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onflict②

本章節 5424 字
更新於: 2019-06-21
  「好了,既然傷口都處理完了,我們來談正事吧。」

  狩刀看著逐一把衣服穿回去的祐,將話題導正。

  「我先從結論說起。我想推薦井上繼任獵見分部的分部長。」

  狩刀說完這句話後,室內沉默了半晌。

  在場所有人都詫異地看著狩刀,似乎一時難以消化他的言辭。

  首先有反應的人是天夜。

  「⋯⋯為什麼是井⋯⋯算了,你不用說,我已經猜到了⋯⋯我就覺得奇怪,你為什麼連蘭德先生也一起叫過來⋯⋯」

  見天夜在第一時間理解自己想做的事情,狩刀首先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有你這個頭腦可怕的幹部是我的榮幸。」

  「我有時候也覺得有你這個愛冒險又會找麻煩的總司令很傷腦筋。」

  天夜低頭嘆了一口氣,狩刀卻皺眉頭表達不滿:

  「拜託,你怎麼這麼說?」

  「當初不知道是誰說我的部隊長很難選,一直找我抱怨,結果現在卻要自己把好不容易找到的人送走?」

  「你一直把我選的人給刷掉,我當然要抱怨。」

  「誰教你不先來問我想要什麼人才。不合格的當然要刷掉,不然真的要讓那些人陞官啊?」

  「請你們兩位先停!」

  再讓他們繼續爭執下去,事情恐怕就討論不完了。鹽見眼明手快跳出來阻止。

  「請你們好好解釋,讓我們也聽得懂好嗎?」

  「⋯⋯⋯⋯」

  「⋯⋯⋯⋯」

  因為鹽見這聲遏止,狩刀和天夜雙雙停頓了一秒,他們互看一眼後,狩刀首先開口:

  「當初選他的部隊長時,我挑了好幾批人選給他,結果我挑了多少人,這小子就刷掉多少人,實在很傷腦筋。所以我後來就直接問他,看他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人。」

  「然後我就說啦,那個人必須能讓祐對他說出心裡話。」

  「不只這樣。」

  「我可能還說了『要跟得上千封那個笨蛋亂來的速度』吧?」

  「還有。」

  「可以一邊看著狙擊瞄準鏡攻擊拉比尼斯,一邊調撥前線補給和支援砲火的人。」

  「⋯⋯⋯⋯」

  在場所有人聽了都啞口無言。

  「你們是不是也覺得很無言?照他開的這種條件,幾乎整個月影的人都會被刷掉。我要選的是部隊長,可不是萬事通耶。」

  「所以意思是⋯⋯井上,你全都辦得到啊?」

  鹽見不可置信地問道。

  「算是吧。不過也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難啦。」

  「怎麼可能⋯⋯我才不信。」

  鹽見對井上這種輕描淡寫的反應嗤之以鼻。

  狙擊瞄準鏡的視野那麼小,最好是可以用那個一面攻擊,一面看清整個戰局需要調撥的支援砲火。更別說還要兼顧部隊當中最亂來的千封了。連鹽見自己有的時候都會被他甩在後頭,井上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反正——」天夜再度開口。「你把井上先生拉到獵見是為了安插眼線吧?可以就近調查這件事的內幕。」

  「對啊。不妥嗎?」

  「你又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內幕,只憑我們的片面之詞跟感覺⋯⋯」

  「有你們的意見和感覺難道還不夠嗎?」

  狩刀打斷天夜想說的話,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反問他,瞬間堵住他的嘴。

  「如果我不相信你們,那我坐在這個位子還有什麼意義?我既然知道這次任務衍生的問題帶給你們多大的打擊,我就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息事寧人。而且如果真的有內幕,代表現在搗毀那個設施也沒用,明天還會有新的設施出現。然後我們又要慢多少年才能取締那個設施?在取締之前,又會有多少人成為實驗的犧牲品?」

