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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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07
「還好這世界上有我。」
「你哪的自信。」
「還好有我,讓其他人可以從我這裡賺取自信。」
平淡的一天過去,薛清華走在寬敞的商務大街上,長羅川市A區璀璨的夜生活並不是屬於他的美好,路旁的櫥窗玻璃映照著車道上疾駛而過的跑車輪廓,他這輩子大概只買得起一個輪胎。走過華麗的絨毯,穿過在大廈門口搭話閒聊的貴婦,像隻卑微的溝鼠,無意間鑽進這五光十色的世界,他低著頭將邀請函出示給對他亮出警棍的保全人員,確認再也不需要用到這張紙後,便用來擦去腳底的口香糖。
「哇,是胖胖先生!」
在電梯門即將關上的前一刻,繫著兩條金色馬尾的少女興奮地撞進擁擠的人群。刺耳的超重警鈴響起,薛清華正打算擠出電梯,其他的乘客卻都像見鬼一樣,慌張地自動讓出了位子。
電梯內只剩下薛清華與來歷不明的少女。
「妳是誰?」
「芙蘭是芙蘭,凰炎集團的公關。這裡是我們旗下的建築,來走走很奇怪嗎?」
芙蘭胸前的金色胸章閃爍著浮誇的光芒,正如飯店的裝潢一般。被挑選為婚禮會場的頂點大飯店,由於是凰炎集團旗下承包的建築,外部的照明從玻璃到樑柱盡數選用暖色系,彷彿彰顯著不惜虧欠員工薪資也要裝飾好門面的企業精神,強烈的黃色燈光從樓頂透出,在夜空中如燈塔般亮眼。
「像我這樣的普通民眾,不至於讓大財團有印象吧。」
「原來胖胖先生覺得自己很普通嗎,但不只管理局,市政府也多少對你有興趣呢,聽說胖胖先生在找工作,有興趣加入凰炎嗎?」
「為什麼突然──」
「沒甚麼沒甚麼,芙蘭只是友善提供適合的工作喔。」
「會說適合我的工作,八成是私兵或保鑣吧。」
「登登,答對了!凰炎的總帥,正在籌備一支由M.O.E.組成的巡邏隊喔。」
「恕我不能答應。」
「有很多錢錢,而且絕對能比笨笨的管理局做得更好。」
「這不是錢能決定的事情,而且我對加入政治組織毫無興趣。」
「是這樣嗎?」芙蘭嘴角下垂。「芙蘭相信胖胖先生會回心轉意的。」
無聲無息的高速電梯停在77樓的位置,薛清華獨自走出電梯,這才發現手裡不知何時多出張名片,走道盡頭的玻璃帷幕外頭,是一覽無遺的城市夜景,他沒有駐足觀賞,直接轉彎走近了接待處。大多數的賓客已經入座,現場除了穿梭在人群中提供名貴酒品的服務生,甚至還專門聘請來市外的知名樂團,正在演奏著從來沒聽過的異國曲調。
儘管在一片鮮豔的禮服與濃妝打扮中,坐在乏人問津角落的帕羅蒂亞,那酒紅色的長髮依舊明顯,當看見薛清華朝她走來,原本緊繃的表情也隨之放鬆許多。
「你身上有粉味喔。」
「有個自稱是凰炎公關的M.O.E.找上我。」
「欸,果然他們也是這樣的企業嗎?」
「凰炎原本就是從軍事工業轉型的,會想運用M.O.E.也不意外。」
「很常見的套路吧,軍事產業、醫療科技、電子工程或是外送茶,反正人類也只會想出這幾種用途。」
「所以朱鷺才總是遮遮掩掩吧。」
「誰知道呢,荒木老師明明也不是人,還是成為了頂尖漫畫家啊。」
「那只是保養得好……」
薛清華這才發現到桌上的名牌,用簽字筆大辣辣地塗改成「我老媽變成了兔子」。宴會廳內的燈光打在桌面上亮白無瑕的餐盤,反射刺進他的雙眼;爭奇鬥艷的香水味混進令人昏昏欲睡的空調,揉合成一股令人作噁的化學煙幕。
下一次非得要更果斷的拒絕,他提醒自己。
「哈哈哈,入口的小姐太熱情,想婉拒搭訕都很困難。」
晚薛清華幾分鐘入場的粗獷男子摘下墨鏡,舒適地坐在圓桌對面,露出深邃中略帶憂鬱氣息的瞳孔,由於剛從勤務離開,身上的管理官制服也還來不及換下。晶瑩剔透的汗珠,沿著臉頰滑下,正好點綴他的性感,像那草上的甘露,讓他健美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濃厚的眉毛、稀疏的鬍渣與直挺的鼻樑,完美地支撐起英俊成熟的五官。當他的雙肘托在潔白的高級石材桌面上,從異性與同性的眼裡看上去,不約而同地像盤令人垂涎三尺的鮮肉。薛清華奇特的朋友群之中,阿爾泰無異是他所認識最接近「正常人」印象的一個,但儘管這麼說,這個「正常人」未免也太過於性感。
他有電力。
「阿爾泰,為什麼連你也要拐我。」
「看吧,編劇才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是說你們甚麼時候才要出櫃啊,我覺得讀者比較想看你們在一起,水管好粗好討厭喔。」
