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d Parrot Sketch
本章節 11101 字
更新於: 2019-07-07
夜晚的空氣沉澱著,像壺降溫的茶,在此時飲下最能體會到苦澀的滋味。
走過舖滿灰色整齊石磚的步道,凌晨的冷風無孔不入地鑽進衣服的空隙中,如冰冷的剃刀一點一點地削去身體的知覺。
凌晨三點,長羅川一號大劇場。
原本應該是個萬籟俱寂的時刻,劇場內卻還亮著燈。
初老的男子坐在觀眾席的最前排,呆滯的視線投向空無一人的舞台。
上一回在這個時間還醒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因維爾雙目緊閉,劇院入口的腳步聲正沿著名貴大理石砌成的階梯,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他等的人來了。
「薛清華先生,你似乎有些不符合我所等待的果陀形象。」
在柔和的黃光照射下,因維爾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平靜。
「我聽不懂那些戲劇用語。」
肥宅的嘴角微微上揚,冷冷地笑著。他手中捧著一束剛摘下的鮮花。不請自來地坐在因維爾身旁的座位上。
「散彈槍對我是沒有用的,省下算計吧。」
「我身上沒有帶任何危險的東西。」
肥宅將花束遞給因維爾,撲鼻的清香從鮮豔的花瓣中飄散出來,確實只是普通的花束。
「你殺了我的當家演員,然後獻花打算討好我?」
「這裡是你的主場。更何況這整棟建築,應該都埋進了夏莉的械進化細胞,只要你認定遭受危機,就會馬上起動作把我給刺成蜂窩。」
「薛先生,我想我對你的瞭若指掌,遠比你透過推敲得來的資訊還多。」
因維爾毫無吃驚或詫異的表現,並不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一碼事。
「M.O.E.體內有百分之十七的自由構成單元,能夠轉換為特異的械進化細胞,這你應該清楚。就像斯諾莉莉的電流操作,以及夏莉能夠傳遞神經訊號,只要被她細胞侵蝕過的物體,就會變成你的棋子。」
「你分析完成了?」
「很遺憾,是的。」
肥宅雖然期待因維爾有些動作,但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顯得如此無關緊要。
「確實,有夏莉得天獨厚的操作物體能力,我得以控制舞台上的每一件事,讓我的表演變得完美。你用一把沒有特殊構造的劍破壞了斯諾莉莉,雖然小小打亂了預定的劇情轉折,但狄厄尼索斯的加護,仍在我身上。」
「你原本的預定是甚麼,殺了所有當年涉入劇場意外的倖存者?」
「請收回那褻瀆的說法。死只是必然迎接的結果,通往結局的過程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品嚐的果實。他們之所以被選中,只是因為戲劇中需要『宿命』的調味。」
因維爾衰老的淺笑中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壓感,他沒有說謊的必要。那雙如深潭般沉靜的眼,宛若洞悉了一切。
「是你在背後煽動斯諾莉莉,讓她以為十年前引起事故的原因,是來自那群沒水準的觀眾。」
「你是個很有趣的甘草人物。」因維爾的雙眼瞇成一條直線。
「非常圓桌武士事件中總共死亡人數有二十七,每一個都是當年事故的倖存者。」肥宅的輕笑帶著憐憫與惋惜。
「可惜他們沒半個人發現這個共通點,就這麼陷入騙局中,被斯諾莉莉全數捕食了。」
「斯諾莉莉對我的好友布尼有很深的情感。當布尼在痛苦中自盡,她比誰都有資格談復仇。對我而言,這是再好不過的題材。我改寫當年沒能演完的戲劇,交給她發揮。」因維爾的表情似乎替斯諾莉莉感到欣慰。
