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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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9
  竟是穿著鳳冠霞帔的少女佇立眼前,不正是新娘張舒雅本人嗎?

  然而那身繡有鳳凰的大紅袍子襯得一張小臉極其慘白,雙目失焦,不見如那芳名的優雅,顯然驚魂未定。

  牧謙極快地掃動視線,留意到張舒雅手中一只空了的小酒杯,眉頭默默一挑。這是否意味著……

  陷入思忖之際,忽然被人輕輕碰了下手背,尚未抬首,一句壓低的「接下來呢」傳入耳畔。

  抬眼去看,葉宵邀功似向他眨眼,面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牧謙嘴角一抽,眸底卻閃過一瞬連他自己都未能發覺的柔和。

  他向前一步,放柔臉部表情,「張姑娘,初次見面,我叫牧謙,是受夫人委託來確認事發經過的。」

  「事發經過……」張舒雅低喃,似乎想起什麼,身軀猛然一晃,鳳冠上的珠寶流蘇隨她動作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嚇得不輕啊……牧謙皺了皺眉。

  「我知道回想可能會讓你感到痛苦,但這也能夠幫助你。」牧謙輕聲說,「未知的事物總讓人感到恐懼,我們一起釐清事發經過,你就不必再害怕了。」

  溫潤的嗓音傳入耳畔,張舒雅緩緩抬臉,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正深深凝望她,不知怎麼地,慌亂的心緒竟因此漸漸平復。

  經過片刻,張舒雅的氣色明顯紅潤起來。

  「讓公子費心了。」張舒雅向他行了個萬福禮,微笑雖然勉強,仍展現出大家閨秀應有的大方優雅,「公子想問些什麼?」

  「先說說事情是如何發生吧。」

  張舒雅點點頭,「……當時,我們正準備敬酒,大哥因為受其中一名長輩不少照顧而聊了起來,後來夫人要我們趕緊把酒敬了,別讓其他客人繼續等待,然後……然後大哥就倒了下去……」

  「還記得他倒下時有哪些症狀嗎?」

  張舒雅一怔,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詳細,垂著臉認真思忖起來,然而光是回憶,就令她面色再度發白。

  牧謙默默觀察,不禁擰緊眉頭。他有些擔心,擔心從張舒雅這拿不到有用的資訊。

  出乎他所料,張舒雅沉默半晌,儘管顫抖著唇,仍堅持著開了口。

  「他……面色變得鐵青、呼吸急促,起初嚷著臉和喉嚨很燙很痛,過了一會兒,又說噁心想吐、看不清楚四周,而且開始覺得渾身發冷……」

  果然是急性中毒。牧謙摩娑鼻尖,思緒運轉得飛快。

  畢竟不是毒物學專家,光憑這串描述也沒法確認究竟是何種劇毒,即便知道了,以症狀轉變的速度來看,恐怕也……他瞥了眼圍繞在喜堂處的人群,又看向一旁默不吭聲的男人,冷臉半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眾目睽睽下,這對他而言也不是好機會。

  「或許是烏頭。」始終不發一語的琴子麒忽然開口。

  「烏頭?」葉宵下意識重複,沉著臉想了半晌,驚叫出聲,「是用於狩獵的那種毒?」

  「嗯。」接收到牧謙近乎質問的視線,琴子麒面不改色迎上,「我曾見過服下烏頭自刎的人。」

  牧謙默默挑眉。雖然用了「或許」,但其實非常篤定嗎……

  「大哥果然是中毒嗎?」張舒雅一聽,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她慌忙揪住牧謙衣袖,「公子,是那酒裡有毒嗎?我、我會不會……」

  「沒事的。」

  張舒雅一怔,不明白少年為何能如此肯定,儘管如此,光看著那張古井無波的面色就彷彿吃了顆定心丸,令她莫名確信自己不會有事。

  「依據你的描述,大少爺喝酒後,中毒的症狀來得極快且十分明顯,若你同樣中了毒,也早該發作了,可見……」你並沒有中毒。

  「該不會……烏頭是被下在酒杯內?」

  牧謙一怔,看向出聲的青年,勾了下唇角以示讚許。

  「沒錯,兇手確實有可能將烏頭抹在杯緣或杯內,一倒入酒液便自然與之融合,但……」雖然認可葉宵的猜測,牧謙仍抿了抿唇,「還不能下結論。」

  若真是如此,就代表兇手早有預謀,可這便出現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分明有兩只酒杯,為何只將其中一個抹毒?

  這麼一來,要如何確保目標一定會拿到下了毒的酒杯?

