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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6
就算是到了現在,蕾塔仍記得首次踏上舞台演出的那天。

場景燈轉暗。

觀眾席的喧嘩逐漸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樂團的奏樂。腳光亮起,台側的射燈也開始亮起聚焦。

是時候進場了。

後台人員已事先在台上貼好紙膠帶標記走位,現在只要按照綵排那樣走就行—她如此告訴自己,踏出布幕的時候卻還是受到意料之外的衝擊。

—射燈好刺眼。

跟綵排時不同的視覺效果奪走她的注意。糟糕,台下有好多人。是誰?又是一堆前來評頭品足的大人嗎?

突如其來的恐慌,使她不禁望向觀眾席。

然而,射燈的正面照耀令人看不清楚觀眾的臉。

唯一知道的是,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讚嘆、批評或嘲笑,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演出。

這時候,她霎時了解到—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由三面牆壁與想像力建構的世界。

她不知道台下的觀眾是誰,也沒需要知道。同樣地,台下觀眾才不知道她本人有怎樣的性格、身分與過去,而是把她當作截然不同的「角色」來看待。

一旦意識到這點,便不用再顧忌什麼了。

今次的劇內容取自民間故事,敘述一名騎士奉國王的命令踏上旅途,以排除萬難拯救被冰龍綁架的公主。然而,他發現公主是自願離開王國的,最後更決定尊重公主的意願,任由她離去—就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英雄故事。

就算只是擔任公主的妹妹這種小配角,她還是全心全意地飾演了這個角色。

在這裡,她可以做自己平時不敢做的事情、說平時不會說的話,自由自在地演繹角色的所思所想。

對於被諸多立場限制、只能察眉觀色過活的她來說,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解放。

—年幼的自己就這麼深深地被戲劇所吸引。

結果,她不知不覺間把人生也當作一場戲了。

一場如果發生了悲劇、只要斬掉重來就一切安好的戲。

然而,不論如何努力超越自己投入角色,演員還是會有無法抹滅的個人經歷。畢竟戲劇頂多就只能反映現實,追求徹底的取代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以少女的情況來說,現實的反咬就是以連綿惡夢顯現。

不論怎樣也忘不了的侮辱、痛楚與悔恨。潛意識強行重溫的往事總是歷歷在目得折磨人心,甚至令她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要瘋掉。

用鮮血印證那段過去的,是名擁有著亮麗金瞳的銀髮女子。

兩年後,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和對方重逢。

—蕾塔小妹妹,我們後會有期吶。

虹之女神今次很明顯地對她沒興趣,最終卻還是對上了眼。

身體動彈不得、呼吸變得困難。心臟瘋狂跳動,其聲響不絕於耳,使人腦袋一片空白。

面對著以前還能頑強抵抗的白色女神,手中劍如今完全失去了力量。

這時候,她才茫然意識到—經過時間的洗禮,自己對艾莉絲的恐懼竟然已經根深蒂固到這個地步。之前還能若無其事地和妮克絲戰鬥甚至對話,簡直是個奇蹟。

回過神來時,身體就已經躺在床上。

看來自己昏倒了,然後被安置在旅館的客房裡休息。

因此,下秒便再次看到那雙金黃色眼眸時,她可是嚇壞了。

「別、別過來!」

左手反射性地掃出,但預期中的閃光與衝擊沒有出現。

—用不到魔法?