「對她而言,那是個好結局。」
「你利用斯諾莉莉想替布尼報復的心理,提供給她各種協助。就像布尼過去對你的認同一樣。」
「布尼幫過我不少,這是我應該做的。」因維爾相當哀愁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才會讓隆馬爾科看守布尼的舊屋子,那對我來說是很貴重的回憶。」
「可惜那貴重的回憶正好把你出賣,我在老宅裡找到了布尼的日記。」
「出賣?」因維爾篤定地笑著。「布尼是我的摯友,他不會出賣我。」
「對,他是不會出賣你。」肥宅對於因維爾的取笑並不以為意。
「十年前,由於觀眾對舞台投擲危險物品,引發夏莉的自動防衛本能,導致那晚爆發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暴力事件。之後布尼以負責人的名義被起訴,然後服毒自殺。」
「那些觀眾真的是相當野蠻。現在你能夠理解斯諾莉莉有復仇的正當性。可憐的布尼,我沒能幫到他。」
每當講到布尼時,因維爾總是會輕輕地嘆氣,他無意識地望著空無一人的舞台,像在緬懷著過往。
「少來了,你就是出賣布尼的那個人。長羅川遊樂園在入口處就明定禁止刀械。」肥宅從口袋中拿出可樂罐與爆米花的包裝。
「當年的觀眾把這些東西扔上舞台。結果引起了夏莉的防衛本……」
「恕我失禮打斷,薛清華先生。但是這不只是荒謬,甚至都有點讓我感到滑稽了。夏莉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她只會把機械細胞用在防衛與迎擊上。我以前看過她替我驅除一些野狗,但那些動物也頂多被驅散而已。我願意聆聽你的推測與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但你想想,這麼善良的孩子怎麼可能為了一些空罐跟紙屑就做出這種事情來呢?」
因維爾語氣無意中表現出來的浮躁情緒,讓肥宅很確定他離答案不遠了。
「那種簡直是無差別的屠殺反應,絕對是她幹的沒有錯。因為她保護的東西,是你的自尊啊 !」
肥宅的嘴角急遽地上升,將手中的鋁罐與紙屑拋在老人的臉上。就在因維爾臉色劇變,忽然將右手伸向他眉心的瞬間,肥宅靈活地向後跳開,將身軀藏進了一片鮮紅色的觀眾席之中。
「逃是無濟於事的。當你踏進了這座劇院,所有的狀況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地板發出嘎嘎作響的機關運轉聲,如劍山般密集的鋼絲幾乎在同時鑿穿了地面,將高價的真皮椅墊層層串起,肥宅在千鈞一髮之際躍過了受到擠壓而粉碎變形的龜裂地面,勉強地與被刺成豬肉串的悲劇擦身而過。
再一波的震盪傳上了腳底,在石塊磨擦與碎裂的巨響中,劇場經過精心雕琢的藍色大理石地磚向底下未知的空間墜落。
「你的裝潢……還真是危險啊。」
肥宅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忽然間的劇烈運動讓他肚子上的傷口隱隱作痛。
眼前崩落的地面,宛如深不見底的地獄大門,以死亡作為誘惑朝他招著手。
「我想你應該會想看更多。Nessun dorma !(今夜無人入眠)」
因維爾以超乎常人的跳躍力蹬上了三公尺高的舞台,就在他的雙腳接觸到舞台地面的同一刻,整座劇院亮起了刺眼的燈照。
十一個穿著華麗戲服的男演員手持著機關槍,從舞台底部的機關地台上緩緩升起,他們每個人都有著與隆馬爾科相似的性感外表。
「你從那天之後,就開始逃避這一切。先是從改造你的當家小生們開始,你改善演員,你翻新舞台,攀附A區的上流關係。」
「我沒有逃避。我只是需要尋找能夠理解我戲劇的人,而那些愚昧的群眾,不僅沒有欣賞藝術的資格,甚至連活著都是種浪費。」因維爾看著男性人偶們雄壯的生殖器官,自豪地說著。
