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月下森林-22

　　修特聞言，瞪大了眼，緊緊注視著麥奇的瞳孔，麥奇回復了從容的微笑，空間好似突然靜下。微風吹過，月下的草原彷彿掀起了銀色的浪花，兩人衣物如輕煙飄盪。修特架起手肘，將下顎捧在掌上，歪著頭，等待。

　　麥奇說：「您似乎不那麼訝異呢，老師。」

　　依然沉默，修特冰冷的視線將麥奇的身影輪廓全掃過一遍，然後是周遭樹影、地面草枝，以及誇張強烈的天上月光。他感到這風景平靜而淒涼，一片蒼白的朦朧中，每個搖曳的月影都像是汙垢，如同理想中的現實，正義中的邪惡，過往美好回憶中的種種瑕疵。而在這片景像中心，有一個最大的汙點，讓自己特別厭惡。

　　「茵猆拉領地柏德鎮，第十街口螺絲舖三樓，」麥奇用平靜而發音純正的口吻說：「平凡而美好的地方啊，氣候溫暖，附近居民熱情而親切，曾經每週固定兩日的會面報告，我們互以師生相稱，那時生活如此平凡美好，不知不覺半年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在下永遠記得您所指導的每一分教誨，尤其是當時您那做為『革命者』的教條，著實讓在下讚嘆不已。」

　　修特安靜地聽著。

　　「作為革命者的你，全心全意為了一個目的而前行的模樣，真是耀眼無比。只可惜……」麥奇頓了一下，故作一臉哀傷，一陣風吹起他的髮梢。「您與在下共同努力，作為革命事業的最終計畫完成了……但您變了，在達成一切的最後一里路上，您卻突然停手。」

　　麥奇說：「這份用盡人性本能的計畫，您最終選擇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停下它，停下了我們耗盡身心努力創造的偉大計劃，真是矛盾至極啊，老師。在下真難想像，那曾經不擇手段，在四年前憑著傑出計謀毀滅異端討伐隊的大英雄千面狐，竟然也會有惻隱之心。這當中轉變的原因究竟為何？令在下非常好奇。」

　　「我只是在想，」修特說。他抓了抓下巴，面部微微上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你既然能夠潛伏在我身邊，欺騙了我半年之久，究竟目的是什麼？錢？權力？女人？單純的娛樂？我感覺都不是。」

　　「呵。」麥奇輕笑：「目的嗎？這問題我已被問過多次，包含『麥奇』本人也曾問過在下。」

　　「你擁有高強的仿冒能力，超越一般異能者的武力表現，以及傑出的口條與思維，甚至是足夠堅強的意志力。你所表現出的種種，世俗大眾眼中的利益，顯然都不是你要的。讓我猜猜……你想要的，也許是某種理想上的自我實現。」

　　「這正是在下當初選擇不殺了您的原因，老師。」

　　修特感覺到他的眼神目光微微閃爍。

　　麥奇說：「因為，我們擁有的目的，是相同的。」

　　風又颳了起來，幾片落葉在兩人之間飄揚而過。

　　「那你應當更了解，何以計畫不能施行。」修特提高聲量：「這個過程，是人性之惡的終極展現，它所造成的，將是對於道德底線的嚴厲挑戰。」

　　「然而，您和在下還是策劃了一切，不是嗎？」

　　「所以說，那是個保險，我親愛的『學生』。」修特冷冷地說：「那是只有在最極端的情況下，不得不的最終選擇。」

　　「矛盾。」麥奇搓了搓手上的圓禮帽，「那麼，在下只能斗膽一問，究竟是什麼情況，才算得上『極端』呢？」

　　月亮的位置移動到了天頂，包含著兩人的身影，所有物體的月影縮至最小。目光所及皆是純白一片，白得刺眼。修特突然聯想到聖母教神聖教廷聖經上的荒誕故事：「祂變成青鳥，從紅到發黑的煉獄中誕生。祂振翅，降下聖潔的白光以及藍色的雨水。於是，天空有了光，火焰成了大地，雨水成了海洋，那是最初的天與地」。

