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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086 字
更新於: 2019-07-07
當意識恢復過來,芬克斯的身體正漂浮在紅色的河流上,隨著數以百計的屍體共同漂向遠方黑暗的地平線。鋪天蓋地的蝗蟲與蒼蠅群嗡嗡地在頭頂盤旋著,刺耳的翅膜拍動聲綿延了數十里,在荒蕪破敗的世界裡,只剩焦灼的天空與河流還保留著鮮豔的血色。
「這位朋友,你會游仰式嗎?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芬克斯循著聲音轉過頭,一具水腫的腐爛屍體正用著空洞的眼窩望著他。浮腫的青紫色嘴唇緩緩地開闔著,發出深沉沙啞的嗓音。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你別過來!」
「別這麼緊張,我已經死透了,不會害你的。」
「你是誰,你有甚麼目的?」
「不要著急,你這樣會被讀者討厭。死人能有甚麼目的呢?仔細看看吧,我是百年後的你。就像《流浪者之歌》的劇情架構一樣,你的未來與我的過去,都在這條河中交匯。」
「我下次有機會一定會記得讀那本書。」
「別騙人,你才不會,你滿腦都是精蟲。我要下場領通告費了,掰掰。如果你不想太快來見我,請記得甚麼叫做明辨是非。」
腐敗的屍體發出喀喀的冷笑,忽然從河底掀起的巨浪吞沒了它僅存無幾的軀骸,在翻騰的浪中,一頭碩大的蛇頸龍騰躍而起,用那滿口尖銳的利齒啃碎了那具詭異的屍體。
是幻覺嗎?如果是幻覺,為何這一切都如此逼真?
「看來你想醒了。可惜你還沒辦法回去。」
當芬克斯循著聲音的方向回過頭,血紅的河流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涼的原野。穿著體面襯衫的少女站在滿是腐敗臭味的風中,用端詳實驗動物的眼光打量著芬克斯。那奇異的穿著很明顯並不屬於這片風景。少女推了兩下眼鏡,狡猾的笑著。
「妳是誰,這裡究竟是哪裡?」
「我是佛蘿伊德,這裡是你的夢。」
這一問一答,搞得芬克斯更加困惑了。
「那個有名的哲學家?」
「心理學家。」
芬克斯搔了搔下巴,覺得脖子有些漲紅。
「喔對,我剛剛是想說心理學家沒錯。」
「沒關係,因為我其實也不是心理學家,只是個夢裡的虛構形象。」
「這些影像都是夢?」
惱怒的芬克斯想朝那張令人生厭的笑臉揍下去,但仍盡量保持著風度。
「是真是假,嗯,很常見的問題,恭喜你已經來到心理學的大門之前了。如果每場夢都必須有它的意義,那麼滿是血的河流象徵什麼?」
「呃……社會的不公與生靈塗炭的痛苦?」
「你是白癡嗎?那象徵你不滿足的性慾藏在潛意識中,需要多跟女人做運動來滿足營養才行,不過以你這種可悲的廢物,怎麼想都會被當成色情狂呢。」
「妳開心就好。」
放棄了辯駁,芬克斯開始毆打自己的頭。
他決心要擺脫這詭譎的夢境,以及讓人渾身不快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家。
「別急著走嘛,你總歸還有在夢裡自由來去的權利,但像我跟這群人,卻只能永遠留在這裡,反覆扮演著一場註定結局的戲碼。」少女的表情忽然沉了下來。「而很快的,你的世界也會接著淪陷,我們下次見面並不會太久。」
「這群人?妳指的是……」
「自己用雙眼去確認吧,這是輕小說常有的弊病,我們說話非得兜圈跟賣關子才痛快。」
沒來得及讓芬克斯提出疑問,周圍的景色再度扭曲變換。四周環繞著海鳥的叫聲與大海的鹹味。不知從哪裡飛來的子彈已經貫穿了少女的頭顱,開出璀璨的血花。柔弱的軀骸隨即落入大海,吵雜的海濤聲蓋過她摔在礁岩上的悶響,沒留給她任何一絲掙扎的機會。
芬克斯發現自己如今站在懸崖邊緣,無助地看著人們在錯綜的彈雨中死去。
迸。
陣陣火光,掀起片片血霧。幾乎同時間射擊的槍響,匯疊成震耳欲聾的爆鳴。