「看看這些萬中選一的演員,只有他們能夠完全發揮我的劇本。」
「我也是萬中選一來殺你的人,我可以完全摧毀你的劇本。」
「那不可能,因為你只是個太過豐腴的二流戲子。」
因維爾冷靜地揮動食指,十一管黑鐵色的槍口一齊發出懾人的槍響。
但就在肥宅被打成蜂窩的前一刻,頭頂數十公尺上的水晶吊燈忽然熄滅,在斷裂聲中落下。紅色的軌跡從被鑿出破洞的屋頂跳進公尺高的劇場,少女的臉上寫著萬夫莫敵的笑容,以手中黑色長劍盡數接下彈雨。
「死肥宅,亂嗆聲結果差點被整到仆街的感覺如何?」
「你再晚來一步,我就得去跟老朋友們跪著道歉了。」
「這怎麼行呢。」
帕羅蒂亞輕描淡寫地將身體轉向舞台,在靈活翻轉手中劍身的同時仍維持著前進的速度,每次縱躍與翻滾的動作都在空間中殘留下深紅的殘影。
暴雨般的子彈在金屬的刀刃上擦撞出流星般的電光,但沒有半發能越過她的劍圍。轉眼之間帕羅蒂亞高跳上三公尺高的舞台,銀白色弧線在空中倏忽即逝,劍刃出鞘與收回的摩擦聲幾乎重疊,她已經以近乎割草的速度輕易地將台上站立著的猛男們全數斬首。
每當她揮劍,都緊接著沉重的倒地聲響。在細微的斷裂聲響中,機器人偶一個接一個摔倒在地上,癱軟的四肢無力地抽搐,當頸後的絲線遭到斬斷,全身的組織也隨之失去了控制,對任何一位把舞台視為人生的演員而言,這絕對不是什麼好看的死法。
「看來今晚的丑角有點太多了。」
「真抱歉,我本來就不是很上相的腳色啦!」
黑色的劍尖抵住因維爾的額頭,他感受到自己臉上的汗珠正緩緩滑落,能夠獨自破壞斯諾莉莉的M.O.E.正站在眼前一百二十六公分的緊密距離內,與他共同分享著悶熱的劇場空氣。
肥宅小心翼翼地走過嚴重破損的地板坑洞,踏上了舞台。
劇院內又恢復了午夜應有的靜寂。
「妳沒辦法殺我。」
「真抱歉,我可是沒甚麼殺不了的東西。」
在看見因維爾眼神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與冷靜時,帕羅蒂亞心裡升起一股奇特的噁心感,她咬緊牙齒,試圖讓自己保持住脅迫的姿勢。
「她只是現在不會殺你。」因維爾與肥宅的眼神再度對上,這回他們之間的立場反了過來。
「你為甚麼不肯向布尼認錯?」
「我該承認甚麼?」
因維爾感覺到自己的雙手正在顫抖。
「承認你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是……」
「請您住口!」
並不陌生的哭喊聲。
夏莉從黑色的布幕後頭將膽怯的步伐緩緩踏出,穿著淡藍色洋裝的她看起來實在有些單薄,與帕羅蒂亞在舞台上無意間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終於肯探頭出來了嗎?看來是蠻可愛的女孩子嘛,死肥宅你該不會偷虧了人家……吧。」
帕羅蒂亞似乎是想開玩笑來緩和兩人之間的氣氛,可惜適得其反,肥宅不僅沒有吐槽,甚至還選擇繼續把尷尬的氣氛拉長,讓她也不知道怎麼接話下去,只好自討沒趣的閉上嘴巴。
「就算是我的請求,拜託您回去吧……」
看著周遭的殺戮景象,夏莉嘶聲叫喊,眼眶滴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從觀眾席上看過去,夏莉像在唱一齣無人理會的獨腳戲,肥宅沒有回答。
「妳先是要我把因維爾破壞掉,現在又希望我住手?」
「果然我還是愛著父親的,即使他做出這麼多無法挽回的事情,但一切是我引起的,我只能選擇陪伴著他……」
「喂,現在是在演鬼父嗎。」
「夏莉,妳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肥宅不打算改變心意,解釋跟回答都是多餘。
「今晚我跟他之間只會有一個人活下來。」
這是肥宅所能想到的最好回答。
「呃,嚴格來說他如果活著的話我也會沒事啦。」
