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幸福，地獄，地獄，地獄

　　好幸福，有最愛的媽媽，還有爸爸。
　　如果幸福有個具體的模樣的話，那麼就是現在了吧。我不禁這麼想。
　　聽著銀鈴般的歌聲，一字一句，迴盪在森林裡的這間屋裡。

　　繽紛五彩的世界中
　　孩子你什麼都不用怕
　　大家都會陪著你
　　飛吧飛吧
　　天空比你想像中還要大
　　只要你願意露出笑容
　　哪裡都是你的家──

　　媽媽的聲音很好聽，唱起歌來連森林的動物們都會來旁邊當聽眾，爸爸說他就是愛上了媽媽的歌聲，所以就結婚了。
　　我也最喜歡媽媽了，她眼睛很漂亮，皮膚也白白的，頭髮是非常漂亮的紫色，總是閃閃發亮的，而且很溫柔……不過有些時候很恐怖就是了……
　　爸爸就是真的非常溫柔了，沒有看過他生氣，總是笑咪咪的，還會很厲害的魔法，就像變魔術一樣，最重要的是爸爸做的飯很好吃！
　　不過……
　　「聽好囉■■■■■，無論發生任何狀況妳都絕對絕對不可以說話喔！」
　　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每天都這般耳提面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但是我願意聽我最愛的家人說的話。
　　對了我們家蓋在森林裡，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三人外我沒有見過任何「人類」，但是我有很多很多朋友，森林裡的大家都是我的朋友。
　　有松鼠、有兔子、有小鳥、有小鹿，附近的魔物都被爸爸媽媽們趕走了所以這裡一點都不危險，每天都過的非常快樂。
　　唯一的缺點……就是我不能夠說話了……
　　我也好想像爸爸媽媽一樣開心的聊天，而不是總是比手畫腳……但是我也不想違背跟爸爸媽媽的承諾……
　　「怎麼了呀■■■■■？睡不著覺嗎？」
　　我用搖頭來回答，然後緊緊抱住了媽媽。怎麼辦……有種不甘心的感覺……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爸爸笑了一下，湊了過來輕輕的撫摸我的頭髮，很溫柔，很小心翼翼地摸著。
　　「■■■■■最喜歡跟媽媽撒嬌了呢。」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我現在好不安啊……
　　聞著熟悉的媽媽的味道，我卻彷彿離他們好遠好遠──

　　孩子你什麼都不用怕
　　大家都會陪著你
　　飛吧飛吧

　　在媽媽美麗的歌聲中，我少見的做了惡夢……
　　啊……對了，如果不能說話的話那就用唱的吧？把媽媽總是唱給我聽的這首歌記下來，唱出來吧……
　　迷迷糊糊中我這麼想到──我最愛最愛的搖籃曲……


　　等、等等……為什麼……！
　　發生了什麼……
　　怎麼會這樣……！
　　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嘔──
　　湧上喉嚨的胃酸沒能壓抑住，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意料。閉上眼之前森林仍是靜謐一片，翠綠色的世界許許多多的朋友們陪伴著我，我只是想表達謝意唱歌給他們聽……然而……！
　　嘔嘔嘔嘔嘔嘔──……
　　再度睜開眼，視線所見卻全數染上鮮豔的紅色，屍體、屍體、內臟、眼珠、屍體、血、四肢、眼珠、心臟、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屍體──
　　沒有一具完整的身體，只有不知為何從內部爆裂的各種肉塊混和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楚曾經的模樣了。
　　血腥味嗆的鼻子沒辦法呼吸，混合上強烈的酸味，這裡是煉獄，是不該出現的世界！
　　不對！不應該這樣的！到底為什麼……
　　不是的──！大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就算閉上眼睛，鮮紅的濃郁的氣味還是不肯放過我。
　　我的腳動不了啊，血色的草地溼漉泥濘，力氣深陷其中，吸收了各種血液體液的衣服沉重的好比鉛塊，動都動不了了。
　　身處這樣的地獄之中。
　　好害怕啊……到底為什麼會變這樣……我好害怕啊……
　　這裡好恐怖，這裡好恐怖……
　　腳邊的眼球在血海中滾啊滾，滾啊滾，撞到了纖細的鳥爪後停了下來。
　　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妳在哪、妳在哪呀！』『就算聽到了也千萬別發出聲音啊■■■■■！』