　　光，多麼聖潔的意象。卻從來沒有人想過，極端的聖潔，亦是災難。

　　「這問題，不必明知故問，」修特哼了一聲：「當教廷徹底失控時，這份計畫，自然會有使用的時機。」

　　「錯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您在害怕！」

　　麥奇臉上泛起了極其和藹的笑，他的視線像要將自己穿透，記憶中熟悉的麥奇不曾有過這樣的表情。修特皺起了眉，他意識到，此人遠比想像中不可捉摸，危險程度更難以估計。而這樣的人，竟然在自己身邊偽裝了半年之久。

　　罕見強大的挑戰者，不愧是同鄉。

　　修特口吻輕蔑：「你的威嚇，可無法為你立論的站住腳。」

　　「您會認為是威嚇，就是個證明。在下並非威嚇，而是『辯證』。」麥奇攤了雙手說：「在下反問，您口中所謂的『極端』，究竟標準為何？是多少人被燒死？還是發起了多少審判？當中的天秤又要由誰來衡量？真正立論站不住腳的人，可是老師您啊。」

　　「當然，我們都沒有資格判定一切。」

　　「沒錯，所謂的使用時機，實質上就是道偽命題。」

　　「同樣地，我倒要聽聽，你堅持計畫執行的必要性是什麼。」

　　麥奇戴回手上的圓禮帽，帽沿遮住了他一半的目光。他緩緩站起，雙手放在後腰。魔力又開始流動，紅藍綠黃異樣的色彩塗抹在純白的風景上，一切那麼扭曲與迷幻。

　　「加速。」

　　短短回覆，他的語調又開始變得低沉，在修特腦中嗡嗡作響。

　　「老師，您所述『極端』時的準備，那是完全錯誤的……不，嚴格來說，那是您恐懼下的違心之論。因為這份計劃，本質就是『創造極端』。」

　　麥奇說：「這個國家已患上絕症，它不停地迫害異能者，迫害所有不願接受信仰思想之人，往後，迫害之手將更加張狂地伸向所有角落，直到一方毀滅，世界失序，它都不會停止。這徵兆再明顯不過。就像森林的野火，遠看離自己很遠，一旦火焰近在咫尺，想逃離卻為時已晚，多少人為此付出慘痛代價。」

　　「『野火現象』……想不到你倒是挺博學的。」這理論意指，人往往對眼前的危機視而不見，總在大禍臨頭時，才顯得驚慌失措，最終落得遭致毀滅的下場。

　　「所以，我們必須創造另一個極端來對抗它，在教廷的迫害行為達到不可收拾之前，強行沸騰所有的暗流，讓反抗與鬥爭在世人面前激化。而無神世界成長茁壯至今，已俱備了掀起波瀾的能力。即使這過程會無比痛苦，無數的死亡在所難免，但痛苦後的收穫將是心靈的反思，人們會去思考最適切於自身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它創造的未來更將無比閃耀。不知在下的立論，可否讓您接受呢？」

　　「精彩的言論，呵。」修特冷笑：「然而，你的論述有個致命的缺陷。」

　　「有請老師指教。」麥奇眼神閃爍。

　　「你的觀點，乃是假定國家將走向覆滅，而提出的及時緊急治療方案。但迪維森帝國真的是在走向衰亡嗎？作為二十年前『四方戰爭』的勝利者，這國家如今創造的糧食與財富超越了以往的時代，人口在安定的環境中逐漸成長，若眼前的現象只是個暫時性的、能夠自行至治癒、或是施以簡單矯正的就能恢復的小傷口，那你的作為，無疑是在小傷口上動大刀，反而造成嚴重的人為傷害。」