「帕羅,閉嘴。」
「你今天吃了炸彈嗎?幹嘛這麼嚴肅啦!」
「怎麼會這樣……我希望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夏莉難受地將雙手掩住了面孔,但當她再次抬起頭。
「真是群冷血的觀眾呢。」
細線從少女忽然張開的血盆大口中朝著帕羅蒂亞的手臂穿刺,肥宅見狀連忙衝上前推開了帕羅蒂亞。
這凶險的一著,讓被挾持住的因維爾重新獲得了自由。
「這是一齣感動人心的表演,妳把心中的痛苦與掙扎表演地多麼入神呀,我摯愛的夏莉。但妳還少點什麼,那就是震撼觀眾的元素,必須要有人付出一點犧牲才行,這樣子作品才有內涵,身為藝術品的價值才能夠被拉抬。」
「先是要你阻止她的宿主,現在又出爾反爾。難道這傢伙是演技派?」
「帕羅,妳的思考中樞如果被破壞了,會變成甚麼樣子?」
肥宅忽然問起聽來不太相干的問題。
「你腦震盪喔,不就是散成灰這種早該知道的事情嗎?」
「但是斯諾莉莉即使被妳破壞了中樞,仍然被夏莉的機械細胞維繫著身體。」
「不可能吧,你的意思是?」
「夏莉用自己的械進化細胞維持著外表,但是她的思考單元早就破損了。現在的夏莉,是因維爾在控制的人偶。」
肥宅這番話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雖然對這個推論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但對於眼前的現象似乎是最完善的解釋。
夏莉看著肥宅,詭異地歪頭笑著。她的身體正分解為無數的細線,在空氣中逐漸延展開來。
帕羅蒂亞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她解開身體機械的細胞聯結,將散開的奈米結構重新在肥宅的身上聚合成藏獒布偶的外觀。
「看好了,薛清華,這天外救星一般的結局,果然夏莉就是神賜給我最大的禮物啊。我的腦海裡滿是靈感,新的作品現在開演了。」
因維爾的瞳孔竄流著失控的興奮色彩,他將雙手在空中狂熱揮舞著,受到破壞而呈現一片慘狀的劇場在他的意識之下有了生命,夏莉分解而成的細線串連起凌亂的木頭與鋼鐵殘骸圍繞著因維爾,組合成為十數公尺高的機關巨人。赭色的布幕覆蓋在龐大的軀幹上,讓整座劇院都感染上血液般鮮烈的激昂。
「如果我猜得沒錯。」藏獒仰望著機關巨人龐大的身軀。
「夏莉早在十年前的意外就被破壞掉了對吧?因維爾先生。」
「十年前,沒有水準的觀眾們在表演到一半時對台上的演員進行攻擊,而引起鬥毆。當時為了阻止這一切發生的夏莉挺身而出保護了我,卻在之後被管理局派來的執行官給破壞了。」
惆悵與怨恨的話音從巨人空洞的軀殼中傳出,以雙方所處的位置看來,藏獒這隻孤零零的小狗,隨時都有可能被那雙巨大的手掌拍成肉餅。
「如果不是你無謂的自尊,這悲劇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你不只連累自己的朋友跟M.O.E.。甚至還欺騙不知道實情的斯諾莉莉演出一場她從頭到尾都會錯意的復仇劇。」
「我沒有欺騙她,布尼是被那群不懂得表演的觀眾給害死的,是他們先引發夏莉的防衛本能。我不過是提供劇本讓斯諾莉莉報仇,這樣做哪裡有錯?」
機關運轉的聲音從雙手的五指關節中傳來,從巨人身上穿出的銀白色鋼線,將地上東倒西歪的演員們層層環繞。
這群捆繞在線上的人偶,再度舉起了刀劍與槍枝,以怪異的舞步朝著藏獒一擁而上。
「你還是在裝傻呢。」藏獒無奈地聳肩,從地上撿起漆黑的長劍。
「你身為一個創作者的尊嚴還有你對朋友的態度,原來是這麼廉價的東西嗎?布尼與斯諾莉莉的悲劇,只要你願意承認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就不會發生了啊!布尼人太好了,他至死都沒有當面告訴你,你根本不該走創作這條路!」