才剛意識到這點,每次總是高傲說教的銀鈴嗓音便響起:

「你這個反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又不會吃人!」

眼前的白色元素使者臉容扭曲地抗議,其模樣簡直就像鬧彆扭的孩子一般。雖然還不是很搞清楚狀況,蕾塔還是撐起身子別開臉,表示自己無意和對方交談。

記得之前在異端教團的總部裡,兩人為了從人型兵器逃命而躲進了儲物房休息,她更為了等待妮克絲睡醒而呆坐了數小時。現在雙方的立場對調了,這令蕾塔感到莫名的尷尬。

然而,妮克絲的下一句還是令人忍不住開口回應。

「以防萬一,你的魂石和武器都被我扣留起來了。你沒辦法用紫色魔法逃走,放棄吧。」

「什、什麼!」

—若不去刻意留意,就會顯得過度柔弱的纖細嗓音。

也許是這兩年來過度壓低勞損的緣故,聲線比以前沙啞。由於一般很討厭被人發現自己是女性,她一出聲就後悔了。

「你果然是名女生吧,不過為什麼要一直裝作男生?」妮克絲的反應比想像中平淡,看來早已看破蕾塔的偽裝。

事情都發展都這個地步了,茶髮少女無從辯駁,唯有擠出抗議一般的反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是奈特告訴我的⋯⋯應該說,他提及了『蕾塔』這個名字,然後我就猜會不會是你。」

「⋯⋯多管閒事的傢伙。」

原本想砸嘴,但家庭教師灌輸的儀態教育突然閃過腦海,使動作反射性地止住。蕾塔唯有改而嘆氣,撥開床上被單後便站起身準備離去,手臂卻被強行抓住。

「等等,你未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為什麼你要一直要維持著男裝,並使用『洛塔』這個偽名?」妮克絲的態度意外地強硬。

「為什麼我要答你的問題?」

換著是心平氣和的對談,蕾塔也許會老實回答,但在魂石和武器都被扣留的情況下,她的心情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

「因為如果不合作,我就沒理由歸還你的物品。」

妮克絲揮了揮手上的紅色圍巾,看來就連蕾塔的衣物也被當作挾持手牌。

—不愧是白色女神的分身,威脅得還真徹底啊。

當然,要不是妮克絲幫忙除去濕透了的大衣和圍巾,她應該早就著涼了吧。想到這裡,蕾塔便開口回答:

「我平時會裝作男生,是因為那樣比較方便獨自旅行。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她沒有說謊,但這也不是唯一的理由。也許是因為察覺到這點,妮克絲訝異慼眉,但她接下來的話語完全超乎蕾塔的意料:

「是嗎⋯⋯可是,這樣一直扮演第二個人不會很辛苦嗎?」

清澈得彷彿能看透人心的金黃眼眸,正往這邊專注地盯著。

—並非出於嘲諷、機心或同情,而是純粹得近乎聖潔的眼神。

蕾塔很討厭被徹底看透的感覺,因此唯有不安地移開視線。明明覺得應該開口回應什麼,但喉嚨就是無法擠出聲音。

首次遇見白色元素使者時,就只是覺得對方是個溫室小花,什麼都不懂卻自以爲絕對正義的態度更噁心至極。然而,眼前的銀紫髮少女卻展露出關心,與當初態度的落差比上次在異端教團總部接觸時更甚。

到底是什麼令妮克絲發生如此劇變?是和奈特一同旅行的經歷,以及這半年來的沉澱與反思嗎?

相反地,蕾塔現在就連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也答不了。這令她感到無比諷刺。

看見蕾塔無言以對,妮克絲乾脆追問更為核心的問題:「那就從名字重新開始吧,畢竟『稱呼名字』是把對方視作正常人類的基本禮儀。我是妮克絲·羅沙娜·利維提亞,你叫什麼名字?」

「⋯⋯奈特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

「什麼,我還是想聽你親口確認。而且你是好人家出身的吧,所以應該有姓氏?」

—她到底是怎樣看得出這點的?

都被明確地看破到這個地步了,茶髮少女只能坦承:

「我是蕾塔·瑟妮卡—」

兩年來幾乎沒說過的音節顯得異常地陌生,久遠的記憶更伴隨名字的發聲蘇醒。茶髮少女咬緊牙關,努力擠出自己曾努力遺忘的全名:

「—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這才是我生來被賦予的⋯⋯我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