　　好可怕、好可怕啊……
　　誰來……
　　誰快來救救我啊……
　　嗚嗚嗚嗚嗚……
　　來救救我啊──

　　「……爸爸、媽媽──」

　　碰、碰──！
　　後方不遠處傳來的兩聲爆裂聲響，讓這地獄再度增添一抹腥紅的色彩，臉被飛濺的肉屑黏上，然後──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噩夢！又是那場噩夢！
　　奴隸聲嘶力竭的尖叫著，刺耳的叫聲在靜謐的森林中不停迴盪，淒厲、懼怕、瘋狂這是只有見過地獄才有可能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樣的聲音，在人類世界中被聽到或許會被同情，或許會有人產生想幫助的念頭。
　　但。
　　這裡是森林，不，不僅僅是森林，這裡是怪物環伺的森林，這樣的叫聲讓夜晚森林的野性再度躁動起來。
　　轟隆轟隆──
　　──！？
　　不行、不行不行！
　　要快點停下來才行！
　　巨大的聲響徹底壓過奴隸的尖叫，大概是數量龐雜的腳步聲造成的，奴隸這才真正從噩夢中驚醒，睜開眼看到的是不熟悉的環境，四周一片漆黑，身邊沒有任何人，只有瘋狂的腳步聲不停逼近的現實。
　　緊緊摀住嘴，生怕再有聲音流漏出來，但心臟鼓動的聲音很大，每次的跳動都讓奴隸胸口疼痛，同時也提醒著奴隸外面的聲音越來越接近了！
　　……不行了！躲在這裡是不行的！
　　眼淚停不下來，心中的疼痛還沒消去，但是必須活下去！
　　跟主人約好了，所以──
　　不能死，我絕對不能死，我還想再見到主人，我還想陪著主人，我還想讓主人摸摸我的頭，我還想跟主人一起洗澡，我還沒有好好報答主人，我想讓主人稱讚我，我想讓主人繼續罵我，我想聽主人講故事，我想更了解主人，我想讓主人陪著我，我想……我想……我還想……──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一回神滿腦子想的都是主人的事，原本還顫抖不已的手竟然停下來了，原本還激昂跳動的心居然冷靜下來了。
　　我什麼時候變這麼貪心了……
　　我不是早就已經放棄一切了嗎？

　　（幹得好，真不愧是我的奴隸。）被稱讚了啊……
　　（總算到了能夠對話的第一步啊。）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想要跟我說話嗎……
　　（右邊的瀏海我沒有完全剪掉，至少遮住了眼睛的地方，可以吧？）人家非常喜歡這髮型呢……
　　（別害怕了，妳的主人在這裡……）會不會一直都陪著我呢……
　　主人所說過的話語如星光般點點撒落在腦海，永生都不會忘卻。

　　（從今以後妳不準死，妳的命是我的，死活都由我決定。）
　　（給我活下去，這就是我從這刻起對妳下的詛咒！）
　　啊啊，沒錯……
　　沒錯啊──
　　絕對不能死在這種沒有主人的鬼地方……！
　　我死亡的那一天，只有主人能夠決定！
　　奴隸立刻給雙腳注入力氣，開始為了活下去而拚上性命。聲音很近了，但是絕對不可以心急，要好好回想起主人對我的教導。