布偶毛茸茸的手掌緊握住黑色的劍柄,緩緩地將劍身抽出。劍身接觸空氣爆出炙熱的火花,點燃整頭藏獒的外皮。
皎白的月色從破洞的圓頂照下,點亮四隻觀測眼裡高亢的殺意,毛皮飛散的灰燼之中現出滿是裂痕的黑鐵色四肢,龍人的外表因為今日接連的戰鬥而顯得殘破不堪,但儘管如此,牠仍舊渾身散發著懾人的鬥志與殺意,以沉甸甸的腳步緩緩走向巨人。
每向前一步,傷痕累累的高級木質地板就被踩出一道滾燙的烙痕。
「你進場看過我的作品,那是相當富有深意與內涵的創作。無法迎合低俗大眾的品味,並不是我應該背負的桎梏。」
「內涵是給你自己講的嗎!你沒辦法用劇本滿足觀眾,只好不斷提高舞台的視覺效果。即使把夏莉的操作能力給任何隻個鄉下來的猴子使用,也能當個大編導的!」
更多的人偶從天花板上冷不防地躍下,龍人接連用燒得漲紅的長劍劈開迎面襲來的綁線演員,蒸騰的灼熱水氣從身上的裂縫漏出。在牠張開下顎散出灼熱水蒸氣的同時,發出了憤怒的低吼。
「這些全是我憑藉天賦與努力爭取而到手的。猴子只能像你一樣,扮演滑稽的丑角逗觀眾開心。」
「天賦?別笑掉人大牙了!你只不過用血跟舞台特效來說服觀眾進場看你的垃圾。甚麼圓桌武士,跟讓人看不懂的大主教,除去這些噱頭,你的劇本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龍人在挑釁的同時,以快如疾風的手掌將破空飛來的舞台道具拍離方向,把握住巨人動搖而讓操作遲鈍的瞬間衝進人偶的大群中。
熾烈的劍身在半空中劃出了幾乎兩百七十度的致命圓弧,被刀刃破空掃過的空間受到急遽地加熱,毫無倖免地將半徑五公尺內的所有物件捲入燃燒的深紅暴風。
把握住迴旋上升的熱氣流,龍人從左手的裝甲縫隙將導爆索趁著風勢射出,數噸重的舞台支柱被超乎想像的怪力連根拔起,砸向巨人的外殼,龐大的重量與連鎖的火藥爆發,正面砸穿了虛有其表的裝甲,從內部點燃了偌大的機關木偶。
巨人似乎還想做出最後的抵抗,失去平衡的身軀向龍人壓下,試圖以龐大的重量同歸於盡。
意料之外的,龍人沒有打算閃躲,牠將五指緊密抓住劍鞘,在凝聚的意識之中,聲音、顏色、氣味都逐漸隨著多餘的思考在腦海中淡去。這劍並不快,也不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當劍鋒收勢,象徵劇場機關之神的巨人,從正中央被橫劈開一條十數公尺長的直線,破損的機關零件與斷裂的鐵架凌亂地四散而出,偌大的輪廓也隨之崩解。
(哇賽,打成這樣都沒死成。)
(他並不是操縱那些人偶,而是從那些人偶抽取出械轉換所需的熱量。那個巨人我想只是為了方便械轉換不被打斷而製造的偽裝層。帕羅,把散熱系統維持在臨界點。)
劇院重新恢復寂靜,只剩下火舌搖曳的劈啪聲,與呼呼的冷風在耳旁吹嘯著。因維爾從倒塌的燈光架之中若無其事地走出,表情看上去相當滿足,臉上的老舊皮膚正在剝落,微微駝背的身軀彷彿歲月倒流般的恢復原有的挺直,細胞代謝的加速作用,讓這一切宛如返老還童的魔法,讓老去的劇作家重新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青春。
「薛清華。從知道你破壞斯諾莉莉時,我就很在意你。你的出現,讓我的劇本產生了變化。」
「那又怎麼樣?」
從龍人掌心發出的高溫砲彈掃向因維爾的頭部,然而他既沒有閃開,也不打算閃開,正面承受住就連鋼鐵都無法維持住結構的高溫。
「從那時開始,我就在思考。以你這樣庸俗且平凡的人類以及那隻低賤的M.O.E.,究竟是為甚麼能夠帶來變數?」
在散落的火星之中,一陣倏忽掀起的氣流襲向龍人,就在意識甚麼都尚未反應到的當下,黑色的鋼鐵身軀已從舞台上被打飛至半空中。
(剛剛那是……神速!不可能啊,就連真白跟老姐也沒有練成的招式,為什麼這傢伙能使出來?)