帕羅蒂亞比了個相當下流猥褻的火車過山洞手勢。
「我本來就是管理官,會被邀請不是很正常嗎?好啦老薛,你就認命陪我吃一頓飯吧,婚宴只有自己吃是很寂寞的一件事。」
「非得我來嗎,梅丹佐上哪了?」
「忙著支援醫學與衛生災害研究局,一早就又往東北區去了。放我自己一個人來多掃興,有朋友吃飯喝酒聊天,這才叫享受生活不是嗎?」
「隨你開心,不過醫學與衛生災害研究局是在市西吧?」
「喔,這倒是讓我有些好奇,但是我不會過問她的專業跟生活圈。」
「既然梅丹佐在忙,身為美少女的我又被晾著,兩位乾脆結婚好囉。」
「美少女?」薛清華忍不住升高語調。「我也是被騙來的,這傢伙騙我只是去吃路邊攤。」
「飯店也在路邊,我沒說錯,只是黃金三角確實比路邊攤大一些。」
阿爾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管理局跟凰炎關係不怎麼好吧,為什麼要挑在他們的地盤上辦婚禮?」
「就是不好,才要裝得很好吧,況且管理局有地權限制,沒辦法弄到這樣的場地。」阿爾泰望著舞台上正獻唱的來賓。「哇喔,那是知名的偶像席法露耶,我總是想要一張她的簽名。」
「竟然是本人,管理局可真敢花……等我收入穩定,一起去聽演唱會如何?雖然大概沒甚麼機會能買高級席。」
薛清華忽然回想起自己在不久前搗毀劇場的豐功偉業,那時他曾短暫地坐在舒適的特等席上,至今屁股跟後背都還難忘那柔軟的奢侈。
「負擔不起高級席也沒關係,你坐哪我就跟著坐哪。」
阿爾泰吐了吐舌頭,兩人間的互動不知不覺讓帕羅蒂亞看紅臉,只敢透過指縫邊呼氣邊偷看。
「雖然我們應該不是那種作品,不過拜託繼續吧哈哈哈……」
「各位有權有勢的社會菁英,以及靠餐券入場的基層螺絲釘大家晚安!」
司儀宏亮的嗓門,吸引住廳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還沒上菜嗎?省省吧,根本沒人在意是誰結婚,大家都只是來吹冷氣看錶演吃大餐等摸彩的。」
帕羅蒂亞把臉頰貼著冰冷的桌面,滿腹牢騷地咕噥著。
「妳還敢說,到底是誰把開胃菜先全部吃光的啊?」
「我說過不是我,是隔壁桌那該死的肥婆,不過是去洗個手,一回來東西就全被掃空啦。」
「妳不能就這樣說別人是肥婆──」
「那是個惹我火大的胖女人,我為什麼不能叫她肥婆?喂,別以為沒人看到,就是在說妳啦,肥婆。」
隔壁桌的肥婆惡狠狠地朝帕羅蒂亞瞪過來,用那滿戴珠寶首飾,腫得像肥腸的手掌,比了個怒不可抑的中指。
「快住手,我不想引起麻煩。」
「惹火飢餓的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對於典禮本身完全沒有興趣,帕羅蒂亞無趣地敲打著餐具,飢餓的目光彷彿在盤算只要周圍的人都沒注意到,就要把叉子給塞進胃裡。
「這就是我不想來的原因之一。」薛清華攤開長達三頁的節目預定單,光看到那一連串的長官致詞就夠令人浮躁。「妳可以先吃餐具渡過上菜前的一個半小時。」
「一個半小時,認真的嗎?」帕羅蒂亞默默接過節目預定單,假裝彎下腰撿東西,把它給咬去一角。「喂,你有沒有聞到甚麼怪味道?」
「會不會是阿爾泰的汗味?」
「老薛,怎麼連你也這樣損我,我甚麼都沒聞到啊?」
阿爾泰嗅著腋下,他很確定自己沒有鼻塞。
「好像是血的味道,香水味太重了,有點難辨認。」
「很明顯是人血,而且距離死亡有一段時間。」
就在帕羅蒂亞瞳孔中的機械紋路隨著警戒的情緒,亮起淺黃色燈光的同時,婚宴場內的燈光忽然熄滅,一片漆黑之中只剩下來賓們攜帶電話的螢幕還亮著。
「為什麼婚禮會有死屍的血臭味?」
薛清華皺起眉頭。
「老薛,找掩護。如果發生甚麼事情,人交給我,機器就靠你。」
兩人幾乎同時躲進桌下的空間,阿爾泰手中的鎮暴槍已經解除發射限制。由於是管理官,所以被允許攜帶槍械。有塊冰冷堅硬的東西滑到薛清華的腳邊,那是管理局的制式特殊槍枝,裝填專門對M.O.E.用的振動彈。由於M.O.E.的材質以現代科技無法解析,運用共振來加以制壓甚至破壞的方式仍然是近十年內的主流。
「兩年前的新款式後座力太大。」薛清華熟練地調低發射出力。「帕羅,有看到甚麼嗎?」
「這到底是……雖然很微弱,但是M.O.E.的細胞訊號,有十幾個不同的來源。」
「被襲擊嗎,或是場內原本就有這些人?搞不好只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來賓。」
「不知道,你以為整天開著觀測眼很輕鬆嗎?」
M.O.E.的眼睛能夠偵測到近距離的同類訊號,以及感應熱源,雖然不能拿來看穿覆蓋有特殊塗料的刮刮樂彩券,但是用在戰鬥上還挺方便的。
碰──!
