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會變成更好的人

礫的邀請，我答應了。

自從上次打完架後，我們一句話也沒對談過，就連在警局也都是分開做筆錄，然後銬在警局的最北角及最南等著被領回去。

我不曉得他還有甚麼話想對我說，百貨公司舞台下的抗議民眾，不就代表了一切？

依舊是校園中的操場，只不過換成了大學的操場。

「抱歉這麼晚還叫你說來。」一樣的黑色連帽斗篷、一樣炫亮的藍色頭髮，不一樣的礫臉上的表情。

「還是練舞練那麼晚？」我一聲輕笑，「大明星還真忙呢！」

面對我這樣的嘲諷，礫非但沒有發怒，冷靜依舊地說。

「不，是睡不著。」他看著我，「我一直在想…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

「我看到了你在今天舞台上的說辭，雖然時機有點晚，我欠你一個道歉。」九十度的鞠躬道歉出現在我面前。「阿魯，對不起！」

我傻愣在他面前。

「是我不瞭解你的處境，還胡亂扯你後腿，那些抗議的群眾是我煽動的，粉絲專頁也是我帶頭說你們壞話的，一直都是我的忌妒心作祟，我會對我的行為負責到底的。」

負責？怎麼負責？

冷峻著臉，我說：「事情都發生了，你還要我說甚麼？」

花兔被砸、紛絲專頁充滿謾罵、抗議群眾、媒體的誇大報導、只剩下我的文青偶像，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我還能說甚麼？

「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事。」也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挽回。

「我知道。」他說，「我會努力做到你能原諒我為止。」

他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這是要我揍他的意思。

「你演唱會上的那番發言，原以為你只是把你的處境誇大說詞，但是我收到了這樣的來信。」

他拿出手機給我看，點開電子郵件，裡頭是一張張我在倉庫練習滿頭大汗的照片，甚至連在便利商店穿著制服蹲在後門吃過期商品，以及捲曲在公園裡睡著的照片。

「這…這……你怎麼會有這些照片？」

我臉都綠了。

「有位叫世紀可愛蘿莉塔的匿名者將照片傳進我經紀人的信箱，他還說一定要我過目。」

忽然，我想到，「你是不是公孫集團旗下的藝人？」

他點點頭。

我就知道……那個白目死老闆！

一點也感受不到我內心有多憤怒的礫，語重心長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這麼辛苦。」他用著同情以及抱歉的眼神望著我，「對不起，我在沒有實際了解你狀況時對你說了那些話，我……」

我將拳頭往後縮，再快速的往他臉上揍下去。

下一秒，他左臉腫了個大包，仰躺在地上。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不接受你的同情！」

以上至下地，我說：「我過得確實不好，我埋怨也後悔了。但是，我做錯的事，我會自行去承擔後果。」

我做錯的，是我太天真的認為自己有才華，並且太輕率地對待自己的夢想與人生，最致命的錯誤是，我太過橫衝直撞，傷害了關心我的人，還不願意好好道歉。

是我做錯了。

對著礫，我慎重地說出這遲來了好幾年的道歉。

「對不起，在大學時說你沒有才華，別玩吉他這種話！」

九十度地，我鞠躬道歉。

就像礫對我的那樣。

「那是我的不對，是我自己不想再上台，不想在面對觀眾，面對你強烈的邀請，才會一時心急說出那種話，對不起！」

好幾年了，沒能說出口的道歉，就在此時此刻，說出口了。

礫輕笑一聲，「哪有人是用以上至下的角度道歉的。」

經他提醒，我才意會到礫剛才被我揍倒在地。

伸出手，想將他從地上拉起。

他握住我的手，一個出力，將我拉倒在地。

他一個側翻，壓我的身上，然後對著我的臉揍了一拳。

「幾年前，你欠我一個拳頭，現在還清了。」他露齒微笑，左臉還掛著紅腫。

「嘿！我明天要上台表演耶！」

「藝人的臉被你打到腫起來，你還敢抱怨！」

「反正你現在還是新人，也沒甚麼人在意。」

「你這張路人臉才沒有人在意！」

我們伴著嘴吵架，就像從前每次吵完架，臉上總帶著對方拳頭造成的傷害，然後相視而笑。

「走，我們去吃消夜吧！」半夜兩點，礫沒頭沒腦的蹦出這麼一句。

在他勾住我的肩，想將我拉走前，我說：「等等，我打通電話。」

「給誰？」

「給…我需要對她道歉的人。」正確的說法，我需要對她道歉的其中一人。

礫在一旁等我，拿出手機，不確定電話那頭是否會被接通。

「喂。」冰冷的女聲一如往常接起電話，沒有半點剛睡醒的昏沉。

「喂，愛琳，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了。」

「沒關係，我還沒睡。」

果然……

「有甚麼事嗎？」她問。

「那個…我想起你幫我……幫我在粉絲專頁上貼上我的道歉嗎？等一下我手機將想寫的話傳給妳，請妳幫我轉貼，可以嗎？」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可以啊。」爽朗的，她接受了。

我在心裡呼了一口氣。

「謝謝妳，還有……對不起，今天早上的失態。」

「沒關係，我打從一開始就做好妳會爆走的心理準備了，只是……」

「只是？」

「只是我沒想到你會主動說道歉。」她輕笑了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笑，「你長大了。」

我也跟著笑了，「都快三十了，不是長大而是變老！」

我們一起在電話裡笑出聲，她的笑聲如她的歌聲同樣動聽，銀鈴般清脆乾淨。

「好啦，我要去吃消夜了，你忙完要快點睡喔！」我叮嚀著。

她說：「等老大忙完，我才睡。」

老闆還在忙……

在他掛上電話前，我多補了一句，「愛琳，順便幫我跟老闆說，我很抱歉還有……非常感謝她，在各個方面都是。」

「好，我會的。」


掛上電話，覺得心中明為愧疚的大石頭，被放下了。

太任性、自以為是、橫衝直撞、不願意道歉，這些都是我從年輕時便存在我身上的詬病。

以前是，現在也是，許多壞脾氣、爛個性我改不掉。

但是，我願意，一點一滴地改變，變成更好的人。

也許緩慢，也許改變幅度很小。

我相信總有一天，當我回首時，能發現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收起電話，多年前的好友勾搭著我的肩，與我一同在夜半三更之時，尋找合好後的第一份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