  天夜看著狩刀堅定的眼神,想說的話頓時消失。

  「⋯⋯我有時候真的覺得你很不怕死。如果我們猜得沒錯,對手是議會,是政府耶。」

  「我也覺得我很不怕死。」

  狩刀得意地笑著。

  「我不是在誇你。」

  「但那句話對我來說是誇獎。」

  「呃⋯⋯等等。那請問跟我有什麼關係⋯⋯?」

  即使看見狩刀和天夜似乎達成共識,蘭德還是覺得一頭霧水,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叫來這裡。

  這時井上出聲回答他的問題:

  「你陞官了啦,蘭德先生。恭喜你。」

  「咦⋯⋯」

  「正確地說,應該是只要你同意,你就能升上部隊長。」

  相對於滿臉錯愕的蘭德,狩刀從容地補充說明。

  但他依舊有些茫然。

  「可是⋯⋯等一下,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特地把井上調過去?如果只是要安插眼線,應該還有其他人可以選⋯⋯」

  沒錯。如果只是為了安插眼線,狩刀大可從行政單位裡挑人。

  井上是部隊長,是前線重要的戰力,只因這點理由就把人調到分部去,怎麼想都不合理。

  「這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井上開口說道。

  「你?為什麼?」

  「上次出任務骨折,我的恢復情形不是很好。雖然不至於殘廢,不過已經不可能像之前一樣在戰場上靈活行動了。」

  「什⋯⋯不會吧?」

  蘭德震驚地看著井上,以及他腳上的固定器。

  「畢竟傷到的地方是腳踝、腳背,醫療長也說裡面的組織已經嚴重沾粘,不管怎麼復健、動幾次修復手術,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樣了。」

  井上一臉輕鬆地解釋。但他的那份輕鬆,看在蘭德眼裡卻非常不是滋味。

  「不可能⋯⋯我們去探望你的時候,你不是總說自己很好嗎!」

  「我說不出口啊。」

  井上露出無奈苦笑。

  「我當上部隊長是為了幫助天夜,我根本不想承認自己過不了體檢,不能再上戰場。雖然總司令和天夜說會好好幫我思考下一個去處,但說實話,我根本哪裡都不想去,我想待的地方⋯⋯就只有這裡。」

  「⋯⋯⋯⋯」

  蘭德是他們這些人之中資歷最深的人,他甚至看過狩刀年幼的樣子,三位部隊長也都是他的後輩。因此他很清楚這些人抱著什麼樣的心思站在自己所處的位置,當然也知道對井上來說,身為風帝的副官是一件多麽自豪的事。

  突然得知這個驚人的事實,蘭德一時之間不知該跟井上說些什麼才好。

  井上見蘭德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便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轉而看向天夜,繼續往下說:

  「可是如果是為了這件事,那我願意離開這裡,就近幫你調查。」

  「為⋯⋯什麼?」

  天夜顯得有些動搖,似乎沒有預料到井上這般決心。

  「因為你很在意啊。這個不能算是理由?」

  「可是⋯⋯」

  「我知道你很在意那個實驗內容,你有比任何人都要在意的理由。不管周分部長是不是真的參與這件事,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是他們『怎麼會』把腦筋動到這項實驗上,不是嗎?」

  當天夜聽見井上如此問道,他突然感覺到一股熱流流入內心。除了狩刀、祐還有千封,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還有其他人也如此了解自己。

  「⋯⋯你說的沒錯。他們的實驗成果太過具體,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從零開始摸索的狀態,反而比較像已經有指導者或是前例,總之是在有把握的狀態下啟動這個研究計畫。我想知道到底是誰給予他們建言。」

  控制拉比尼斯的方法、製造拉比尼斯的方法、研究宗旨、計畫走向⋯⋯這些東西不花個五年、七年收集數據,建立理論,根本不可能呈現出像今天看到的如此完備的結果。而且天夜剛才看過研究設施的財報,資金提供最早是從一年半前才開始。如果把籌劃這個設施的行動拉到兩年前開始,這點時間再怎麼樣都太少了。