隨著黑暗之中響亮的爆鳴聲,兩人的緊繃情緒也升至最高點。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但隨著第一聲驚慌的慘叫響起,會場也隨之陷入了恐慌的氣氛之中。
「不要離開我身邊。」
「真是害羞啊,原來我還是有股價的嗎?」
「在有必要用到第二人械同步型的狀況下,啟用電子干擾跟煙幕。」
「掃興的傢伙,原來你是在意這個啊。」
「那我呢?」
阿爾泰滿臉自詡是電燈泡的羨慕笑容。
「你自己保重。」
「搞不好大家寧可看你們合體嘛。」
「帕羅,現在不是開──」
「抱歉讓各位虛驚一場,剛剛只是發生了一點跳電事故,因為會場的燈飾實在太多了!請大家別在意免擔心莫慌張,我們的兩位新人已經到場,來賓請掌聲!」
場內的燈光忽然再度亮起,司儀慌亂地賠著不是,用手帕擦著臉頰上的冷汗。為了營造出盛大的排場,宴會廳特地選在有樓中樓樣式的會場舉辦,從精緻雕琢的樓梯上,身披著白紗的新娘抱著鮮紅的捧花緩緩步下,而另一端則是……
另一端則是甚麼都沒有。
「只是小意外,認真的嗎?」帕羅蒂亞摳著耳朵。「哪來這麼臭的意外。」
「帕羅,會不會只是我們弄錯而已,其他人都沒甚麼反應。」
薛清華搔著頭髮,半信半疑地環顧著周遭毫無異樣的賓客,他很確定自己聞到那股可怕的氣味,但整廳的人唯獨他與帕羅蒂亞察覺,似乎也只能用錯覺來解釋。
但那不是。
「那邊的來賓似乎已經猜到接下來的驚喜,不要懷疑你的鼻子,新郎很快就會入場了!」
司儀興高采烈的一番話與眼神,很明顯是隔著幾十公尺的距離針對薛清華來的。
大量的紅色物體從新娘對側的樓梯上滾落,由遠處看不出來是些甚麼東西,但隨著前排貴賓席率先發出的尖叫聲傳來,答案很明顯。
散落的人體組織,被野獸般的蠻力給撕裂成絞肉狀的碎塊,從蹂躪得一蹋糊塗的西裝,勉強能想像出遺體生前的身分。空調出口停止送風,流淌出黏稠的紅色液體以及更大量的肉糊。然而在這突然的慘劇中,絕望與恐懼的哭嚎聲卻緩緩地降下,終歸於鴉雀無聲的死寂。
「對於開胃菜還滿意嗎,各位?不滿意?給點掌聲捧場滿意一下嘛!喔,我忘記你們都中毒了,好可惜喔。但是別擔心,這只是輕微的神經毒,頂多全身癱瘓,沒這麼容易死的。」
殷切中帶著笨拙的話音忽然降溫,盪至冰點以下,如同低吟的陰森冷笑,讓雞皮疙瘩爬上薛清華的背脊。
司儀陶醉地將雙手交叉在背後,欣賞著眼前狼藉的景象,他俊俏的面孔出現了細小的裂痕,殘虐扭曲的表情逐漸剝落,露出底下細小的黑色尖毛。
「這麼想要捧場的話,就用身體來承受我的喝采吧。」
薛清華與阿爾泰同時站起,舉槍朝著司儀射擊,司儀的臉孔扭曲,從嘴中吐出大量的血液,腥紅色的血流偏移彈道,寬敞的黑色雙翼從表皮下穿刺而出,扯去了大部分的人類外觀。兩公尺高的蝙蝠喀喀地得意大笑振起翅,劇烈的陣陣強風揚起,挾帶著大量碎裂餐具與人體組織的殘骸,將兩人打倒在地。
「老薛,你……還好吧?」
「先擔心你自己。」
阿爾泰的臉上被扎出血淋淋的傷口,沉重的餐桌壓在他脫臼的右手上。薛清華也同樣好不到哪去,銀製的刀叉深深陷入他的右腳,要是輕舉亂動隨時可能會大量出血。
「喔,多麼感人的友情,友情跟愛情哪一邊比較偉大呢?喔我知道,都不重要。」血紅色的瞳孔由於亢奮而漲大。「別吝嗇啊,儘管享受。既然手與腳都動彈不得,你們還有嘴巴可以祝褔這對新人百年好合啊。」
巨大蝙蝠走近由於驚嚇而昏厥的新娘,露出他那粗長堅硬的牙齒,張嘴朝著新娘那細嫩的鎖骨與頸間咬下。但就在牠將得手的千鈞一髮之際──
「你是不是忘記誰啦,現金!」
一步前踏,二步飛跳,當大蝙蝠意識到身後的腳步聲而回過頭時,正好與跳躍至空中的帕羅蒂亞四目相對。黑色的劍身劈落,精準且致命的一劍,順著承受重量的加速度斬入大蝙蝠右半邊的身軀。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忘記妳呢,轟龍!」
大蝙蝠彷彿不知痛楚為何物,反而在尖亢的笑聲中以搖搖欲墜的半邊歪斜身體,將帕羅蒂亞給揮擊出去。少女瘦弱的身軀狠狠地撞上裝飾柱,使得柱體受衝擊而倒塌,就在沉重的石塊即將活埋帕羅蒂亞身體的瞬間,薛清華不顧危險衝上前撲,將她與自己一同抱摔出去。
「你到底是……」
「我是誰?我是你啊。那你是誰?你是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薛清華!」
薛清華望著眼前的怪物,從未聽過的語調,不知為何卻像透析他一般,親近地使人不毛。
意識隨著傷口撕裂的失血而逐漸模糊,薛清華以不解的表情看著傷口迅速復原的怪物,蝙蝠將昏厥的新娘抱起,朝著玻璃材質的落地窗撞去,消失在汙濁的數百公尺漆黑高空之中,在玻璃碎裂的瞬間,牠留下了來自深淵的訊息。
「你遲早會加入我們的行列,因為你是怪物,徹頭徹尾的怪物啊。」
//
