倦了,默默側躺在薛清華的大腿旁,將纖細的身體蜷縮起來。
  「即使是熟悉『一放』的妳,也不需要這樣消耗內藏的能量啊……」
  「長羅川市有許多進食的機會。」
  「該不會是吃了貧民區的人吧?」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假設?」
  「我以為妳討厭這地方。」
  「儘管發誓是沒有意義的自我限制,但是我不吃人。」
  「即使挨餓也不吃?」
  「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飢餓的生理狀態。」
  森羅將臉頰靠上薛清華的大腿,似乎是不希望頭髮被地面的沙塵弄髒,她悄悄將雙眼閉起,聆聽著隨著氣溫調節而過早到來的蟲鳴。
  「妳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有吸血鬼這種傳說中的怪物嗎?」
  「機率不是零。既然已經有著以吸食血液為生的昆蟲跟小型哺乳類,那麼即使出現與人類相仿的尺寸,也並非是天馬行空的想像。」
  「意思是妳相信超自然?」
  「我說的機率不為零,只是代表事物會以現存理解框架以外的形式被解構。人類懦弱的族群特性,就是把無法控制的東西,全都以恐懼加以包裝後隔離或是消滅。原本探勘這座遺跡,以及回收你與轟龍所持的『極光』,是我前來的目的,但是卻發生預測以外的事態,讓狀況變得更加難以處理。」
  「如果帕羅能夠平安無事,我對妳的工作或許會有興趣的。」
  「在醫院裡除了屍體異變,究竟還發生甚麼?」
  「帕羅與第一名犧牲者發生戰鬥,將對方給再度殺死。」
  薛清華伸手驅散繞著森羅瞳孔打轉的蚊蟲,有些就這麼倒楣地落入火中。
  「零號病人……」森羅沉默半晌。「你遇到的是人類?」
  「一開始是人類的外型,但是他的外觀突然變異成了狼。」
  「狼是只有外觀,還是連身體結構也改變?例如從雙足步行,變成四足步行。」
  「這是很重要的資訊嗎?」
  「從身體構造的根本上就存在差異。」
  「剛開始變異時還是雙腳站立,之後就變成四隻腳。在打倒牠之後,帕羅就受到管理局M.O.E.迪特里希的攻擊,就在迪特里希差點殺死我的時候,海爾娜出現了。之後我逃出了醫院,被管理局包圍,在這裡就因為昏迷而中斷。」
  「海爾娜?」森羅以修長的手指,玩弄著從袖裡抓出來的蚱蜢。「那個專長是鞠躬與賠罪的無能醫護官?」
  「妳沒有遇見她嗎?」
  「否定的,此外我不認為迪特里希會兀自選擇攻擊,這其中必定還有其他的細節。」
  「聽起來妳認識她。」
  「我的入境許可證是她替我爭取的。你們毫無顧慮就對零號病人採取攻擊,是很愚蠢的選擇;換作迪特里希,我認為她不會無故危害轟龍,或是說,身為管理官的包袱,讓她無法承擔此舉將面臨的風險。」
  森羅捧起蚱蜢,讓牠靠近火源的方向,蚱蜢對於溫度不怎麼抗拒,只是用牠鐮刀狀的後足在森羅的掌心中慵懶地蹭了兩下。
  「風險?」
  「第八軍團雖然解散,但是飛龍殘餘下來的關係資本,還聯繫在轟龍身上,一但她遭到破壞,那麼我也得採取相應的動作,也許談判,甚者衝突。但這也只是我的計算。我認為當下有機會解決問題的方案,首先得往東北方的研究駐紮地進行補給,在那裏有一批由M.O.E.組成的研究團隊,調查著地下遺跡的結構與生態圈。」
  「考古跟疾病扯不上關係吧?」
  「我拒絕回答不經思索的愚蠢問題。有關的資訊,我會在路上解釋,免得你一覺醒來後由於短期記憶消失,而浪費我的時間。」
  「但是妳剛剛也說過,地面上正在通緝我。現在的我手無寸鐵,要是就這樣在大街上被人發現,肯定會變成蜂窩的吧。」
  「前往駐紮地的路徑並不局限於地表,舊市區的地下建築,大多是有相通的,只要沿著維修與避難通道移動,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妳要幫我這麼多。」
