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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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11
夜幕低垂,整座村子於深夜的寧靜中入眠,此時的艾芙娜和拿堤爾,正在一間狹小的房間裡兩人獨處。
「艾芙娜小姐,這樣沒關係嗎?」
「嗯,我沒關係。」
因為臨時沒有多餘的房間,史萊恩只好安排艾芙娜和拿堤爾暫時睡在同一間房,房間裡的東西,除了史萊恩準備的兩張草床,就只有掛在牆壁的煤火燈,散發搖曳的微弱火光,連帶牆上的影子也不安定地晃動。
「沒關係的話就好…反正只有今晚而已。」
坐在草床上的拿堤爾有些尷尬地接話,因為房間太過狹窄,現在他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碰到艾芙娜的床,而這村子的夜晚又過於靜謐,他感覺自己和艾芙娜的距離,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自從爺爺去世之後,拿堤爾就沒有和別人在同個房間裡睡覺過,更何況對方還是剛認識的異性,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在拿堤爾的目光之下,艾芙娜用被子掩蓋自己嬌小的身軀,她習慣性地低垂著頭,銀灰髮絲稍稍遮掩她的清秀臉龐,將她此時的表情隱藏於陰影裡,令拿堤爾無從窺見她的心緒。
「那我就先熄燈了,晚安,艾芙娜小姐。」
「等等,拿堤爾先生。」
正當拿堤爾想遁逃進睡夢中,以度過這難熬的夜晚,艾芙娜卻出聲制止了他。
「怎麼了嗎?」拿堤爾訝異地看向艾芙娜。
「沒…沒什麼,只是……」
周遭的空氣凝滯得令人難受,艾芙娜輕聲道:「我想問你,為什麼這麼想要修好我的音樂盒?」
這問題令拿堤爾有些猝不及防,但想到艾芙娜是音樂盒的擁有者,也知道他伯萊雅族的獸人身分,便決定向艾芙娜坦白。
「因為,那個音樂盒是我爺爺鍛造的魔具。」聽見這句話,艾芙娜驚訝地瞪大雙眼。
拿堤爾低沉的嗓音,在寂寥的夜裡宛如潺潺流水,悠悠道出從未對別人傾訴的過去:「我們伯萊雅族,代代定居於北方的雪峰寒地,伯萊雅族是火之祖靈-斯拉的後裔,所以我們的魔力能操縱火焰,並善於以火焰鍛造金屬,族裡許多人也大都是鐵匠或工匠。」
「而我的爺爺名字叫法提烏,是我們族裡最優秀的魔具工匠,他能理解世上的每種礦石及金屬,找出與魔晶最為契合的魔具材料,他所打造出的魔具,能讓刻印於魔晶內的魔力術式發揮最強大的魔法,因此許多人不惜踏上險峻的裘喀拉雪峰,就是為了請我的爺爺鍛造魔具。」
「妳的音樂盒,就是我爺爺離世前的最後一件作品,在我小的時候,我就親眼見過那個音樂盒,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拿堤爾的赤紅雙眸,閃現如火焰般的熾亮光輝,連帶艾芙娜的眼中也映照出那份光輝。
「所以,請妳相信我,或許我的手藝還沒有達到爺爺的境界,但我一定竭盡所能修好爺爺做的音樂盒,因為那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東西。」
艾芙娜低下頭,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艾芙娜的猶豫,讓拿堤爾心頭湧上無法言喻的苦悶感,即使待在同一個地方,彼此的距離似乎仍是難以企及的遙遠。