包含薛清華與阿爾泰在內,受傷的賓客陸續被抬出會場,以停留在75樓緊急救難平台的直昇機,輸送至最近的長羅川市三號醫院。帕羅蒂亞回想起過去近五年以來的生活,管理局從來沒有用這麼有效率的災害處理速度來對待一般市民。她總歸有些擔心自己的宿主,但現場筆錄還沒結束,還不是能離開的時候。
「竟然沒能砍穿,那東西到底是……」
腦中重新回放、模擬並計算著方才一連串的事件,帕羅蒂亞將長劍倒轉,以劍尖刺入自己的左腕,快速分解的劍身散成暗紅色的粒子流竄回體內,她望著五公尺外破裂的落地窗,強勁的夜風從臨時封條的縫隙灌入,吹亂她的紅髮。
「妳是……轟龍?」
循著似曾相識的平緩語氣轉過頭,穿著隔離衣的女子獨自收集著地上的血液樣本,朝她輕輕地揮手示意。
「甚麼,我們認識嗎?」
「幾年不見,還是這麼尖銳的性格呢。」
「等等,我是真的不知道妳是誰,借錢或是作保的話別找我。」
「是戰爭造成的創傷讓妳選擇遺忘嗎……我能體會妳的哀傷,但是不往前看的話,生命是無法踏出下一步的。」
「不要再說下去了,海爾娜,妳就是這樣才會被人選擇性遺忘啦。為什麼妳沒被振動彈炸爛啊?」
「不可以這樣對待他人的善意。」海爾娜將地上沾著血跡的碎玻璃小心翼翼地收入分析用的樣本袋中。「因為我並不屬於第八軍團的編制,而是不分所屬的醫療隊伍,所以在轟炸前兩周,就跟醫療團隊一起先行撤離了。」
「也就是說妳看風頭不對就找機會先跑了嘛……」
「不是那樣的,當時真的是逼不得已,況且如果沒有大家的犧牲,也不會有今天的和平。」海爾娜的語氣仍然雀躍。「我一直相信著,只要活下去,就會有機會跟大家再見面呢。」
「是是是,還真敢說啊。」帕羅蒂亞嘆了口氣。「有甚麼方便透漏的調查結果嗎?」
「難得有機會見面,妳卻只想著這件事,資料我不能透露,這是工作的規定。」
「不然這樣吧,妳甚麼時候要結婚,工作順不順利啊?」
「生活的話還算過得去,有信仰支持的話,並不是這麼難熬的。」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海爾娜脫去厚重的隔離衣,棕色的頭髮紮成整齊的馬尾,黑白主體的服裝雖然有些破損,但卻也理得潔淨整齊,或許是經歷過太多生命的起伏,就連眼神都像是冬日的午後般平靜。
「信仰哈哈哈哈哈,妳改行作師姐替人觀落陰?」
「這是修女服啦,雖然因為一穿再穿而有些破舊就是。」
「看這層防護衣,是在替醫療與衛生災害研究局工作吧。」
醫療與衛生災害研究局是長羅川市內自設的單位,是數間學界的領頭大學集資合辦,以學術研究為主,儘管自稱不屬於管理局或是市政府其中任何一邊,但從隔離衣上的製造廠商標籤就可以看出來,中間立場絕對只是個口號而已。
「妳果然還是關心我的呢。」
「不,我只是順著妳的意思,問些敷衍的問題來打發,不說也沒關係。」
「也稱不上是正職啦,平常經營孤兒院勉強度日,偶爾經濟拮据時會幫忙研究局,但還是盡量避免被捲入事件呢。這次因為是相當嚴重的災害,所以我也參與了調查,畢竟如果是全新的物種,就得預防傳染病或是生態威脅的發生。」
「妳的幫忙,是指管理局那群白癡,沒辦法自己把事情辦妥的時候嗎?加把勁啊渾帳們,否則好不容易壟斷的警察權就要被拉下台囉。」
帕羅蒂亞特地拉高音量,想提醒在一旁負責筆錄的管理官快點吃完他的甜甜圈。那管理官似乎這才注意到有人被遺漏,慌忙地放下食物小跑步過來。
「下次有機會再聊吧,這個給妳。」
海爾娜將厚重的防護衣穿戴回身上,貌似想起些甚麼,從隨身的口袋中拿出一柄銀色的小刀。
「好像在哪裡看過,剖水果的嗎?」
帕羅蒂亞接過小刀,隨興地把玩著。
「M.O.E.用的緊急異物驅除程序,能夠把體內不屬於原本結構的物質排除,如果食物中毒的話可以用這個舒緩,以防萬一的時候請務必使用它。」
「老爸跟老媽起碼有教過我,別亂用來路不明的程序。」
「為什麼不信任我呢,明明曾經並肩過……」
海爾娜一邊困惑地嘆氣,一邊走遠了。
「我才是不知道為什麼要相信妳吧。」帕羅蒂亞低聲說著。「為什麼最近總是些莫名其妙的傢伙啊……」
//
同一晚,長羅川市三號醫院。
復古的二十四時制鐘上,時針正停在數字13,午夜剛過。
歷經惡夢後睜開雙眼,男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房間內坐起身。
耳邊依稀能聽見微弱的吐息聲。
「……」
感覺自己已經沉睡很長一段時間,儘管難以回憶到底發生過些甚麼,但額頭上縫著線的傷口已經不怎麼疼痛。
好渴,乾澀的喉頭像是有螞蟻在爬。
好燙,下半身如同被烙鐵的高溫燒過般劇痛,不快點澆熄的話就不妙了。
他心想著,不自覺地滴下唾液。
不費吹灰之力推開沉重的鐵門,走道上灰色的燈光照著粉刷得一片潔白的牆面,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更加地冰冷。燈光有灰色的嗎?