  「原因很簡單。」
  森羅忽然拋出手中的蚱蜢,任憑牠墜入篝火。
  「妳──」
  「觀察。」
  蚱蜢綠色的表皮燃燒剝落,露出古銅的金屬殼,鈍重的大顎在燒去偽裝後看起來更加地有力,牠輕輕一蹬掀起了零散的火星,一蹦一蹦地跳離火焰,以斗大的複眼對著森羅。
  「那是,M.O.E.?我記得機械細胞會模仿的生物主要是人類,雖然也看過狐狸或是灰熊,不過這麼近看倒是第一次。」
  薛清華揉了揉眼睛。
  「M.O.AR.,AR是指Arthropod,類節肢動物型機械。自律模仿進化機械的古代品種,被認為約在兩百年前開始大幅減少,如今被列入瀕危機械生物的清單之中。」
  「妳剛把保育類拿去過火烤耶。」
  「機械沒有你所想像的易壞,這樣的仿生物機械還有更多居住在隧道裡,穿越地底儘管是最安全的作法,但也難以避免會接觸到牠們。看來你雖然見過,卻對於這些機械並沒有先備知識。」
  「見過,妳是指我最近接觸過的對象就有這樣的東西?」
  「從你身上發現的毛髮組織,並不屬於任何一種現存的動物,那是機械特有的金屬結構,兩種都具備類脊索動物機械的特徵,卻不符合M.O.E.的高度複雜性。」
  「那應該是從蝙蝠還有狼人身上沾到的東西,妳的意思是說,牠們其實都是機械?」
  「如果那些古老的怪力亂神,其實是歸類在超越現代知識水平的失落科技,那還算是你們人類所謂的『超自然』嗎?」
  火快要熄了,森羅摀住嘴巴,但眼角分泌的液體依舊讓她的疲倦一覽無遺。
  「那就不算是超自然。」
  薛清華腦海裡閃過夢中的景象,是否那也並非超自然可以敷衍帶過的解釋?
  「意思是,機械是自然的一部分嗎?」
  火光漸漸地黯淡,森羅將身體轉至仰躺著的姿勢,與薛清華四目相對。
  「這世界不是我定義就說了算。但是對我來說,妳們就跟我,甚至與其他動物都沒有甚麼不同,活著,就只是為了活著。」
  「沒有不同……嗎……」
  她嘆氣,也許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
  「我想妳說得對,現在的我活得並不快樂。只是害怕去面對現實,深怕平穩的生活再有任何的變動。」
  「休息吧。」
  森羅忽然伸出雙手圍繞住薛清華的腰(她並沒辦法完整抱住),將上半身的重量毫無保留地撲倒在他懷中,那是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柔軟觸覺。
  「妳……」
  「用人類的說法就是任性吧,透過感情的途徑,不擇手段地要求理性所無法完成的目標。」
  「對不起。」薛清華嘗試推開她,卻被抱得更緊。「我早就──」
  「我知道。」
  火熄滅了。
  
  //
  
  早晨四點,當大多數的市民,還在做著生活會改善的虛幻美夢時,迪特里希正睡眼惺忪地刷著牙。只有鏡子是新買的,老舊的洗手台上發著一株小樹苗,不知何年何月會撐破它生根的磚縫。屋內沒有任何的照明,只有她藍色的瞳孔,發出哀愁的幽光。
  全身上下由機械組成的少女,呆望著鏡中的自己,沒有沉重的黑眼圈,也沒有熬夜過度而遍生的粉刺,她吐掉嘴裡的液體,不知名品牌牙膏的強烈加工化學氣味吸附在洗臉台上,就像她的工作──廉價且難聞。
  「我作了不能被原諒的事情。」
  「別慌張,那些被捉姦在床的官員跟炒地皮的房產大亨不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嗎?」
  「那不一樣,那……」
  就連自言自語都會打結。
  「妳一定沒問題的,畢竟妳可是技術水平凌駕當代的……欸……」
  因為是機械,所以要固定起臉上的笑容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不過要是被人看見這副自言自語的模樣,肯定會被懷疑是哪裡出問題吧?