  因此說得更具體一點,天夜懷疑幕後黑手和過去監禁自己以及千封的那個研究所有關係。

  「所以你更應該讓我去不是嗎?」

  「這樣真的好嗎?幕後黑手既然有本事動到月影的分部長,你應該也知道那個地方現在不會比最前線安全吧?」

  「所以派我過去不是正好嗎?我可是月影引以為豪的幹部的副官。」

  「過去之後,我會委託你調查更多事喔。」

  「只要能幫上你的忙,不管什麼事都行。」

  無論說什麼,井上都輕輕鬆鬆給出回覆,弄得天夜再也無話可說,他只能嘆了口氣,用沉默表示自己不再反對。

  看天夜不再有意見,狩刀於是把話題丟給蘭德。

  「那麼你呢,蘭德?」

  「咦?」

  「我剛才也說了,只要你同意,你就能升上部隊長。你意下如何?」

  「只要⋯⋯我同意?」

  「因為當初在選天夜的部隊長時,你曾表示自己沒有意願對吧?」

  狩刀轉頭從桌上拿起一張文件對著蘭德說道。

  那是多年前甄選部隊長時,分發給候選人的問卷調查。蘭德也記得自己當時在這張紙上的部隊長意願欄位裡圈選了「不願意」的選項。

  「部隊長這個職位很重要,就算能力再好,若是沒有意願,我就不會考慮。所以如果你現在還是不願意,那我只好再花時間找人了⋯⋯」

  「所以我就說你很會給自己找麻煩。蘭德先生要是願意,當初早就答應了⋯⋯」

  或許是記恨狩刀沒有事先找自己商量就調動隊上的部隊長,天夜沒好氣地碎碎唸,同時也做好接下來得傷腦筋選新部隊長的心理準備。沒想到——

  「好的,我願意。」

  「——什麼!」

  即使聰明如天夜,他也沒想到蘭德會答應,因此驚訝地發出大叫。

  為了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他又問了一次:

  「請問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願意。」

  就算這種回答聽起來很像求婚的回覆,此刻也沒有人會針對這件事吐槽了。

  「為⋯⋯為什麼?現在跟當時有什麼不一樣?」

  「有啊。我的小孩已經長大獨立了。」

  蘭德乾脆地說出理由,室內又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說,當初你是為了回家陪小孩,所以才⋯⋯?」

  「嗯,當然。不然以我跟你們三個人的交情,我怎麼會那麼斬釘截鐵直接拒絕,然後把重擔塞給後輩?」

  ——說的也是。以這個人愛小孩、愛家的程度,我應該早點想到⋯⋯

  天夜在心裡無力地吶喊著。

  不過他這副模樣看在井上和蘭德眼裡卻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成就感。

  畢竟他可是結城天夜。總司令引以為傲的軍師,月影的智囊團之一。

  跟在他身邊這麼久,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把這位上司耍得團團轉。

  「不過我還是要先回家問過內人。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當然沒問題。」

  狩刀乾脆地答應蘭德,這件事也就這麼結束。

  「好了,我想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了。如果你們沒什麼事,看是要去追查這件事,還是回到戒備工作都隨你們,我也要開始忙了。」

  「呃,那個⋯⋯」

  見狩刀直接結束話題,蘭德本想提出自己的疑惑——也就是關於祐和天夜之間反常的態度。畢竟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怎麼了,早點解決總比拖延到一發不可收拾還好。重要的是,如果他們都目睹了那個研究設施的人體實驗,那不是應該先安撫他們,確認他們的心理狀態嗎?