  牧謙默默掃了眼張舒雅。她面色慘白,一驚一咋不似演出來的,大概不知情……

  「姑娘可還記得拿到酒杯的過程?」

  張舒雅想了下,抬手指向離主桌不遠的高腳茶几,上頭放有一深褐色托盤,以及青花瓷酒壺。

  「我記得那兩只酒杯一直都放在那,到了敬酒環節才由葉家的管事端來,然後由另個丫鬟當場斟酒。」

  「也就是說,過程裡有機會接觸到酒杯的,只有管事、斟酒的丫鬟和你們兩位?」

  「我想是的……」

  牧謙走過去,想也沒想便垂頭嗅了嗅酒壺的壺嘴,眾人皆是一怔,琴子麒面色驟變,一個箭步將酒壺拎走。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琴子麒冷聲質問。

  「宮主,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莽撞的人。」

  這他當然知道。琴子麒面色不變,盯著泰然自若的少年,總覺得放不下心,畢竟這人行徑太難以預測了。

  牧謙回以微笑,伸手取走琴子麒手中的酒壺,心裡呼喚系統,確認了酒壺裡的酒並沒有被下毒。

  果然啊……他瞇了瞇眼,思忖半晌才將酒壺放下,轉身拿起托盤。

  「管事是這麼拿起托盤的嗎?」

  「不……我記得他是用雙手呈上的姿勢、像這樣……」張舒雅搖搖頭,按記憶作模仿。

  牧謙鎖眉。就這個姿勢,管事在端托盤的過程裡大概動不了什麼手腳……

  他又拿起酒壺,「姑娘,可否請你模仿當時丫鬟斟酒的姿勢?」

  雖有一分猶豫,但接收到牧謙堅定的眼神,張舒雅仍點頭照做。

  她一手執起杯耳,一手輕扶酒壺,涓涓瓊液隨即傾倒而出,落入皎白的瓷杯內。

  以這個姿勢,兩手皆距離壺嘴、壺蓋極遠,況且丫鬟是當著眾人的面斟酒,恐怕也不容易動手腳……

  果然回到了兇手早有陰謀的結論,也就是說,那個問題仍然需要被解決。

  真是不妙啊……牧謙抿了抿唇。結論越來越往無趣的方向走了。

  「是誰先拿酒杯的?」

  「是大哥,他拿了離我比較近的那杯。」張舒雅立即回答。

  「你記得真清楚。」

  張舒雅怔了下,忽然有些欲言又止,然而凝聚在臉上的多道視線給予極大壓力,臉皮彷彿要被燒破似的,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把話說下去。

  「因為……大哥那時還笑著要我別介意,說他從以前開始就有搶別人東西的壞習慣……」感覺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張舒雅又趕緊接下去,「我想他只是看我很緊張,才用這種方式安撫我……」

  「哈、其實舒雅姑娘不用急著解釋的。」葉宵笑著說,爽朗的嗓音化解了尷尬的氛圍,「畢竟你們在京城見過幾面,有這些互動也很正常呀!」

  牧謙瞥了眼葉宵,原想開口,一見對方咧嘴露齒的笑靨,莫名怔住了。

  「牧謙?」

  瞬間回神,牧謙盯著既困惑又擔憂的葉宵,黑眸一閃難以發覺的光芒。

  我會盡快回去。

  甩開紊亂的心緒,他再度轉向張舒雅,「我再確認一句,拿到酒杯後,酒杯並不曾離開過你們的視線範圍、對吧?」

  「是的,我們一直把酒杯捧在手裡。」

  牧謙抿緊唇線。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葉俊承拿到的酒杯就被下了毒……

  「那你可知道,兩只酒杯平時是放在哪?」

  「這我就不清楚了……」

  也是,她可是今天才嫁入葉家的少奶奶……

  但就算知道了,恐怕也追查不出兇手。

  畢竟是個沒有科學手法能夠輔助與證明的時代,到時候肯定是嫌犯們各說各話,誰也奈何不了誰。

  牧謙默默嘆了口氣。真可惜,好不容易撞上這種可遇不可求的有趣事,他還肖想當一回偵探呢。

  在場也就琴子麒捕捉到他了無生趣的表情,牧謙也很清楚,挑唇朝男人笑了下,眼底一片平靜,像是在說「你看、不危險吧」。

  琴子麒淡淡頷首,忽然瞥了下不遠處,「姑娘,你的丫鬟在找你。」

  他一說,眾人皆豎起耳朵,果然聽見遠處傳來「……小姐、舒雅小姐!您到底在哪」的喚聲,因為混雜在人群熙攘中而極不明顯。

  「不愧是東雪宮宮主,果然耳力驚人。」

  琴子麒受張舒雅恭維一句,如覆寒霜的俊臉一點變化也沒有,僅僅視線掃去一秒,又移向牧謙。

  受到冷落的張舒雅也不氣惱,對眾人溫婉一笑,這才提聲回應。

  「晴兒,我在這。」

  一襲大紅色衣袍的少女猛然轉頭,一找著自家小姐的身影,立即飛奔過來,只見她髮絲凌亂,那表情像是快哭了似的,想必一路上找人找得萬分焦急。

  「小姐、您沒事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您……」

  見一旁還有外人,晴兒趕緊抹把臉,生怕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會把小姐的面子丟光,儘管如此,一對烏亮的眼珠子仍水汪汪的,不斷眨動。