  曾經以高階聖職人員為名的阿馮索教堂,隨著他晚年政治生涯的醜聞與各種助長戰爭的脫序操守,而一起被這座城市淘汰廢除,沒有人打算修好這座聖殿般華美的建築,畢竟從現代的觀點看來,政教合一的阿馮索,確實是個十足的渾蛋。隨著大天幕下可供電的都市區域逐漸縮小,如今住在這裡的,除了迪特里希以外,沒有其他具有人類外觀的生物。每天早上都難免要嘆氣,但這幾天特別難熬,她踏出老舊殘破的住處,草皮上種了些簡單好活的農作物,但還來不及等到可以採收,附近的野獾總是會先把它們的根莖啃得一乾二淨,或許這樣的行為是變相的在飼養寵物也說不定,那頭野獾正倒在花圃中酣睡著。迪特里希悄悄地走過碎磚鋪成的步道,望著逐漸轉亮的電子屏幕天空。
  對於攻擊朋友這件事,她仍然無法釋懷,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些甚麼。
  她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這一切只會越來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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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平常沒有太多案件需要處理的日子,迪特里希會先花個兩小時徒步經過編號F到C的貧民區(這些人通常不具有B區以上居民的生活福利),然後在市區邊緣的車站搭上早晨六點的頭班路面電車,像條罐頭裡的沙丁魚,與眼神像死豬般的一般市民,共同享受這開始工作前就已經開始被擠壓的痛覺。身為長羅川市少數參與政治與管理階層的M.O.E.,她對於管理局內的多數人類「同事」感到厭煩,這些自以為聰明的生物總會讓她手裡的案件雪上加霜。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這座城市的管理階層充斥著這些荒謬的菁英呢?至少十年前沒這麼嚴重,又或者只是她當時還願意容忍。
  迪特里希順利在七點三十分的晨會之前抵達了管理局,負責全市治安與生活品質的環境管理局,獨自佔據全市最高聳的三座尖塔,由於高層避難不易,以及一百樓以上不設娛樂室的規定,迪特里希很幸運地擁有整座C棟128樓的辦公空間(以及業務)。她懷著屁股被人偷摸幾把的悶氣,從電車上被擠下站,隔著兩條馬路就能看見管理局的車道入口,正塞著一台特別加長過的加長型的加長型黑色轎車。
  「長官早安!」
  儘管眼前摀著嘴低頭打哈欠的少女比他矮了兩個頭,負責入口警戒的高大管理官仍是挺起胸膛,擺出端正的敬禮姿勢。
  「麻煩的稱呼就省……哎呀,這不是新來的庫魯斯嗎?稍微退後一點,有幾個老害開車是不看路的。」
  迪特里希抬起頭,試著分辨哪個是陽光,哪個是庫魯斯潔白的牙齒。庫魯斯是管理局中少數來自貧民區的新血,雖然在局內排不上俊美或是粗曠性感的前頭,但他仍舊是靠著後天的燦爛笑容,得到了站在車道口曬太陽充當門面的重要任務。
  「感激您的關心,這對我來說是很榮幸的一件事情。」
  「這是哪個敗類的車子?」
  「凰炎集團的公關前來參與今天的市政會議。他們的車太長,光是開進來就會卡住。」
  「虧他們還真會等。」
  「請問您的意思是指?」
  「你不知道嗎?凰炎集團作為政府的主要金援,對我們的態度從來都沒好過。」
  「只是聽說過而已。」
  「是啦,那麼特地挑在這時間出現,除了找麻煩還會有其他的嗎?明明只是個臭屁的公關,卻特地弄得這麼盛大,也算是無愧他們令人厭惡的一貫風格。」
  「既然您都這樣說,聽起來是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庫魯斯苦笑著。「她們要我幫忙停車,卻把鑰匙給扔在地上。」