「請問一下,這附近有飲水機嗎?」
正在轉角打盹的護士,看起來睡得很沉。既然這樣也只好將她拍醒,畢竟在工作中睡覺本來就不是好習慣。
「請問一下,這附近有飲水機嗎?」
他輕拍年輕護士的額頭,卻一個不小心將她的頭骨如同胡桃鉗上的堅果般捏得粉碎。看著沾在手上的黑色液體逐漸變得鮮豔,他瞬間了解到些甚麼。
不快點回到會場的話,新娘會生氣的。一邊這麼思考的同時,雙手同時捧起那被捏碎的頭顱,開始大口大口地吞飲溫熱的血液與腦漿。鮮血從嘴唇上滴落,從下巴緩緩滴落,落在他腫脹的第三隻腳上。
原來這就是止住飢渴與疼痛的方法。
原來自己早就死了。
//
「別……別讓那些怪物衝出封鎖線!還有那些記者,他們甚麼都沒拍到!」
黏稠的血沿著柏油路的縫隙,緩緩地聚成一片片的小湖泊。攝影器材無一例外地被摔得粉碎,東倒西歪的記者以及攝影師一同在地上打滾,抱著血流不止的傷口哀嚎與怒罵著。在受傷的狀況下,他們本該被立刻送進醫院的急診室或是太平間,但今天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外頭的人既進不去,裏頭的人也出不來。
管理官們高舉著蓄勢待發的槍口,從四面八方層層包圍住白色的建築,緊鎖的鐵門內不斷傳來尖呼,與物體衝撞著大門想竄出的吼叫聲,每當身形扭曲且眼神渙散的人從窗口鑽出,隨即便會融化在如猛獸咆嘯聲般的火網之中。
「開火,開火,開火!不用對這些怪物客氣,撐到支援過來,我們就夷平這裡!可惡,這群記者還真狡猾……」
指揮現場的是有著中年髮根危機的副管理局長鮑德文,他的臉上不斷地流下緊張的汗水,對於所有此時仍無法安穩入睡的現場人員而言,今晚會是他們此生最難忘的一夜。
「報告長官,從窗口爬出來的似乎是個小孩。」
「開火!」
「但是他可能沒被感──」
「你這是想違反命令嗎,給我打打打打打到他們半點都不剩為止,再撐一會兒,支援隊伍就會把這裡給炸得半點都不剩啦!」
「我們連攻堅都還沒嘗試,就要直接炸毀醫院?」
「你是長官還是我是長官,我說炸就炸!」
「那誰要負這個責任?」
「笨蛋,當然是隨便找個喜歡找問題的害群之馬,誰再提問就是誰!」
管理官們紛紛安靜下來。
也許打一開始,就沒有人打算攻堅,畢竟那可是喪屍,不是拿著土製炸藥的低知識水平罪犯,管理局的教材裡可沒教過這種東西。有些資歷老練的高階管理官,已經訂好奶油焗烤或香煎餃子之類的外送,準備在吃完消夜後觀賞醫院被炸毀的煙火。
「你們這群敗類公務員最好向我說明,現在這模樣是怎麼回事?」
眉頭緊繃的迪特里希重重地踹開裝甲車輛的車門一躍而下,脫離門軸的鐵板撞在地上,發出惱人的摩擦聲。藍色眼眸在漆黑的夜色中清晰可見,搭配過大的披風,她散發給人的感覺活像是隻怒火中燒的貓頭鷹。
「這起關於人類的事件,與類人械部門的妳可沒有關係。我……我可不會被妳嚇到!」
鮑德文退後,兩個月前骨折的胸口還在隱隱作痛。
「如果當真能無關,這麼麻煩的事情我也不想管。到時候要是跟M.O.E.有關,最好別想把事情賴過來。」她作勢要毆打長官。「我可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是局長的意思。」
「局長親自帶領搜索隊進行任務,現在局裡的最高負責人是我。」
「我可沒聽說過狗可以負責全權指揮。」
「妳的意思是我像條狗?」
鮑德文硬梳上去的頭髮被汗水浸溼而垂下,露出油亮的光頭。
「哎呀,怎麼可能呢?狗都還比你懂得尊重。搞清楚,你現在攻擊的,可是我們原本應該保護的市民!」
「上……上次的事情就算了,但是這一次,要是連妳也被感染,我們可……可承擔不起。」鮑德文的指尖一轉,數十挺步槍的槍口一致朝向迪特里希嬌小的身軀。「我說這是屬於人類範圍的案件。崩穿的迪特里希,妳想擅自行動,就形同於與管理局的規定作對。」
「意思是只要是你說的,就都算數,你自以為懂些甚麼?」
「現在我就是最高指揮,在官階上妳不該提出任何意見!」
「你等著瞧吧,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
迪特里希揮手甩動那礙事的披風轉身離去,路燈下有些黑色的小點正在飛舞,儘管她也清楚這是遷怒的行為,依舊伸出手揉爛了幾隻無辜的飛蟲。
她並不打算遵守規定太久。
//
「妳的意思是,我只剩下半個小時可以逃出醫院。」
薛清華費力地拉高聲量,手術室鐵門外頭的撞擊聲持續地加重。由於緊急逃生的運輸機數量有限,第一時間避難完成的,只有包含阿爾泰在內的管理局相關人士,以及「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屬於中低收入族群的薛清華很自然地被留在了「下一批」的避難人員名單上頭,根據迪特里希的說法,那份避難名單的標題已經被塗改成死亡名單了。
「事情大致是我剛剛說的那樣,接下來就請你們自己努力活下去吧。」
從電話另一端傳來迪特里希的聲音。
「妳就這麼篤定我們能活著出去。」
「有人說過你很悲觀嗎?往好的方面想,即使是最壞的狀況下,也會是我親手處置掉你們,別緊張啦。」
「那還真是多謝啊。」
薛清華深深地吐氣,看著牆上的鏡子,自己在鏡中的倒影似乎因為缺乏睡眠與處於緊張狀態,而憔悴不少。
「不要死喔。」
「那不是我能決定的。」
攜帶電話的訊號被不明的干擾阻斷。薛清華扯下手臂上用完的輸血包,小心地穿戴起原本用在手術的隔離衣與防菌口罩,這套裝備原本的主人還沒來得及穿上,就被攔殺在樓梯的轉角,如今也加入敲打隔離門的一員,等待著在破門的一刻要將他大卸八塊。
「先是吸血蝙蝠,然後是殭屍,為什麼走到哪裡都會出事情啊?真是的,剛做完筆錄又得再來一次……啊啊啊,要是被家裡那兩個老不死或是二姐知道的話,肯定會千里迢迢地來修理我一頓吧。」
像是個急著藏起考券的吊車尾孩子,帕羅蒂亞焦慮地在室內踱步,拿取每一把能看見的銳利刃物。
「妳的身體沒問題嗎?」
「好得差不多啦。」數十把銳利的刀鋒平鋪在桌上,分別由不同的角度反射著她瞳孔中幽暗的黃色燈光。「在擔心別人前,你這瘸子不如先擔心自己的爛腳吧。嗯,剛剛那個算是黃腔笑話嗎,總之以你現在的失血狀況,再加上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想用械轉換大概會掛吧。」
「我知道。」