懸崖上被腐鏽鎖鏈套住的成群俘虜,就這樣在密集的銃彈中倒落入海。砸在礁石上的血跡任由海浪一波波捲攪而去,將海水染成怵目驚心的混濁。
「報告領主,還有一個沒斷氣。」
被稱作領主的女子瞟了左右一眼,紅色的眸中似乎有些驚訝。她的年紀看上去才剛過二十歲沒多久,但標緻的輪廓卻已經在無數的戰場中琢磨過,顯露出成熟與暴虐的氣質。
「這是第幾批戰俘?」
「第三百二十七批。」
聽到數字,領主打了個慵懶的哈欠。三百二十七對她而言充其量是個瑣碎的統計數字,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或人性摻雜在其中。
「傳令下去,今天到此為止。」
「剩下的怎麼辦。」
「發揮創意。」
多麼冰冷的四個字。
芬克斯想起他曾聽過這種口吻。不自覺握緊的雙拳,與滿腔憤怒的情緒,都直指著少女那滿是輕蔑的笑容。
忽然間,少女彷彿注意到了芬克斯,她從腰間拔出了刻著精美雕紋的長劍,在劍身出鞘的瞬間,灼熱的焚風已經掠過了芬克斯的身體。
在芬克斯落下懸崖前,兩人的視線短暫地交會了,少女的眼神裡寄宿著吞噬一切的火焰,正興奮地漲紅著。
//
這場夢未免也持續太久。
芬克斯落下懸崖,被海浪拍上岸,任憑風吹雨打在身上,都毫無知覺。
這場彷彿無止盡的夢究竟是純粹虛幻,還是影射著荒唐的現實;記憶是過去的現象,還是未來的警鐘?這段文案是真的有存在的必要性,還是說它只是一段假掰且空洞的文字?
芬克斯腦海裡的疑問隨著時間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一開始打算往哪裡去。在夢裡既不會飢餓,也感受不到疲累,只剩下一雙因怖懼與絕望而發抖的腳還行走著,芬克斯發現自己也成了終末景觀裡的一縷遊魂。
「嘎啊!」
殘破的廢墟中終於出現了蒼蠅及蝗蟲之外的生物,一隻垂死的兀鷹穿過芬克斯的身體,摔倒在原本想啄食的災民屍體上,動也不動。
那死去的災民臉孔,竟是芬克斯早已亡故的父親!
「兒子。」
屍體開口說話時,從嘴中飛出了兩隻肥碩的蒼蠅。
「你這次又要逃走了嗎?」
還記得那是個夏日的傍晚。
在午後的長羅川遊樂園戶外劇場,從表演舞台上飛出的尖銳道具貫穿了芬克斯父親的胸膛。眼看著父親與身旁的觀眾血流如注,芬克斯卻選擇了逃走。當表演結束,觀眾席上只剩下一具又一具失去靈魂的軀體。
「這在長羅川市是很常有的事情。」他嚥下口水。「什麼事情都可以要人命,這是你教我的。就像老媽跟小凱死在廁所時一樣,當時她帶著小凱在便便,誰知道那馬桶忽然間炸了開來,把她們兩人給……當初你選擇放棄把她們送醫,只因為她們身上沾滿了臭死人的大便!」
芬克斯多年來憤怒的情感爆發了出來,儘管他知道這是幻覺,卻依舊無法按捺住心中的失落與掙扎。
「你在逃避,兒子。你在用弱肉強食的糖衣來包裹你的懦弱與恐懼。」
「這樣的法則讓我能夠活到今天,是你教會我甚麼是殘忍。」
「喔,是這樣嗎?你得以苟延殘喘、靠老子的保險金活著,就是你在弱肉強食之中奮鬥的證明了?承認吧,你只是在逃避,逃避到今天、逃避到現在,得過且過地活著,你的生命早就缺少了動力,不管要你去抵抗或是幫助任何人,你都已經沒有那個勇氣和膽識了。」
「我不需要一個早就已經死去的人對我說教。就算我在夢境中救了你又能怎樣。」
芬克斯嘗試讓自己保持冷靜,來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那現在呢?你要眼睜睜看著我再死一次嗎。你從來就沒嘗試著反抗這不合理的一切,就像多年來你從未對我的死亡感到愧疚。」
禿鷹忽然又活了過來,尖銳的鳥喙渴望著血的滋潤。牠啞啞的高聲啼叫著,將尖刺班的嘴湊上了芬克斯父親的眼珠。
「這不是真的。」
「如果連父親在面前死去第二次都不夠讓你伸出手,那什麼才是真的?」
芬克斯沉默。
「芬克斯,你真是個廢物。」
鳥喙在啄下的瞬間轉變了輪廓,四散的黑色羽毛化成數千百小刀,釘在芬克斯父親的身上。
(這世界是原本就如此荒謬,還是我們無意中陷入了某種荒謬的邏輯?)