  「別哭,我沒事。」

  然而一聽見大小姐溫柔的安撫,晴兒反而哭得更兇了。

  張舒雅向眾人抱歉一笑,從懷裡拿出絲製帕子,小心為她擦眼淚,見她淚流不止,又將人半擁在懷中,撫了撫哭到顫慄的背脊。

  過了好一會兒,晴兒終於停下流淚。

  她吸了吸鼻子,表情有些尷尬,「勞煩諸位照顧我家小姐了、實在不好意思……」

  「不會,反倒是我各種麻煩張姑娘。」牧謙回以微笑,「張姑娘,方才的判斷只是我個人看法,若你有任何身體不適,務必盡早尋求大夫協助,免得危及性命。」

  「明白了,我會注意的。」感受到晴兒拉了拉她的衣袖,張舒雅向眾人露出不失禮的微笑,「牧公子,我這就失陪了,還有……謝謝你。」

  「我才是,感謝張姑娘鼎力協助。」

  張舒雅微笑回應,再次與幾人點頭招呼,這才轉身離去。

  「她就是所謂的『陪嫁丫鬟』吧。」

  說的是那個名為「晴兒」的丫鬟,那身大紅色袍子足以證明他的想法,不過華麗程度完全比不上張舒雅的鳳冠霞帔。

  「剛才我就想說了,你的眼睛真的很利耶!」

  「是或不是。」

  「是啦、是啦!怎麼?你很在意?」葉宵嘿嘿一笑,突然伸手推了牧謙一把,「該不會看上那個小丫頭了吧?嗯……是挺可愛的,要不我幫你牽線?」

  牧謙冷冷掃他一眼,可見那張和竹馬有一絲形似的容貌,又不自覺放柔表情。

  「你自說自話的習慣若不改,很容易招人恨的。」

  說完,他不禁垂下臉,掩飾住眸底複雜的情緒。他這話雖是對著葉宵,腦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張臉。

  自己以前是這麼在乎顧海清嗎?還是因為、太久沒見了……?

  「吼、我只是想幫你嘛!」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朋友呀!」葉宵笑嘻嘻地說。

  牧謙默默吸了口氣,沒有轉過去看他,「想幫我的話,去送她們回房吧。」

  「唉?你果然……」

  「假若兇手的目標其實是張舒雅,他一定會趁這個時間點動手。」

  聞言,葉宵猛然回頭,只見兩名少女已漸行漸遠,他驚叫著「你怎麼不早點說啊」,急急忙忙邁開步伐,忽然又轉身,敞笑道了聲「回頭見」。

  「嗯。」

  牧謙抬手掩了下臉,莫名有些頭暈目眩,像是被丟進翻攪的滾筒洗衣機,犯噁心。

  他原本想反駁,說他們才見兩面、談不上朋友……不知道怎麼地,說不出口。

  那句話顧海清高中時特別常說,還有那聲「回頭見」也是。

  他的記憶力很好,所以記得那人每一次道別,都會向他展開同樣弧度的笑靨,露出一口白齒、臉頰微微泛紅,爽朗到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卻十分溫暖──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這麼相像的畫面。

  若非長相截然不同,智商也有差距,加上行事作風完全沒有身為玩家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都忍不住懷疑這人是不是……

  「戴如嫣何時吩咐你的?」

  牧謙驚醒過來,下意識警戒地掃射四周,直到對上琴子麒寒玉似的眼眸,才冷靜地收斂表情。

  他笑了笑,「自然是胡謅的,要不她怎可能安心開口?」

  琴子麒一聽,眉頭擰得更深,「你這若是讓人問起,會沒完沒了。」

  「不有葉宵這個少爺在嗎?」雖然他在葉家恐怕沒什麼話語權。

  目光轉向遠去的張舒雅,她身旁有丫鬟陪同,葉宵從後追了上去,似乎正在解釋,然後三人一塊笑了。

  牧謙莫名有些不願直視,於是看向琴子麒,又揚起不溫不火的微笑,「況且,要真出事了,也有宮主在。」

  「你老是拿我當槍使。」琴子麒面上難得流露鮮明的情緒,是一絲無可奈何,下一秒卻莫名愣住,垂下臉陷入沉思。

  「宮主不喜歡的話,下次我便不這麼做了。」牧謙輕聲說,沒能注意到琴子麒古怪的反應。

  他的注意力放在遠處,一個形似大夫的白髮老伯緊跟在葉家僕人後頭,神色沉肅,匆匆忙忙進入人群,引發一陣騷動。

  終於來了嗎……

  他的猜測果真不錯,人群迅速安靜下來,碩大的廣場一時之間靜得針尖落地亦可聞,只有大夫攤開工具、詢問症狀的聲音。

  大風襲來,吹得樹上枝葉沙沙作響,一只枯葉在枝幹上搖搖曳曳,終是落了下來。

  「死了……」

  不知從何冒出這麼一句話,像是石子落入水塘激起的層層漣漪,引發一片譁然。

  而像是要驗證那句話,一聲淒厲的悲呼穿透人群,足以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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