「笨蛋,要不是你蠢到想救身體構造比人類不知道先進多少的M.O.E.,也不會失血成這樣。」帕羅蒂亞別過頭。「別扯我後腿。」
手術室的鐵門在無數的撞擊之下扭曲變形,從歪斜的門縫中伸出一雙枯槁的手臂,以怪力硬是扯斷從內部拉上的鐵鍊。
「年……輕人……你可得……多學學啊啊啊啊啊!」
年近八旬的老人,歪著被折斷的頸子把頭靠在輪椅背上,他滿布血絲的雙眼漲大,彷彿隨時都要從眼窩中蹦出來似的,因拉扯鐵門而斷裂的指節內穿刺出白森森的骨頭,然而他的表情卻是極度地愉悅。
「喂,老頭,正常人類像你這樣,早就該進棺材了吧?」
「死……?我沒……有……我……」
老人與身後十幾雙漲紅的眼,一齊以近乎褻瀆的眼神看著具備少女外型的機器人。
「講話別這麼痛苦。」帕羅蒂亞手中的手術刀發出銀白色的電光。「麻煩各位老實的再死一次吧!」
四把投擲出的手術刀分別命中不同的目標,附在刀上的高壓電流轉瞬間將接觸到的物體燒成焦炭,無懼劈啪的電光爆響,老人靈活地從輪椅上翻滾落地,以人類所不可能達到的詭異姿勢,單憑雙腳便將自己從地上給支撐起身,關節與骨骼受到擠壓的嘎嘎聲響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慄。
「我……要……吃妳的……腋窩!」
在張大口咆嘯時,老人滿布皺紋的皮膚也隨之撕裂,露出表皮下膨脹的血管,與淌著黑紫色血液的肌肉組織。
「把……錢……給我!」
「不要……胸部……只要……大腿!」
「更多……給我……更多……少女與戰車……4DX!」
「加薪……我……員工福利……勞……險……」
「買……一本……敝社團……的……小說吧……」
更多失控的死屍飛撲而上。
「真抱歉,除了買書這種粗糙的置入性行銷以外,其他不可能實現的要求就來朝我的劍申請吧!」
帕羅蒂亞絲毫沒有任何敬老尊賢觀念的一腳,從正面將老人往撲來的反方向踹飛,失速撞進十數具屍體的混亂隊列。她握住僅存無幾的手術刀,沿著左手的肩膀朝下直直劃開一道四十公分長的刀口,噴濺在空中的機械粒子瞬間凝聚,環繞著細小的手術刀結合成長劍的外觀。見到紅色的液體在眼前流竄,數具失去理智的屍體儘管早已不成人形,依舊朝著少女嬌小的身體匍匐爬行。
「我欲性交美腿女子平坦胸部垂涎三尺勃起不止射精摩擦腋下汗水味道鼻子猛吸……」
「I wanna know……你行不行……You gonna know……別懷疑你自己的本領……尖叫聲!」
「天哪,你們這群空幹王還是他媽的下地獄去吧。」帕羅蒂亞舉劍的同時,薛清華也隨之喃喃自語地唸起。「『一放白兵──走電!』」
蒼白的電光透過劍身傾洩而出,雷鳴呼嘯的高溫閃光,燒穿所有劍前的阻礙,一直線穿破整條長廊。廊上的整排玻璃落地窗同時發出清脆響亮的爆裂聲,隔著燒熔的鋁框,曬落的月光照得焦黑的地面格外恐怖。沒等炙熱的餘溫消散,瘸腿的青年與精疲力盡的少女攙扶起彼此,踉蹌地越過焦黑的屍塊,向盡頭的逃生梯出入口跑去,嘗試著逃離這不知何時才能醒來的淒怖夢境。
「妳還好嗎,需不需要我揹妳?」
「才不要,你如果摔倒,我不就狗吃屎了嗎?」
薛清華默默地看著手錶上的指針,每向前行走一格,他的心便隨著一步一步向下的逃生樓梯,沉入更深的黑暗。
白色樓梯的盡頭悄悄立著一道敞開的門,薛清華在昏暗的光線之中確認門上標誌的指示,只要從逃生梯的位置向外穿越過地下停車場,就會抵達用來供VIP車輛通行的地下出入口。
「太安靜,安靜得有點不尋常。」
薛清華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空間,腳步有些猶豫。
「了不起就一路殺出去而已,又不是很困難。」
「有觀測到甚麼嗎?」
他輕輕握住帕羅蒂亞的左手,手臂上的刀痕尚未癒合。
「幹……幹嘛啦……」帕羅蒂亞把頭轉向柱子邊的滅火器。「沒有反應,還算安全吧。」
「別掉以輕心。」薛清華腦海裡像是有千百萬隻蜜蜂在嗡嗡地飛著。「今晚有太多無法解釋的怪事。」
「我的新娘在哪裡?」
「不知道啦死胖子,你哪來的新娘?」
「我的新娘在哪裡?」
「你是在作夢嗎,你沒有妹妹也沒有老婆啦。欸,哪來的水?不對,這是……」
紅色的液體滴在帕羅蒂亞的肩膀上,冰冷的觸感讓她興起高度的警戒情緒。
「那不是我,在上面!」
在黑暗中恢復視力的同時,薛清華反射性地大喊出聲。
「那那那那那那不會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羅蒂亞從喉嚨中擠出如同黑猩猩般的高分貝尖叫,全身赤裸的男人倒掛在天花板上,瞪大著死魚般的兩只白眼。男人的手裡抱著些甚麼,從嘴上的血跡可以明顯看出那是他的食物。
「我的新娘在哪裡?」
全裸的男人拋下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屍體,他在空中翻滾,輕盈地以腳跟著地,緩緩蹲低,擺出肉食動物面對獵物時的姿態。他雙腿間巨大的東西沉重地晃動,就像條尾巴。地上的女人抽搐幾下不動了,儘管全身上下被蹂躪得面目全非,依舊帶著像吸食了藥物般的亢奮神情。
「竟然能縫合地這麼完整,代表是沿著肌肉紋路分屍的。」
儘管有防護衣的保護,薛清華彷彿還是聞到令人作噁的血腥味。
「他的雞雞好大喔。」
「那不是重點,一放的剩餘次數還有多少?」
「能把人當肉烤的量大概還夠兩次吧?欸,其實我只是在想為什麼管理局長會把孫女嫁給他,因為雞雞嗎?你看他刻意把下半身露出來,就是因為他很有自信啊。」
「帕羅,等待驗屍的屍體是不會穿衣服的。」
薛清華端詳著新郎身上大量的切斷與縫合痕跡,如此殘虐卻俐落的手法,或許值得敬佩也說不定。
「是嗎?賭兩隆法他很在意。」
「別玩得太過火。」
「妳要當我的新娘嗎?」
「才不要。」帕羅蒂亞比了個中指。「你知道自己的雞雞很小嗎?」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或許是受到嚴重的刺激,字彙量像答錄機般短少的裸體男人,那渾身光滑的皮膚忽然間綻裂開來,由表皮底下刺出無數灰色的尖毛。扭曲的五官輪廓在骨肉盡碎的擠壓聲中逐漸拉長,他的牙齒與指甲正在脫落,從牙齦中長出數十顆與指甲同樣尖長的銳牙。變異成狼的新郎仰天長嚎,整個地底空間在長嚎之中震動起來。
「哈哈哈哈,真好激怒啊。」帕羅蒂亞手中的劍已經來到與野獸僅僅半步的距離。「你就這麼把生殖器看得比老命還重要是吧!」
鐺──!