「那個音樂盒,也是你重要的東西啊。」
在時間流動得無比緩慢的靜默中,無預兆的,艾芙娜細如弦絲的聲音,在拿堤爾耳裡如喚醒萬物的春雷一般響亮。
「艾芙娜小姐?」
拿堤爾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聽,但他望見艾芙娜如一泓清泉的澄澈雙眸,正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讓他結實胸膛裡的心臟宛如擂鼓般怦怦直跳。
「那個音樂盒,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寶物。」
艾芙娜淡淡的說道,她不再將自己隱藏於陰影中,坦然面對拿堤爾。
「我還是嬰兒時,我的母親就離開了我,留下的就只有這個音樂盒,即使現在音樂盒發不出任何聲音,卻依然是我最珍貴的寶物。」
「但是,如果音樂盒對拿堤爾先生也很重要的話,那我願意相信你。」
少女的聲音在深夜的靜謐更加清澈響亮,凝聚在她周遭的孤絕氛圍已然散去,她的神情平靜且溫柔,宛如雨過天晴的明淨天空一般。
「謝謝妳,艾芙娜小姐,我一定會修好妳珍貴的音樂盒。」少女願意相信自己的喜悅,拿堤爾的心房滿溢。
拿堤爾覺得這是她的內心與自己最靠近的時刻,想要離開這個村子的想法也更加堅定。
在陌生異地共度的第一個夜晚,兩人締結了重要的約定。
* * *
敲打金屬的鏗鏘聲響,伴隨爐火燃燒木材的嗶剝聲,悄悄鑽進男孩的耳裡。
從深沉的睡眠中睜開略為沉重的眼皮,他的視線朦朧,老人微微駝背的削瘦背影,在爐火的照耀下卻無比的鮮明清晰。
「爺爺……」他虛弱地呼喚眼前的身影。
「拿堤爾,怎麼這時候醒來了?」
爐火前的老人回頭望向男孩,老人的頭上長了一對蜷曲的棕紅大角,他的黝黑身軀及臉龐,宛如矗立於山峰的大理岩,被悠長歲月錘鍊的粗糙而堅實,還有幾道看來怵目驚心的傷痕,銘刻於他的胸膛以及右側臉頰。
「我現在不睏了,爺爺,我想去你那裡,可以嗎?」男孩有些乏力從床上起身,銀髮間隱約露出的赤紅眼瞳滿溢著渴望。
「那過來坐我前面吧。」
老人的允諾提振了男孩的精神,男孩下床緩緩走過去,然後坐在老人的大腿之間。男孩看著鍛造爐內燒得通紅的鐵塊,開口問道:「爺爺,這個是巴莫鐵礦嗎?」
男孩一眼就能認出其材質,讓老人頗感欣慰。
「是啊,你想試試看嗎?」
男孩滿懷期待地點點頭,單純可愛的反應,讓老人如岩石般嚴峻的面孔浮現柔和笑意。
「那就握著我的手吧。」
男孩纖瘦的手,被老人厚實的大手輕柔握住,然後一起伸進鍛造爐的烈焰中。
火焰的灼熱沒有傷到他們的膚肉,並在兩人的手臂刻印上赤紅色的明亮圖紋,宛如流動於地表的炙熱岩漿,蘊含生命最原始的脈動。
老人和男孩同時將雙手從爐火內抽出,他們的手挾帶著火焰的炙熱與光亮,然後觸碰了鍛造爐裡的鐵塊。
「巴克萊耶˙巴頓斯塔諾˙法克萊」(悠久的有形之物啊,請讓我諦聽您的生命)
蒼老枯啞的聲音,吟誦以伯萊雅語編織的咒文,兩人手臂的圖紋同時迸發出有別於火焰的熱流,並為男孩孱弱的身軀注入一股強健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思緒進入礦石蘊藏的記憶中。
千萬年之前,賽媞亞大陸初生之時,在地底深處流動的炙熱岩漿是大地的脈動,形塑出「它」最初的形體。在幽深的土地之下,經過漫長歲月的澱積與凝練,「它」也逐漸堅實沉穩,成為足以支撐這片大地的基石。
「它」內在的材質構造與悠久記憶,已盡數被男孩理解掌握。
老人將鐵鎚交到男孩手上,鐵鎚沉甸甸的重量讓男孩難以握緊,但老人厚實的大掌隨即包覆住男孩的手,與他一同緊握鐵鎚。
鏘!鏘!鏘!