(恐怕那不是靠著練習得來的。)
「我一直都在思考。」高速移動的白色殘影跳離地面,超乎人類所想像的反作用力壓潰了整座堅固的舞台。當龍人的觀測器勉強能夠捕捉到襲來的粗硬犄角,牠已來不及迴避。
「但是我實在想不到除了丑角以外,我還能給你甚麼角色!」
「我可沒有說我打算跟著演啊!」
忽然加速的銳爪與尖角交擊,傾盡全力的意志在空中衝擊出黑與白的火花。
纏鬥的兩人雙雙落在隨時可能崩塌的石磚地上,腳下的地板正不穩地搖晃著。
「即使只有曇花一瞬,但你竟然能捕捉到我的動作,看來隆馬爾科敗在你手上是情有可原的。」
眼前的對手除了以兩腳站立以外,距離人類的外型有些遙遠。
粗壯的鋼鐵雙蹄深深陷入地面,四隻雄偉的黑色犄角從銀白色的金屬面具底下穿出,在層層包覆住的裝甲底下,成千上萬捆的金屬絲線正緊密地纏繞住宿主的骨架。
因維爾感覺不到痛楚,對他而言,當他選擇將機械細胞全數嵌入身體進行械轉換,人類的身分對他而言就再也無足輕重了。
「因維爾,你知道你在做甚麼嗎!」
龍人尚未將紅燐高舉過頂,手腕就被鐵蹄的蹴擊給震碎,脫離掌握的紅燐轉眼間就被銀白色的絲線如繭般包覆住,被懸掛上數十公尺的高空。
「這是只有我才能辦到的械轉換。」白色的山羊用水平的瞳孔欣賞著龍人裝甲上頭的傷痕與裂縫。
「一般的M.O.E.為了顧全自己生存,只會從身為宿主的人類身上抽取熱量。但我是特別的存在,我能夠控制夏莉的細胞,讓她的械轉換效率達到完美。」
「這種危險的用法是誰教你的,M.O.E.不是我們可以掌握的東西!」
「我能夠掌握的事物比起井底之蛙的凡夫俗子要來得更多。『神械編演——羊歌獻武!』」
凌厲的攻勢持續加速,縱使龍人積極地想採取攻勢,但無論力道、速度、精準性上都落於下風。由柔韌的機械組織所推動的腳踢快到能夠踏穿風中的餘燼,在大氣中切割出一條又一條真空的破壞直線。
在龍人由於連續閃避而速度稍減的瞬間,黑鐵裝甲碎裂的清脆響聲傳來,牠的左腕不知何時受到了直擊,剝落的裝甲底下,紅色的機械導熱管正發出滾燙的嘶嘶聲。
「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被殺掉的…… !」
分佈在臉側的最後兩隻觀測眼亮起看起來隨時都會熄滅的光芒,精密的計算儀器傳送著理智難以長期負荷的資訊,忍受著極度的痛楚,世界運轉的速度在六隻發燙的眼裡緩慢了下來。
「那是無濟於事的,薛清華先生。就算提高觀測器的資訊負荷,除了痛苦以外你甚麼都不會得到。
『神械編演——穿踢』。」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壞械流——一式楔打!』」
龍人壓低身體,以使上全身關節的挺身突進,與白羊彷彿能夠打穿一切的凌厲踢腳正面衝突。當滿目瘡痍的左掌碰觸到了堅實鐵蹄,同一時間,黑與白的兩具裝甲發出了破碎的哀鳴。
「讓我大開眼界了呢,薛清華先生。你總是不按牌理出牌,雖然能帶給我驚喜,但是卻毫無意義。」
看著流線型線條的右腳逐漸以被打擊的部位為中心向外毀損,因維爾當機立斷放棄了右股關節以下的部位,被扯落的右腳快速地分解著,沒幾秒就完全被破壞成黯淡的粉末。分散在劇場中的絲線重新修復了山羊方才失去的右腳,這早就是司空見慣的場景。
「對我自己的機械細胞設定自壞指令,打進你的體內。這就是……壞械流。」
由於在千鈞一髮之際破壞了白羊的右腳,龍人還能勉強握緊滿是裂痕的左手,要是再慢半秒,牠的身體就會被踢出一個洞來。儘管機械細胞抑制住大腦的痛覺反應,但強烈的暈眩與噁心感仍舊緊咬著肥宅的理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看來這就是沒有完成械進化的缺陷品,能夠打倒斯諾莉莉與隆馬爾科的原因。只可惜你沒有太多的表演機會,這舞台不屬於你這種可悲的戲謔角色!」
陶瓷般光滑的外殼全數掀開,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機械絲線,在放聲高喊中如飛濺的瀑布水花般朝空中射出。彷彿擁有生命的細線在空中重新組合成尖銳的金屬槍,以暴雨般的氣勢朝龍人落下,這一次牠同樣沒有閃躲。