　　修特提高語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將成為屠戮一切的罪人，而你又怎能保證，在這之後，能可控制一切不走向毀滅？也就是說，你執行計畫的舉動，有極大的可能性，將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麥奇嘆息了一聲說：「在下果然猜得沒錯，恐懼徹底已侵蝕了老師您的心肺。」

　　「又或許，這是無可辯駁的你，所發出的心虛之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麥奇又突然大笑，音量低沉有如大地鳴叫，隨著笑聲音量越發擴大。他的聲調同時上揚，逐漸尖銳，讓人聯想到傳說中惡魔的嘶吼。比起瑪莉魔力觸感中的惡寒，此刻的感覺更像要在精神上粉碎一個人的意志。

　　修特不得不運使魔力，讓魔力在身體流轉，穩定住自身的思考與資訊擷取，汗滴自額間冒出。在他這麼做後，紊亂的景象才恢復了模糊的雛型。

　　「……呼……按耐不住了，此番在下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愉悅……」

　　麥奇緩緩止住笑聲，說話的口吻如多個樂器走音混雜，已不再像個人類。

　　「如果在下說，在下有能力控制這『極端』呢？」

　　修特一聽，憤怒地說：「你說什麼！」

　　「這正是您與在下的差距所在。」

　　麥奇停頓了一下，輕輕閉目，魔力更瘋狂湧動，令修特抵抗得更加吃力。

　　「還記得嗎？屬於『革命者』的教條：『無利益之追求，無牽掛之煩憂，無財產之守護，無情愛之束縛，無道德之憐憫，無恐懼之阻礙，無自我之救贖。為單一之理想前行，除此之外皆需破壞，皆棄之如敝履……』您親口所述的一字一句，在下可是牢記在心，不敢忘懷！」

　　「你的意思是，你自認是完美的革命者嗎？你想要造成地獄嗎？」修特忍著尖銳刺耳的聲響，惡狠狠地瞪視他。這個人，當真打算成為惡魔？

　　「在下並不完美，但在下願拋棄一切，無所畏懼！」

　　「可笑！」修特一拳捶在身旁的樹枝上，「人失去了道德，就與野獸無異。而你卻自甘拋棄人性，妄想成為救世主？不，事實上你只是個病入膏肓，活在扭曲價值觀中的敗類罷了。」

　　「價值，是屬於後世評價的問題。」

　　「但你意圖摧毀後世。」

　　「在下了解，恐懼讓您不再是個稱職的『革命者』。在下知道您在害怕什麼。」

　　「是的，我很害怕，我害怕我不能殺了你！」

　　此時麥奇緩緩抬起手，魔力干擾下，在修特眼中的人影混雜而斑斕，只看見朦朧不清的動作，他似乎正指著自己。實際上，麥奇對準的是著修特的心臟位置。

　　「您所畏懼的並非革命本身，也非革命帶來的種種正面及負面的效應。您所畏懼的，其實是『無神世界』盡頭！」

　　修特突然語塞。

　　原本正抵抗著麥奇的魔力干擾，一下子宛若觸電，雙眼瞬間只看見一片空白。他立即深呼吸，緊急重新凝聚心神。

　　視野恢復了，麥奇依然在笑，令人厭惡。但一時之間，心中竟找不出任何字句反擊。修特握緊了拳頭。

　　「您反抗著迂腐、愚昧的信仰，用盡一切力量伸張神權壓迫下的正義，但在這過程中，您卻預見了另一個風景──一個信仰毀滅的世界。」麥奇說：「所以在下能理解，您的恐懼，合情合理，完全正確。」

　　修特在發抖，強力湧上的魔力及語言的威逼讓他逐漸吃不消。抬頭仰望，天上的月分解成了碎塊，五顏六色，既在跳舞又在旋轉。他繃緊神經，推敲眼前冒牌貨麥奇的話語。

　　「……你……這幾天來……全都是你……是嗎？」

　　「太聰明了。」麥奇用力拍了一下手。「在下與老師相處半年了，您的心緒變化，瞞不過在下的眼睛。您無法承認追求半輩子的理想盡頭，迎來的竟是另一個極端地獄，這該是何等的大錯？於是，您選擇暫時歸隱，與親愛的妻女生活，利用自身一級參謀的身分，調動組織人員，在人們看不見的暗處，以武力輔助方式，有限度地調整秩序平衡。」