老人與男孩一起揮動鐵鎚,每對鐵塊進行一次次的敲擊,金屬相撞的沉穩顫動就一次次傳遞到男孩手心,就宛如接近生命源頭的心臟律動,讓男孩的心隨著每次的敲擊一同鼓動。纏繞於他們手臂的炙紅熱流,也在敲擊過程注入鐵塊當中,在錘鍊下迸射出微小星火。
待鐵塊形塑成鋒利的刀刃,老人便將其置於冷水中,完成初步的鍛造。
「呼…真的好有趣喔,爺爺。」
男孩還有些氣喘吁吁的,紅通通的臉龐綻開單純的笑容。
老人的粗厚大掌撫摸男孩小小的腦袋,對他說:「拿堤爾,這塊鐵礦曾是賽媞亞大陸的一部份,雖然「它」的生命歷史古老悠久,卻還沒有所謂的靈魂,所以我把「它」鍛造成器具,如果之後有人對「它」注入深厚的情感,就會孕育出屬於「它」的靈魂。」
「雖然有點難懂,但意思是要大家珍惜這些器具,對不對?」
「說的很對,我想你很快就會變成出色的工匠了。」
聽見老人的稱讚,男孩沒有感到開心,臉龐反而浮現一抹鬱色。
「爺爺,沒辦法的,我太脆弱了,連鐵鎚都無法自己拿起來,我還寧願我天生只是一塊石頭,至少身體不會覺得難受,也不會給爺爺添麻煩。」
男孩天生體質羸弱,加上年幼時就離開熟悉的故鄉,過著漂泊流浪的苦旅生活,即使現在過著安穩的日子,從前生出的舊疾依然摧折他的身心,每隔幾天,男孩便會感到呼吸困難,心臟劇痛,必須吃價格昂貴的藥才能鎮定下來。因此老人為了賺取藥費,白日除了在礦區挖礦的繁重粗活外,晚上還必須鍛造鐵具補貼藥費。這一切,男孩都看在眼裡。
他對爺爺深感愧疚,厭惡自己的脆弱多病,卻依然無能為力,不由自主地欽羨礦石那堅毅的生命。
「別這麼說,孩子。」
男孩被老人輕輕摟在懷裡,聽見老人話語中的哀傷。
「真正脆弱的人是我,我無法好好保護你,不但讓你失去了雙角,就連我們的故鄉,我也無法好好守護。」
男孩感覺到老人的身軀微微顫抖,腦海中浮現出老人對他描繪過無數次的故鄉景色。
在高聳挺拔的裘喀拉雪峰,有一群銀髮黑膚的伯萊雅族人定居於此,他們的頭上有跟老人一樣的彎曲雙角,那是繼承祖靈斯拉血脈的象徵,即使是在皚皚白雪終年覆蓋的苦寒之地,伯萊雅族的人們仍能燃起熊熊火焰,點亮這片陰寒的大地,誇耀伯萊雅族炙熱強韌的靈魂。
然而,這些對失去雙角的男孩而言,都是無法觸及的遙遠過往,他現在所擁有的,只有老人對他敞開的暖熱胸膛。
老人沉穩的心跳聲撫平男孩的憂傷,他不想離開這份溫暖的懷抱。
「那麼,我和爺爺永遠不要分開,好嗎?」
此時的男孩並沒有想到,他的這句話,他唯一的祈願,在不久後的未來,將化作夢幻泡影。
* * *
在一片寂靜的黑暗中,拿堤爾睜開雙眼,思緒恍惚而朦朧,一時之間無法分辨眼前的黑暗跟剛才的溫暖,究竟哪一邊才是現實。
已經多久沒有夢到爺爺了?爺爺過世之後,拿堤爾一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夢境對他而言,是過於曖昧不清且捉摸不定的幻影,每次在他醒來之後,夢境就會在他腦中如薄霧般散去,只留下模糊的記憶。
然而,剛剛的夢境卻是那麼清晰鮮明,他的身體彷彿還能感受到爐火的餘溫,以及爺爺懷抱的溫度,他感到無比眷戀,卻也暗自感傷。
或許是因為今天跟別人說了不少有關爺爺的事,也或許是因為身處異地,加深了潛意識的思念之情,不論如何,他終究無法喚回已經失去的一切,只能在夢的彼岸與已逝之人相會。
「不要,求求你…拜託……」附近的黑暗傳來微弱的呻吟,在平靜如水的夜晚掀起細微波紋。
查覺到異狀的拿堤爾趕緊點燈,他看見艾芙娜小小的身軀在被窩裡蜷縮著,她眉間緊皺,表情有些痛苦,並吐出斷斷續續細如蚊鳴的囈語。
拿堤爾下意識地朝艾芙娜伸出手,但隨即又收了回來,在艾芙娜的惡夢之外,他無法出手幫助,只好選擇不去驚擾她。
拿堤爾將燈火熄滅,一切又歸於黑暗中。
拿堤爾再度躺回床上,艾芙娜的囈語仍在耳邊徘徊,紛雜的思緒縈繞於心,令他闔上雙眼依然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