劍爪交錯,帕羅蒂亞手中的劍在劇烈的衝擊之中斷裂成兩半。
「嘖,不使用紅燐的話強度不夠嗎,無所謂,對雞雞小的人用甚麼都不會輸的。」
「嘎啊啊啊啊啊!不準妳……嘲笑我的……雞雞!」
狼人的右掌利爪在方才的衝擊中也出現了裂痕,牠橫掃左腕,劃過距離少女的喉頭僅僅數公分的位置。
「欸,太短了搆不著嗎?」帕羅蒂亞向後翻滾的同時,拾起地上斷裂的半截劍刃。「來吧,節育的時候到了,哈士奇。」
狼人以兩隻前腳著地,已經完全失去了身為人類時的外型,血紅色的唾液從巨大肉食野獸的舌尖滴落。牠以前爪刨地,將堅硬的水泥地挖出缺口,任誰都不難想像那鋼鐵般的爪牙要是落在身上,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現在就是決定狩獵或被狩獵的時刻。
食物鏈頂端的獸性在體內肆虐,蹬足跳起的巨狼,在高速的突進之中化為一團灰黑色的模糊剪影,帕羅蒂亞連半步都來不及踏出,嬌小的機械身體已被撲倒在地,貪婪的上下顎咬合,正好落在她毫無防備的脖子上。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羅!」
「海德格,救我!不,果然還是別救了吧。」
即使嘴上喊著求救,但帕羅蒂亞已取得速度上的優勢,她以兩手分別拿著剩半截的劍身與前半段的劍鋒,不偏不倚地以十字交互刺在巨獸的喉頭,輕輕一扯便將整個獸頭給扯落。野獸的身體癱軟倒下,從鬆散的括約肌間噴出失禁的排泄物,彷彿有著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從內啃蝕著他的身體,灰白毛皮紛紛脫落,隆起的肌肉消瘦,緊接著在刺眼的青色燐光之中,劇烈地燃燒成灰燼。幾條肥滋滋的白蛆從牠頸部的斷面鑽出,連忙想逃竄,卻被帕羅蒂亞一一踩成了黏糊糊的爛泥。
「……」
「真抱歉,哪怕是野獸還是怪獸,只要還是生物,在M.O.E.的腳下都是註定要被踩平的啦。」
「妳非得要在這種關頭開玩笑來嚇我才甘心嗎?」
「偶爾看看你吃驚的表情,也是生活的樂趣嘛。」帕羅蒂亞拍去身上的灰燼,一派輕鬆地笑著。「出口就在前面,接下來只要……」
「想不到還是發展成這樣的結果,薛先生。」
碰¬¬──!
爆裂的巨響中,帕羅蒂亞黃色的瞳孔忽然熄滅,她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不知何時被鑿穿的大洞,一語不發地倒落灰燼之中。
「帕羅?」
薛清華瞪大雙眼,紊亂的呼吸急遽地加快。
黑暗中,沉重的鈍物曳行與腳步聲響緩緩朝他接近。
「環境管理局,類人械特殊審理部門¬¬──崩穿的迪特里希。」少女無機質的藍色瞳孔,透著死亡般的惡寒。「我是來履行約定的,一旦你遭受感染,我會制服,甚至殺死你。」
「迪特里希……」
防護衣底下的薛清華四肢麻木,無力地跪倒在地,他在悲憤與絕望之中低聲問著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感染最新型的病毒卻沒有自覺嗎……雖然人類不在我負責的範圍,但還是請你放棄抵抗。」
迪特里希踩過帕羅蒂亞的胸口,對於自己方才破壞且踐踏摯友的行為,絲毫沒有半分罪惡感流露在她的舉手投足之中。薛清華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些甚麼,會讓迪特里希眼中的他如此十惡不赦,因為慌張與懊惱而被咬破的嘴唇上,有血的味道。
「為什麼要破壞帕羅!看清楚,是我啊,為什麼……」
「你甚麼都沒有察覺呢,但如果就這樣放任你離開的話,沒有人能承擔疫情擴散的後果。」
迪特里希手中的斧槍破空橫掃,銀灰色鈍芒掀起足以將人體吹飛的風壓,使薛清華的身體撞擊停車場冰冷的牆面。
難道自己真的染上了怪病?薛清華錯愕,他絲毫感覺不出自己的身體發生變化,五感、情緒、痛覺,甚至尿意都是這麼的真實。
「莫非受到影響的其實是妳嗎……迪特里希。」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假設。帕羅蒂亞斷線魁儡般的身軀橫躺在眼前,失去光芒的雙眼睜大著,雖然受到的傷害還不足以把她完全破壞,但也已經失去行動能力。身體的痛楚隨著模糊的意識逐漸消退,薛清華感覺得出自己的肋骨起碼折斷兩根,就連呼吸都是極大的折磨。
「還記得嗎?你說過,我太溫柔。收回你的鄉願,這裡是長羅川,不需要弱者的城市。」
迪特里希藍色的瞳孔忽然染上混濁的絳紫,原本以雙手持住的笨重斧槍脫手擲出。
鐺──!