  「我經過道路治安部門的時候會處理。」迪特里希打量車身的尺寸,她努力抑制住砸毀它的衝動。「我一定會在會議結束之前讓水泥灌滿這塊廢鐵。」
  在管理局中,最能使人感到厭倦生命的,莫過於每個月慣例兩次的市政會議,由於堆積如山的案件等著處理,迪特里希直到會議簽到簿收起來前的最後一刻才入場。她若無其事地推開會議廳的側門,打算在會議廳邊吃早餐邊打瞌睡度過無趣的上午,但她一腳才剛踏進會議廳,臉就已經牢牢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過大的披風讓她看起來像是被輾死在道上的老鼠。
  「選手進場!喔,選手進場失敗!」
  興致高昂的金髮少女將雙腳跨在會議桌上,像是故意想給人看般,絲毫不在意兔子花紋的白色內褲露了個角出來,她在頻頻鼓掌時仍不忘將雙手高舉過頭,象徵凰炎集團的金色鳳凰勳章,就別在她平坦的胸前,即使在燈半關的室內仍然反射著令人注目的亮光。
  「是妳這白癡灑的嗎?」
  迪特里希抹去鼻頭上的肥皂水跟玫瑰花瓣,瞪著她惡作劇的笑容。
  「是啊,因為芙蘭不喜歡髒髒的地板嘛,就只好找人把它弄香香。」
  「我可不喜歡一個禮拜洗兩次披風的感覺。」
  「那就不要把披披穿在身上啊,隨身帶著武器不是很友善的動作喔。」
  「地板上可以沒有肥皂水,疊字白癡。」
  「鼻要,而且芙蘭不是白癡,芙蘭是芙蘭。」
  「為什麼不行?」
  「因為芙蘭想玩。」
  「要玩的話,先從貴公司的財政開始玩垮如何。」
  迪特里希揮動披風,掩飾住內側懸掛的長柄跟槍頭。會議廳內的氣氛與平日明顯地不同,十數名高階級的管理官與數量對等的政府官員,無一例外地板著臉在閱讀桌上的文件,即使其中有些人根本是文盲。主席台後的大螢幕上正放映著形似動物細胞的3D投影圖,正以令人作噁的高速度扭動著。
  「大姊姊就別這麼幼稚想扯開話題了,管理局的類人械特殊管理官,我們正談到有關於妳的事情呢。」
  自稱是芙蘭的少女用牙齒輕銜著筆桿,手裡的文件紙畫滿了拙劣的塗鴉,她撕下寫著「機密文件」的封面,揉成紙球朝迪特里希拋去。紙球在空中受到肉眼不可視的異力,瞬間化為灰白的餘燼,散在迪特里希的臉上。
  「是這樣嗎,那還真是榮幸啊。」
  迪特里希撥去臉上的髒汙,短暫卻可怕的沉默蔓延開來。由於局長仍在外搜索著嫌犯,暫代職務的鮑德文用眼神頻頻打信號給迪特里希,他挺高胸膛,努力裝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想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權威的氣息。這個男人平時的軟弱與卑微是有目共睹的,長桌兩側的市政議員與管理官們自顧自地交頭接耳,深怕一觸即發的引爆點落在自己身上。
  「咳咳……」鮑德文在發言時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深怕迪特里希會忽然將組裝好的斧槍扔過來。「特官,請注意妳的發言與行為。」
  「隨你開心吧,被第八軍團副軍司砍傷的感覺如何?」
  迪特里希挑選離主席台最遠的地方坐下,通常這位置屬於註定一輩子官階升不上去的人。
  「太好了,否則我們今天的會就不能在中午前結束呢,我還要回去凰炎洗香香才行。」
  「管理局的時間不是這樣給民間的市儈企業浪費的。」
  桌上的麥克風快被迪特里希給掐歪,她嘗試不要去針對芙蘭做人身攻擊,但她自己也清楚根本不可能有這麼一回事。
