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湛希—我的爸爸

　　我爸爸在我15歲那年就死了。

　　知道他的死訊時，我當時在學校考英文小考，忘記在考什麼了，反正我的英文從來沒有及格過，正當我死盯著題目想猜出合理的字母時，班導面無表情地敲了敲教室後門，引起全班注意而回頭看，班導向在講台上的英文老師點點頭示意，冷冷地喊了我的名字：

　　「湛希，你姑姑等等會來學校接你去醫院，你父親剛剛過世了。」

　　我馬上把鉛筆袋和其他筆記本收進書包，在收拾的同時我偷偷看了一下周遭人的反應，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樣，大家又低頭繼續寫考卷，沒有人在乎班導剛剛對我說的殘酷消息。

　　你父親剛剛過世了。

　　不過我也沒有什麼感覺，心中倒是鬆了口氣還好這次英文小考可以不用考了，不然成績應該也沒好到哪裡去。

　　當我到校門口和姑姑會合、坐上姑姑的車前往醫院、在太平間看到爸爸像是睡著般躺在檯子上，我才終於有了我已經失去唯一至親的感覺。

　　但我並不感到難過。

　　姑姑哭著轉過身抱住我，問我想不想看爸爸？如果害怕不要勉強，真可憐明明還那麼小。

　　我拍拍姑姑請她不要難過，我想看看爸爸最後一面。

　　姑姑又抱了抱我，輕輕地在我頭上一吻，小聲地說好好跟爸爸說再見喔。

　　我邁開腳步向前了兩步，低著頭看著爸爸的遺容，一樣的嘴巴、一樣的眉毛、一樣的鼻子，不管看了幾次的熟悉面容，還是會覺得爸爸長得真是好看，可惜了這樣俊俏的顏容，如果當年沒有我，或許爸爸現在還活著，繼續他美好的人生，更或許，他可以擁有一個正常的生活。

　　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屍體，閉著雙眼的面容好像只是沉沉睡去，然而他的靈魂已靜悄悄地離開我的生命。我轉過身抱著哭喪著臉的姑姑，悄聲跟她說我們回家吧，姑姑點點頭，摸摸我的頭喃喃念著真是個好孩子，可惜年紀還這麼小....

　　我並沒有向爸爸道別，他的死亡，正是我的解脫。

　　我是爸爸被強暴下而出生的悲劇產物。

　　爸爸17歲那年，因為長相俊美，有不少瘋狂追求者，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有，但有一位比爸爸大一屆的同校學長公開追求他，一開始只是送送禮物或是傳紙條，但到後面越來越誇張，不知從哪打聽到爸爸的手機號碼以及地址，每天傳簡訊打電話、甚至寄了好多信件跟包裹到家裡，爸爸全家人不堪其擾只好打電話報警。

　　而那位學長大概不滿自己這麼用心卻遭到爸爸報警，於是有一天趁爸爸學校晚自習下課擄走爸爸，偕同幾位壯碩的男子把爸爸拖到學校一個很久沒有使用的地下室，因為已經是晚上又沒有什麼人，幾乎沒有目擊者，那位學長開始強暴爸爸，被掩住口不能喊出聲的爸爸連大聲求救都沒辦法，只能任憑自己的身軀不斷地被這位學長貫穿及傷害。

　　那時爸爸整個人快昏厥過去，當學長停下動作，爸爸以為終於結束時，朦朧意識中聽到學長在呼喊一個女生的名字，在爸爸還沒意識過來，他感覺到有個柔軟的身子坐在他的腹部上，他抬起頭看到一個眼熟的女孩子，爸爸還沒想起這女孩是誰，她便把爸爸已起反應的生殖器放入自己的陰道。

　　後來爸爸想起來這女孩子也是他曾經拒絕過的追求者，當時女孩曾哭著說敢拒絕她對他的心意，她一定不會原諒爸爸的，她一定會報仇，那時爸爸只是覺得她太浮誇，只不過是被拒絕而已有什麼好哭的，還說什麼報仇？

　　那個晚上對爸爸來說是惡夢、是地獄，他甚至不記得他們甚麼時候結束的、在他們離去之前對他又說了什麼他全都不記得，他只記得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下室一個晚上，感覺肛門撕裂的疼痛感，還有手腕腳踝被緊握到瘀血的刺痛，爸爸甚至刻意忽略身上的不明液體。

　　有時候爸爸跟朋友偶爾會開個玩笑、聊聊黃色話題，但他發現，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麼舒服愉悅，留下的只有滿滿的屈辱及噁心。

　　那天是怎麼離開的已不復記憶，從此之後開始爸爸不出門不上學不吃飯不說話，就算學校老師及朋友來家裡關心也只是被拒於門外，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個月多。

　　就在五個月後的某一天，警察來爸爸家裡， 說有未成年少女懷孕，指控爸爸五個月前強暴了她，所以他們要帶爸爸去警局做筆錄。

　　爸爸久違五個月的從房間走出來，原本警察以為他會帶著驚慌錯愕的表情及心情，沒想到爸爸消瘦又懨病的臉卻掛著一抹微笑，姑姑說，爸爸當時看起來是打從心裡感到開心的微笑，後來才知道為什麼。