　　「您的這份光榮偉大，在下深感欽佩。所以在下為了找回那不曾猶豫的千面狐，也為了幫助您重拾信心，在下可說是費盡心思，幫老師安排了一趟尋根之旅，尋回那屬於『革命者』的根。」麥奇說：「在下思考著，到底要如何才能讓您不顧一切……至少第一步，必須讓您擺脫安逸。巧合的是，教廷剛好來了三枚好棋子。」

　　話語如千萬支細針，一根根地、有節奏地穿入修特腦中。修特感到意識隨時都像要散去，呼吸變得好睏難，整個頭皮既痛又癢。他伸手按住了腦袋，勉力擠出聲音：「……那……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哈……辛苦你白費心機……」

　　「的確，這個過程費盡了在下心神。從最初柏德鎮，到中間的砂石鎮、里穆勒斯白城、紅樹村、劍痕乾谷……再向北來到西奎特鎮，最後是這片河畔森林。十四天的光陰，二百餘里的追捕路程，尤其是您在雙河堡時的驚人表現，設計縱火、馬車衝撞配合五人的替身掩護，在下要不斷地製造您的追捕線索，同時又要小心不被察覺，這過程幾乎讓在下想要放棄了。畢竟在下所面對的，可是號稱千面狐的恐怖份子，以及擁有罕見戰力的三名優秀異能者啊。」

　　「呵……而你最終還是……親自動手……你失敗了……」

　　「真的是失敗了。在下當真沒想到，在近乎不可能的險境中，您竟然還有能力化敵為友，反轉情勢。這可完全超出在下的預想，不能容忍。」

　　修特眼中已然全無正常事物，視覺被魔力侵蝕地幾乎不具作用，索性閉上了眼。忽然，修特心中彷彿一陣天搖地動。不對，麥奇的這句話……。

　　麥奇開始移動，用極慢的腳步踏向修特。修特「強化感官」運作，那腳步聲聽來格外沉重而清晰。

　　咚……咚……。

　　腳步……聲？心跳聲？為何一切如此刺耳？沉重……太沉重！

　　修特睜開眼，麥奇的人影好似大了好幾倍。他的視線對了上來，修特突然感到全身無法動彈了，像是天上一道閃電精準地貫穿自己。那無關麥奇的魔力干擾，他立即發覺，震懾來自於自己內心。

　　「幸好，在下早已預想了所有可能性，事先做好了準備。」

　　麥奇一字一句尖銳到無法抵抗。修特瞪大了眼，全力鼓動著魔力，心臟在躁動。他快無法呼吸。

　　「在下事先從『她們』身上取得了關鍵物品，在平凡的位置上埋下陷阱。結果正如在下所料，陷阱完美地抓到了獵物，引燃『憎恨』成為驅動力，所有的事物終於都按照在下的期望航向目的地。這一手，在下真為自己感到驕傲。」

　　麥奇步態悠閒，緩緩繞至修特身後。

　　「而這正是，在下對您的第二個……告……知……」

　　他的聲音突然越來越小，原本強烈干擾的魔力驀地消失。修特環視了整個環境，一片朦朧的白色，小草搖曳，樹木的形狀和諧美好，天上的月又圓又大，全數復原了。修特慢慢放鬆，消去護住心神的魔力。

　　瞬間，麥奇的魔力從身後炸開，修特毫無防備，「啊！」一陣暈眩，腦中像敲響了大鐘，轟鳴聲震盪了他的腦。

　　麥奇從後方靠向他的耳畔，輕聲說：「……你的妻女，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