  「總……總之我們剛剛說到,關於這次的治安事件,長羅川醫學與衛生災害研究局,以下簡稱長衛研,剛完成初步的分析結果。」鮑德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順便從秘書手上接過聲明稿。「如各位在螢幕上看到的,這是正常的生物細胞,採取自正常的四十歲男人。接著請看下一份資料。」
  「喔……那是我敏感的地方,就這樣,把它放進去……對……就是這樣……嗯嗯……」
  扭動的細胞樣本在一陣雜訊後從畫面上消失,現在螢幕上正放映著兩個裸體消防隊員互相撫摸生殖器的影片,陽剛且汗水淋漓的喘息與呻吟聲,透過上個月剛添購的最新環繞音響,毫無保留地將playing with fire 3的精華片段深烙進每個人的視網膜。
  「不,這個是……」鮑德文驚惶到連用髮膠抹上去的最後半搓毛都滑到了眼鏡框邊。「惡作劇,惡作劇,怕大家會議太無聊所以……哈哈哈……」
  關掉playing with fire 3之後,螢幕上顯示著形似海星的規則幾何體,正緩慢地旋轉著。
  「這是──」
  「芙蘭知道,這是第二期類人械的械進化細胞對吧!」她打斷迪特里希的發言。「大家知道嗎,類人械也是有構造革命的呢!妳不是很想說話嗎,特官姐姐,替大家好好解說一下吧?」
  每當芙蘭的視線掃過會議桌,議員與管理官們便會紛紛低下頭,避免與她四目相交。
  「麻煩的事情還是放棄吧,以簡單的分法,從再新曆150年持續到現代,至今約兩世紀內的M.O.E.被歸納為第二期。」
  「嗯嗯,特徵呢?」
  「幾乎全身由可自主分解與再構成的奈米機械細胞組成。」迪特里希皺起眉頭。「螢幕上所顯示的單元,則是第二期M.O.E.特有的進化細胞,能夠任意改變成適合生存的結構。」
  「那為什麼長衛研的調查結果會在屍體內發現械進化細胞呢?光頭先生?」
  芙蘭興奮地從自己的座位上挺起前半身,交叉著雙掌期待著鮑德文的回答。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像是隻獵食前正感受空氣的蜥蜴。
  「這個嘛……」鮑德文用手揮去額頭上的汗珠,照著稿上的資料念出。「這些細胞會附著在人類身上,對身體下達失常的神經訊號。所以從屍體復活,到產生肉體變異,都是由我們暫稱為B……喔不,是VT病毒的奈米機械所引起。」
  「意思是這座城市的類人械裏頭,有著仇視人類的不良分子呢,果然這麼危險的武器,必須被管制才行。」
  芙蘭開懷地大聲表述著她所期待的結論。
  「妳這麼急著把M.O.E.族群冠上歧視,是有甚麼企圖嗎?」
  「哇哇哇哇哇,妳別急著幫自己辯解嘛。又沒有人懷疑是妳做的,而且雖然口頭上說著不可能,但事情確實發生了不是嗎?欸嘿,就連妳自己也產生幻覺了!」
  「欸嘿個屁啊,比起解決問題,其實只是想狩獵異端嗎?」
  「好兇好兇,不要激動啊,我也只是來聽取報告結果嘛,而且妳也確實失常了不是嗎。芙蘭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壞人,芙蘭是──」
  「賤人!」
  「特官,在這裡請注意妳的言──」
  「你只在意程序跟禮貌?身為M.O.E.,我不希望用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操作並煽動民眾的偏見。」
  「也許這才是對類人械的正確看法啊。」芙蘭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搞不好跟芙蘭一樣,造成這混亂的類人械只是想玩玩。如果妳想接著說『那太武斷惹』,那換芙蘭問妳,知道芬克斯跟因維爾的事情嗎?與他們有關的類人械所涉入的犯罪,可不是用肚子餓餓可以解釋的事情喔,就像人吃飽就會想要玩玩,誰知道類人械吃飽,會不會也想一起玩玩呢?」
  「啊呀呀呀,我肚子好痛,我……我想去廁所,各位與會人員我們先休息個幾十分鐘!」