「那你的舞台還真是非常的無聊啊!」
從龍人破損的裝甲底下同樣翻出了類似的發射結構,但裝填的卻不是帕羅蒂亞的械進化細胞,她本來就沒有這種構造。
在一連串焦灼的熱風與不祥的黑色硝煙之中,十數發以超音速發射的彈匣拋開錐狀的煙霧引起爆音,正面與漫天落下的鐵雨互相抵銷了衝擊的力道。在彈匣受到刺穿的當下,其中的振動彈頭如同鳳凰木的種子,從爆裂的彈匣中四處飛散。
「我喜歡你為了博取觀眾掌聲而賣力演出,但是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丑角依舊是丑角。」
「如果你真把我當丑角,那又何必對著我興起這麼高的敵意與防衛本能呢?」
白色山羊徒手抓起整排觀眾席朝著龍人砸下,但明顯也隨著提升威力與速度的加熱爪牙只是輕輕一掠,便將數噸重的鋼鐵輕易刨成燃燒的鐵屑。
炙熱的鐵屑燒得正旺,將隔音的布幔層層點燃。在落下的火網中,爪與蹄近距交接,是各自心中瞭然的發展,也是鬥爭本能最原始的呈現。在龍人再度抓住鐵蹄的同時,白羊的另一隻蹄也警覺的朝著龍人的臉踏去,在刺耳的破裂聲中,白羊跳上了滿佈劇場空間的絲線,如同嘲諷般地朝被踢倒在地的龍人鞠躬。
「關於你的一切我都瞭若指掌。那份可悲的渺小在我面前,已經無計可施了。」
白色的山羊靈活地在空中跳躍。每當他踩踏過繃緊的絲線,便會產生足以震碎石磚的共鳴弦音。頭頂上的水晶吊燈一個接一個碎裂。銳利的玻璃碎片碰觸到密佈空中的絲線,劇烈振動的鋼弦將碎片以更快的速度對地彈射而出。
在照明設施盡數被破壞的一片黑暗之中,失去半邊視覺龍人僅靠著微弱的月光與聽覺進行迴避,結構受到改變的玻璃碎片提升了硬度,在接觸到地面的剎那刨起迸散的碎石。把握住龍人迴避開碎石片的空門,從腳下冷不防竄出的細線聚合成冰冷的鋼錐,貫穿了牠的右腳。
「這個攻擊模式……不難體會你為什麼會想用當年的戲劇,把那些倖存者滅口。你這傢伙果然相當記恨啊!」
「別以為你了解我!在我的劇本裡,你不過是個卑微的丑角!」
「你的劇本?聽好了,這世界上有故事的人不會只有你!」
「不是每個人的故事都有存在價值的,就像這座城市一樣。現在,這齣戲是該迎來尾聲了。當日出之後,薛清華的名字將會被埋沒在長羅川市外圍墓園的荒草中,那是我替你量身訂做的收幕。」
在因維爾發自內心的冰冷語氣之中,時間的流動緩慢地凍結了。白色的霧氣從頭上緩緩沉澱,在兩人身上的裝甲凝結成霜寒的露珠。
蒼白的月光照耀著銀色的金屬裝甲,混合山羊與人類特質的半機械生物嘶鳴著,踩踏著半毀的牆壁向上蹬躍,將雙腳貼上了劇場拱型廳頂的最高點。
「還是把我火葬吧,像我這種胖子埋起來可是很麻煩的。」
「我對你有個疑問。」
白羊原本光滑的金屬外殼經過劇烈的戰鬥,如今充滿了補丁般的醜陋修復痕跡,水平的瞳孔在夜色中緩緩轉動著,牠在思索著些甚麼?
「看來庸俗的我引起你的好奇了。儘管問吧,就當作是讓你能死得瞑目的餞別禮。」
「你長得不好看,社會地位也不高,更別提生活水準的低落。到底是怎樣的不自量力,讓你認為像你這樣的渣滓有立場來指責我的所作所為?你到底憑甚麼!」
「廢話,不就憑我是我自己這齣滑稽爛戲的主角啊!」
「……我稍微能揣摩丑角的心境了,你似乎比我想像中要來得更懂得逗人開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恍然大悟的狂放笑聲之中,白羊睜大了水平的瞳孔。
『神械編演——崖臨槍!』」
白羊使出全身的力量踩踏圓頂,以鐵蹄落點為中心的石磚瞬間粉碎,在牠以頭下腳上的姿勢蹬出的同時,整座劇院也隨著圓拱屋頂震動著。漆黑的犄角在空中倒轉朝下,迅速轉變結構的機械單元發出僵硬的摩擦聲響,將重力加速度產生的位能集聚在變為長槍形狀的犄角。
面對這無法閃避的一擊,落下的磚瓦如驟雨般敲打著龍人殘破不堪的黑鐵色裝甲,僅存的三隻觀測眼熄滅在黑暗之中。
(轟龍,把全部的散熱與痛覺限制解開。接下來的演算全靠妳了。)
(真是的,每次都拿你這傢伙沒辦法,絕對不要死喔!)