武器落地,發出響亮的撞擊聲。受到不明異物撞擊而偏離原先飛行軌道的槍尖深深陷進地面,迪特里希緊閉雙唇,收起嘴裡猙獰的牙齒,悄悄冷笑了一聲。
「還有一架嗎。」
「對不起,管理官小姐。如果您不收手的話,事情會無法挽回的。我是來自醫療與衛生災害研究局的海爾娜,持有市政府的進入許可證,請不要攻擊。」
渾身包覆在黑色裝束之中的女子,皺著眉頭,彷彿有些愧疚地解除變色龍一般的環境偽裝,她揹著幾乎與身高同長的銃身,醒目的棕髮與瞳孔中的機械紋路讓薛清華感到有些熟悉。
「海爾……娜……?」
「這裡就由我來拖延時間,請您盡速離開,恐怕管理官是受到甚麼干擾,產生幻覺了。」
「但要是我真的已經──」
「如果連您都無法相信自己,那麼又還有甚麼事物是有意義的呢?」
「在身為特殊管理官的我面前動手,很有自信嘛。」
「這與自信沒有關係。」黑色裝束的女子將銃口朝向赤手空拳的迪特里希。「身為管理官的您如果連理智都失去,那麼即使我再怎麼軟弱,也必須想盡辦法制止您才可以。」
「妳現在槍口朝向的人,就是這座城市正義的代表喔,『一放──銳破』」
迪特里希伸出披風下的右手,五指與手掌接合處的關節迅速向後翻開,藏在掌心的小型砲管與黑鐵色的巨銃,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出了火光與硝煙的咆嘯。
刺眼,卻寂靜的熱風交錯。就快放棄求生意志的薛清華,並不期望自己被拯救。逐漸闔上的雙眼,始終望著帕羅蒂亞的殘骸。
「飛龍……我……」
「請快點遠離戰鬥區域,我會負責帶轟龍撤離的!」
海爾娜的叫喊把他喚回現實,他爬行著,看了失去意識的少女最後一眼,雙腳一跛一跛地跑動起來,既滑稽且緩慢。縱使情緒淹沒掉思考,他至少清楚,以現在自己的身體狀態,是不可能帶走帕羅蒂亞的,他只能相信海爾娜會保護好她,也只能相信自己還有機會活下去。
「不會讓你如願的。」
迪特里希低吼,將內藏砲的發射軌道轉向薛清華的背影,但就在發出砲擊的前刻,海爾娜的銃彈貫穿她的肩膀,振動彈的高頻率共振瞬間粉碎整條右臂的奈米結構。
胸前的劇痛讓薛清華就連喘氣也得痛到寸步難行,隔著一層厚重的防護衣,身後不斷響起摧人心魂的爆破與銃響。外頭的世界離他好遠,變得不再熟悉。像是困在水面下掙扎的溺水者,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還可以支撐多少時間,但厄運總是熱愛棒打落水狗,當薛清華緩緩拖著負傷的身體步出車道,阿爾泰已經在那裏獨自等待著。
他手中的黑色槍管,不像是朋友會拿在手裡的禮物。
「不要再抵抗。老薛,跟我回去管理局,我們會盡可能幫助你。」
「迪特里希差一點就把帕羅破壞掉,都做到這種程度,我還能相信管理局嗎!」
這問題立刻得到殘忍的回答。
「你們都聽到他說甚麼了,現場射殺!阿爾泰,你還愣著做甚麼!」
景觀草叢後埋伏的管理官紛紛站起身來,帶頭的鮑德文高呼指示的同時,薛清華清楚地聽見保險解開的機關摩擦音。
「就連你也打算出賣我嗎……」
「等等,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我有給你們機會,你們不要機會,快打死他!」
阿爾泰還來不及辯解,槍聲就已響起。
然而子彈並沒有穿透薛清華的身體。
怪異的風乍起,偏移原本軌道的銃彈,嵌入混凝土地面與壁中。怪異的風仍高聲嘶鳴著,將包含阿爾泰在內的管理官群,從防護設備到底下的皮膚一同切裂。
「要繼續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全滅為止,還是稍微暫停下來,衡量各位要達成目標所需要的折損,是否符合利益價值呢?」
怪異的風散去,少女揮去長袖上被子彈擦過的火花,睜開淺綠色的雙眼,觀察著自己親手造成的血泊。探照燈打在幾乎死白的臉上,她手中輕握著細長的刺劍,默默望著管理局一敗塗地的包圍網。森羅臉上依舊是雕像般的笑容,無機質的冷艷中,散發出懾人的壓迫感。
「老薛,你……」
即使是身體經過百般鍛鍊的阿爾泰,如今也只能仆倒在地上,緊壓著出血嚴重的傷口。森羅舉劍望向剩下還能活動的管理官,在地面上切割出一道筆直的刻痕。
「你們的死活,建立在我使用暴力與否的意願之上。」
「妳不清楚這樣的舉動,會讓這座城市的居民陷入多大的危險之中!」
尚餘意識的鮑德文,抱著滿是鮮血的手臂,對著森羅的背影大吼。
「居民,危險?哼哼哼……我本來就不具有支持人類存續的動機。」森羅笑得更加大聲。「即使消滅一座城市,人類也不會滅亡,這點我再清楚不過。畢竟各位對我而言,並不是用數量就可以決定價值的生物,如果就這麼放任他死去,我會相當困擾的。」
她扛起不知何時已失去意識的薛清華,背對著倒落一地的管理官們踏進夜幕之中。
「妳瘋了嗎,被妳帶走的很有可能是怪病的帶原體啊!」
鮑德文歇斯底里地叫喊著。
「人類總是這麼急著殘殺同胞的生物嗎,我不記得。」森羅冷笑。「還是說,失常的其實是你們?」
沒有人能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