芬克斯似乎突然間理解了些什麼,他默默地從屍體的身上拔起刀刃,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朝著自己的胸口刺下。
//
「奶奶,是妳嗎?」
這是芬克斯驚醒之後的第一句話,而裸著上半身的少女是他唯一的聽眾。少女有著相當姣好的容貌,與發育良好的身材,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眸正直直地盯著他,兩人正以相當不知羞恥的姿勢交疊在一塊兒。溫熱且柔軟的觸感從芬克斯的右手源源不絕傳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下半身正貼著一個對處男而言相當不得了的地方。
這種感覺實在是相當之──
「變態!」
巴掌打在臉頰上,摸起來比女孩的胸部更加滾燙。
「嗚喔……」
芬克斯在地上打滾,耳鳴的腦袋與劇痛的側臉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先摀住哪邊。當他收斂起疼痛以及難以言喻的快感後,那無瑕如寶玉般潔白的身體已經裹上了厚重的棉被。
環顧四周,陌生的房間內貼著一片片廉價的白色壁紙,勉強算是裝潢的擺設只有他所躺臥的床鋪與幾項簡單的傢具。總覺得就這樣醒來有些可惜,為了那鮮嫩的粉紅色,芬克斯打心底後悔著自己沒有裝睡。
「咳咳,總之呢,雖然失去了心臟,不過你的身體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少女把不知名的黑色硬塊硬塞在芬克斯手中,看起來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的爪子。失去心臟這種事情可是不能說來開玩笑的,芬克斯摸了摸燒痛的胸口,發現一道淺色的疤痕。
「等等,妳剛剛說失去心臟是怎麼回事,它不是還在跳動嗎?」
難以置信的反覆摸著胸口,芬克斯確實還能從手心感覺到心臟跳動。
「不是說了嗎?你的心臟受傷太重,已經不能用了。不過憑這種身體,竟然能在那種情況下活下來,也該多少給你一點肯定呢。」
她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擅自翻著芬克斯冰箱中的食物。
「那現在我身體裡還在跳的這個到底是什麼?」
「那個是我的,你的心臟在那裏。」
芬克斯看了一眼少女手指方向的垃圾桶,胃酸就湧上了喉頭。
牆上掛鐘的時針正指著十二點,他有些難接受這六個小時間的人生變化。
「拜託妳說清楚一點!」
「我說得已經夠明白了,現在你還站在這裡,是因為用我的生命核心作為替代品的緣故。對了,這個蛋糕很難吃,你下次買幾個高級點的送我當謝禮吧。」
少女的嘴角沾著奶油,依舊一臉鎮靜,只看外表的話,她實在相當可愛。及腰的銀白長髮、玻璃彈珠般明亮的淺藍色雙瞳、毫無半點瑕疵的肌膚,搭配上她自然流露出的高貴談吐,讓芬克斯的心中有了些天馬行空的猜想,或許眼前的她並非原本就屬於這世界的存在。
「妳究竟是什麼人?剛剛到底發生了些甚麼事情?」
這幾個問題他今天已經問到滾瓜爛熟了。
「雖然有些唐突,但是我就勉強用你可悲的腦袋能理解的詞彙來解釋看看好了。」少女從書桌上拿起一本精裝版的《亞瑟王傳說》,隨興地砸在芬克斯的鼻樑上頭。我是第三十一代梅林──斯諾莉莉。」少女的語氣充滿了驕傲。「從今天開始請多指教,我親愛的亞瑟。歡迎加入非常圓桌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