覆蓋著龍人軀體的損毀裝甲在盡數釋放的熱量之中一一瓦解,現出最底層的深紅色機械組織。盡情張揚著憤怒與激情的血盆大口之中,宛如火山口噴洩而出的焚風隨著失控的咆嘯傾洩而出。
解除了痛覺的阻隔,湧上的劇痛瞬間淹沒了薛清華殘餘的理智,在昏厥與清醒的一線之間,他睜大滲著淚水的雙眼,看著視野內的景色無一倖免地被自己釋放出的熱能吞噬成粉碎的焦黑灰燼。
「震腳跳飛!」
在眼前被徹底染紅的當下,從腳下噴發而出的熱風將龍人的身體推上了高空,朝著崖臨槍下墜的軌道直飛而去。右腳從鋼錐抽離的劇痛反而加劇了焚風的溫度,在無瑕的白色月光與深紅的上升氣流相互衝突的瞬間。
忽然伸長的黑色犄角貫穿了龍人的左肩,在嘎嘎的金屬鑽掘聲中將整條手臂扯下。但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交錯之中,龍人右手火紅的利爪分毫不差地刺進了白羊沒有裝甲保護的咽喉。
「這是我的世界,我的表演,只有我有權力主宰我筆下的一切!」
還沒來得及使用壞械流,白色裝甲底下的細線已經採取了反擊的動作,以子彈般射擊出的機械構造硬生生抽出了龍人的手爪,不及修正軌道的爆轟朝著天花板直射而去,引爆了先前埋入建築中的彈頭。
「你把其他因為你無謂的尊嚴而犧牲的人們都當成甚麼!」
「當然是作為創作的一部分。」
「沒有任何人理所當然該支持你的生命!」
在崩塌的圓頂碎片之中,龍人再度以釋放熱量引起爆發的方式調整空中跳躍的角度,迎面朝著白羊的身體衝撞而去。
「庸俗的人類,甚至是M.O.E.,天生下來就註定是提供我的養分。布尼也是,斯諾莉莉也是,這個世界上只要有夏莉懂我就夠了。你也成為我的養分吧!『神械編演——收幕!』」
四面八方的細線在火海中匯合,聚集成熔岩般的鋼纜朝向龍人所在的位置一齊收束。在相交於一點的同時爆發出絢爛的光輝,因維爾再也忍俊不住,開始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批評我的下場!怎麼可能會有人不了解這麼高貴的創作呢?我的作品裡既有生命的掙扎,也有人性的深刻描寫。橘子?爆米花?可樂罐?是多麼愚蠢的想法讓你們認為我的劇本是可以被批評的,你們憑甚麼!」
「剛剛不是說過了嗎?」就在狂妄的笑聲之中,漆黑的劍鋒從爆發的光芒之中掠出,直直地劈開了白羊的胸膛。「就憑我是這齣爛戲的主角啊!」
「難道剛剛的爆轟,打從開始就是要把紅燐拿回來的手段嗎!」
因維爾的腦中忽然浮現出許多滿是恐懼的猜想,胸口上的創傷正一點一滴朝外侵蝕著。他腳下的最後一根絲線在錯愕之中斷裂,他的心正隨著身體逐漸墜入無底的深淵。
「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爺爺曾經說過,做壞事的人死後會下地獄,被永遠的火焰折磨。」
龍人在空中高舉起紅燐,從劍身滿溢而出的灼烈高溫將黎明之前的黑暗劃出一道通往天際的紅色直線,隨著來到極限的加熱發出純粹的光芒。
「對我來說,這樣的故事可是你那些自以為複雜的垃圾永遠比不上的。『壞械流——黃泉坡!』」
萬劫不復的崩落巨響之中,如隕星般的白光迎頭墜下,粉碎並吞噬了劇作家的身影。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