  蘭德覺得很不可思議,狩刀居然會跳過這件事。

  但沒想到蘭德才剛開口,狩刀就直接用他的聲音蓋過蘭德的話。

  「——對了,天夜,你留下來。其他人如果沒事,就先出去吧。」

  這讓蘭德又是一陣錯愕。

  「⋯⋯好。」

  只見天夜才剛從沙發起身,這回又坐了回去。

  為了讓所有人快速離開室內,狩刀移動到辦公室門口,親自送他們出去。

  「總司令⋯⋯」

  蘭德在門口抓到空檔,本想出聲刺探狩刀的心思,卻再度被狩刀打斷。

  「別說了,先交給我吧。」

  說完,狩刀關上辦公室沉重的木製門扉,隔絕了蘭德的視線和困惑。

  青看出蘭德似乎有話不吐不快,加上自己在回程的直升機上也沒給他好臉色,於是從蘭德身後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們邊走邊說吧。」

  就這樣,青、鹽見、井上還有蘭德首先離開,前往部隊長的辦公室。千世也跟著回到醫療中心。現場只剩下祐和千封兩個人。

  「⋯⋯⋯⋯」

  「⋯⋯⋯⋯」

  他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都沒有人說話。

  隨後千封率先出聲。

  「喂,走了,去頂樓。」

  「⋯⋯嗯。」

  兩人之間沒有多餘的話語,彷彿有什麼默契似的,一起搭乘電梯來到雷帝戒備專用的頂樓。

  他們坐在外牆老地方,吹著有幾分寒意的冷風。

  「我問你,你沒事嗎?」

  千封首先出聲詢問。

  「嗯⋯⋯」

  「真的嗎?」千封懷疑地瞇起眼睛。「看到那種實驗體還能沒事,看來你的心臟變大顆了嘛。」

  那個研究設施都做些什麼勾當,早就在他們高層之間傳得沸沸揚揚。

  說實話,千封光聽就覺得噁心。

  所以他無法想像人在現場的祐和天夜會是什麼感覺。

  「那些⋯⋯的確是讓我嚇了一跳。」

  回想起那些實驗體,就讓祐再度回想起那個研究設施蘊含的惡意,他的背脊不禁傳來一陣涼意。

  「打擊也挺大的⋯⋯」

  一想到實驗背後的目的是製造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類,祐的心裡就越發複雜。

  他以為他知道世上存在著一些貪婪的人類,他也知道千封和天夜就是那些貪婪之下的犧牲品。但經過這次的事情,他了解到他只是「知道」。「知道」與「想像」終究和現實不一樣。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辛苦一點,讓大家免於拉比尼斯的侵害,就能減少像你們以前在研究所遇見的那類人。我也願意這麼做。可是沒想到⋯⋯好像把那些人的慾望越挖越深了⋯⋯」

  祐縮起身子,把自己的頭埋進雙膝之間,消沉地說著。

  對那些人來說,自己越有以一擋百的能力,研究似乎就越有價值。

  一想到那些「人」都是因為自己的關係,才受到那種對待,祐就覺得自己比拉比尼斯更像世界的毒瘤。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必要對別人的行為負責,是染指這種實驗的人有問題。」

  「他們的吶喊還留在我的耳邊⋯⋯」祐輕輕摀著自己的耳朵。「不知道那些『人』痛苦了多久?不知道他們的吶喊被人忽略多久了⋯⋯就像你和天夜以前那樣⋯⋯」

  「⋯⋯⋯⋯」

  不管如何吶喊、如何掙扎,眼前的人們永遠不會看自己一眼。千封在研究所的五年歲月一直都是這麼度過。那是祐無法想像、也無從得知的痛苦。

  「殺死那些『人』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現在想想,天夜下的判斷沒有錯。如果不殺死他們,他們還會大鬧,然後危害人們。就算帶回來了,也是繼續受苦而已⋯⋯」

  「可是你還是很自責。你覺得他們是被你捲進實驗中,而你又沒有能力讓他們恢復原狀——是嗎?」

  「⋯⋯⋯⋯」

  祐沒有回答,千封知道自己說對了。

  人類不是神,有特殊能力的人也並非萬能。就像死亡不可逆一樣,有些事情就是一旦做了,便再也無法恢復原狀。

  祐恐怕也很明白這一點,然而心裡就是過不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