  鮑德文與十幾位官員同時起身,但又很快坐了回去。
  「不行喔,在我跟管理官姐姐玩完之前,誰也不要想離開。」
  一條深紅色的長鞭纏在入口的門把上,高溫把不銹鋼製成的把手連著堅硬的木板門一同燒穿。嗜虐的愉悅情感讓芙蘭臉上的惡作劇笑容更加歪斜。
  「妳明明也是M.O.E.,為什麼要協助操作這種不利於雙方和平共處的言論?」
  「芙蘭的立場也是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但芙蘭有凰炎集團的立場在嘛。」芙蘭輕咬住食指,從指尖滲出了亮紅色的電子血液。「大家想想,長羅川市的現代智人約有一千兩百萬,而類人械則有兩千七百五十一架,你可以想像平均每所初等教育學校都至少潛伏著一隻未知的威脅,如果管理局的愚民融合政策讓──」
  「止住妳愚蠢的無限上綱,這是想把問題順便推卸到我們的政策上嗎?」
  「我認為管理局長期以來對於類人械的放任包庇政策,是壞壞的。類人械的本質就是打打殺殺,由武器進化而成的生物竟然可以受到保障,假裝成人類,享受文明社會裡安逸的生活,怎麼想都是太天真呢。」
  芙蘭逕自走向主席台,鮑德文恐懼地退後,讓出了會議主持人的位置。
  「還真敢說啊。」
  「換作是凰炎集團,就絕對不會放任這種事情發生。管理局已經軟弱太久,也失敗太多。我代表凰炎集團,闡明以下幾點方針,在此要求,從今以後將長羅川市內所有關於類人械的事務交由我們承包,當然也包括迪特里希姐姐和妳所包庇的轟龍呦,芙蘭在想啊,會不會妳們其實根本沒有痊癒,隨時都會陷入瘋狂呢?」
  「這是以管理局的醜聞作為要脅,想用冒險的手段來貪圖利益嗎?」
  「冒險?沒有那種事情呦,這叫勢在必得。而且我們也會拿出讓管理局滿意的條件作為交換喔,各取所需,為芙蘭最喜歡的長羅川市一起加油!」
  「妳會願意代替除了利益以外甚麼都不考量的凰炎集團出席,簽訂這種對妳自己的種族毫無好處可言的計畫,想必是得到了與之相應的報酬吧?」
  「好處?」芙蘭晃著頭。「沒有那種東西呦,只是可以確定,在凰炎的管理下,大家一定會更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而且『械王』一但完全復活,這座城市也就到此為止了呢,即使是這樣也不肯讓步嗎?」
  「妳剛剛說了甚麼?」
  迪特里希的表情凍結了,語氣也隨之冰冷。
  「哇哇哇哇哇,原來妳不知道嗎?類人械之中每數百萬的個體才能成功進化而成的『械王』,就是散播出VT病毒的主謀喔。」
  「那是不可能的,長羅川市兩百年以來唯一的『械王』,早就已經──」
  「她復活了,與亡靈的軍隊一起。」
  「證據在哪裡?」
  「芙蘭當然有證據,但證據是秘密,芙蘭不能告訴妳。」
  「那種故弄玄虛的亂槍打鳥,對我沒有用。」
  「可是對人類有用啊,要是芙蘭想公開,那麼各位肯定會很難過,不講出來只是想保護大家啊。」
  會議廳裡只剩下空調的呼呼風聲。芙蘭得意洋洋地看著迪特里希,迪特里希則是面無表情地回望著她。想必以管理局怕事的態度,遲早會將管理權給移交出去吧。
  「妳們太高估自己的掌握能力。」
  「等到管理局的大家見到我們是怎麼消滅『械王』,想必也會贊同將類人械的管理權移交至凰炎集團旗下的。」
  「M.O.E.不是任人交易的道具!」
  「是這樣嗎,嘿──這不就是你們平時愚弄市民的態度嗎?」
  如果她是個人類,那恐怕她早已要被這股翻騰的憤怒給攪得嘔吐出來。
  迪特里希在想些甚麼,或許當下誰也沒有猜到。有些秘密埋藏了太久,久到也許連她自己也忘記。
  她想起帕羅蒂亞,也想起自己失控時的醜態。
  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