　　那女孩的指控並沒有成立，因為爸爸把當時所有的衣物都留下來當證物，在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判決爸爸無罪，而當時強暴爸爸的學長和其他共犯也被判刑，那個女孩也是。

　　聽說他們當時想談和解，爸爸不答應，他說他什麼都不要，只想要毀了他們的下半輩子。

　　「噢對了，」

　　當時的爸爸指著女孩隆起的肚子說。

　　「還有這個孩子，我要了。」

　　後來我出生了。

　　當我出生後，便是我惡夢的開始。



　　其實以傳統觀念來說，像我這樣是在雙方男女非自願下而出生的孩子，通常是不被周圍的人喜愛的，尤其對受害者來說，看見我便會想起那天恐懼的種種。

　　但其實我很幸運，我的爺爺奶奶和姑姑是很疼我的，在我上小學之前，是在他們的寵愛下長大的。

　　姑姑總是和我說，雖然我的出生是場錯誤，但孩子是無辜的，不能因為大人的錯而去怪罪小孩，小孩的誕生一直都是難得可貴的，所以他們希望能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保護我的成長。

　　我很愛我的姑姑，姑姑也很愛我，但對於爸爸，我總是害怕靠近他。爸爸雖然在打完官司之後又恢復了以往的正常生活，但有的時候，學校的老師和同學會發現爸爸會突然發瘋、尖叫，更嚴重會摔東西甚至對周圍的人拳打腳踢，但只是〝偶爾〞。

　　爸爸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個性溫順又聽話，當他發生這件事情之後，老師同學都很小心翼翼的對待他，深怕一個不小心戳到他的傷口，所以當爸爸〝偶爾〞歇斯底里的時候，他們會忍受並安撫他的情緒，因為爸爸會這樣並不是他自願的，是因為受到的傷害太大。

　　於是爸爸在高中畢業後，放棄上大學，也完完全全和以往的師長同學朋友斷了聯絡，每天都只是待在家裡，也不知道在幹嘛，在我出生之後接到這個家，爸爸也從來沒有好好參與我的成長過程。

　　所以在我上小學前，我跟爸爸並不親，若問我爸爸的模樣，我可能還記不起來，雖然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幾乎卻沒見過面。

　　有時一個人在客廳玩的時候，爸爸剛好從房間出來撇了我一眼，嘴角莫名的往上勾，像是在笑又不像在笑。

　　所以我對爸爸是感到恐懼的，我不知道爸爸看著我那樣笑是代表什麼，是想要向我表達親切呢？還是嗤之以鼻？

　　後來我上小學，認識了新同學、認識了不一樣的環境、學到了不一樣的知識，回家都和爺爺奶奶姑姑分享，每天都很開心。

　　有一天，老師出了作文題目叫做『我的家人』，我用還有些不整齊的字體寫了大約一百多個字，大意就是我雖然沒有媽媽，但有很愛我的爺爺奶奶和姑姑，雖然我有爸爸，但我跟爸爸不太熟，可是我相信他也是愛我的。

　　誰記得呢？這麼多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就是這樣的內容，老師也知道我們家的狀況，我記得她當時摸摸我的頭說，沒有不愛自己小孩的父母，你今天回去給爸爸看這篇作文，再跟他說我愛你，我相信之後你們就熟了。

　　對小孩子來說，除了家人的話是對的，還有老師說的話也是對的，所以當年 7 歲還天真的我，蹦蹦跳跳回家想分享作文，但是沒有人在家，我看了一下爸爸的房間，想起老師說過的話，我鼓起勇氣敲了敲房門，沒多久門開了一個小小的縫，我抬頭看著在門縫露出一顆眼睛的爸爸。

　　「幹嘛？」

　　現在想起來，或許這是爸爸第一次跟我說話。

　　「把拔，這是今天寫的作文，我想給你看！」

　　我舉起手把作文紙遞上去，爸爸看了幾秒搶走我手上的作文紙看了看，嘴角又往上勾，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呢？你要什麼？」

　　「老師 ... 老師說，只要我說我愛你，你也會愛我。所以把拔，我愛你喔！」

　　我對著爸爸展開笑臉，牙齒還缺了幾顆很難看，但我想表達我的善意。而爸爸只是一直盯著我看，而笑容越來越扭曲，但我當時完全不曉得，這句我愛你，引起的連鎖反應有多大。

　　「愛嗎？臭小子你懂什麼是愛嗎？」

　　 7 歲的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爸爸抓進房間甩在地上，被爸爸激烈反應嚇著的我本能想要大哭，爸爸整個人押上來摀住我的嘴，動手開始脫我的褲子，我感覺有個奇怪的東西在我屁股那邊，我全身顫抖到腦袋一片空白。

　　「我的人生已經沒有愛了，因為你，我只剩下恨。」

　　當爸爸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幾乎痛到昏過去，在完全昏迷之前，隱約還聽到爸爸邊動著身體，邊喃喃念著：

　　「接受吧，你的存在，就是承受我失去的人生跟青春，我的恨，你要用身體好好記住 ...」

　　於是，我的惡夢，就從那句〝我愛你〞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