　　『暗夜之爪降臨　虛影於天地之間』『靜謐於黑夜　無聲亦無息』

　　創下目前最快的速度，奴隸雙手的指尖在夜空中劃出美麗字句，頓時之間銷聲匿跡，已經沒有人看得見她了。
　　她迅速邁開步伐狂奔，不是擔心體力的時候，現在最需要的是不浪費任何時間盡可能地遠離樹洞，同時將戒指裡儲藏的衣服召喚出來撕成數塊，在各種地方扔下欺騙嗅覺好的生物們。
　　豎起耳朵傾聽，不同於奔跑時耳際的風聲，那明顯的踏步，判斷該前進的方向。
　　「哈──哈──！」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聲音越來越大了……！而且從四周都有傳來。
　　就在奴隸奮力爬過一棵倒塌的巨木後──
　　「吼吼吼吼吼吼──！」
　　哈……哈哈……果然還是沒辦法逃掉嗎……呼……
　　不幸中的大幸，擋在面前的只是普通的動物而不是魔物。
　　猴子……只有看到一隻，還不知道我在哪，應該有機會……！
　　魔法的效果還能持續一段時間。猴子只聞得到奴隸的味道卻始終看不到，正四處張望著。
　　奴隸從指環中拿出想要帶回家給主人當禮物的漂亮石頭朝猴子的後方不遠處一丟──
　　「喀吼！」
　　就是現在！
　　趁著猴子被牠後方石頭造成的聲音吸引轉向後面，背後露出致命破綻，奴隸灌注全身的力氣朝著牠疾馳，同時再從指環中掏出當初偶然遇見森林狼獵殺一角兔而留下來的一角兔的角，向猝不及防的猴子後腦刺去。
　　猴子雖然在最後一刻察覺了而回頭，但太遲了，奴隸已衝刺的速度加上全身的重量將一角兔的角硬生生地從猴子的臉插了進去，並且從後腦勺刺出來。
　　完全貫穿，猴子當場即死。
　　「呼……呼哈……」
　　面對猴子死時驚恐的表情，第一次以手殺害了活生生生物的奴隸，盡力忍住想吐的反射，殘留著刺穿生物觸感的手用力將武器拔出來，輕而易舉。
　　「……呀！」
　　出乎意料角輕易地拔了出來，奴隸用力過頭摔倒。猴子的腦漿從孔洞中流出然後被大地吸收。奴隸愣愣地看了下，這才急急忙忙將角還有猴子的屍體丟進儲物戒指中，繼續發足狂奔。
　　沒錯，森林中以她為目標的可不只這隻猴子，她還必須繼續逃、繼續逃、繼續逃直到哪天森林饒過她為止──

　　逃亡、逃亡、戰鬥、逃亡、使用魔法、逃亡、戰鬥、戰鬥、逃亡、戰鬥……
　　彷彿無止盡一般，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體力不斷被消耗，幾乎沒有時間休息更別提睡覺了，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這些生物們也不是團結一致的，彼此之間也會互相攻擊。就是因為如此，奴隸才有機會在這近乎絕望密度的包圍網之中脫逃至今。
　　魔力幾乎消耗殆盡，身上傷痕累累，已經好幾天沒有正常飲食了，就算用意志力也快撐不下去了。
　　奴隸現在躲在一棵高大的樹木上，以樹葉做掩護短暫休息。
　　「哈……哈啊……」
　　已經第幾天了……？奴隸試著讓自己紊亂的呼吸平復，接著將剩下的水一口飲下。水邊經常有強大的動物或魔物盤據所以這是最後的水了……
　　有戰鬥的聲音，但是聽起來有段距離，以所剩不多的魔力使用〈探知〉後確定暫時沒有危機，奴隸食用起當初摘下的毒性微弱的有毒植物。這些日子都是如此度過的，為了活下去能吃的東西都必須嚥下去，其成果就是獲得了連奴隸自己都不知道的【毒耐性】。她只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不會對行動造成太大的影響真是太好了。
　　治癒用的藥草？前幾天不慎側腹被撕裂大量出血時就全都用上了，怎麼可能還有用剩下的……
　　主人……好想見你……
　　忍不住縮起身子，將臉埋在膝蓋之間。邊等待戰鬥的聲音遠去一邊忍受若有似無的毒性造成的灼燒感停下，奴隸不禁發出軟弱的聲音。
　　平時，這樣的音量並不會有任何不妥。
　　但現在不同。
　　人在不幸時做任何事情都會導致不幸的結果，這句話默默地印證在此時。
　　碰──！
　　「呀！？」
　　伴隨著巨大聲響，奴隸所在的樹木劇烈地搖晃了起來，接著不妙的聲音從樹幹處傳來。啪嘰──
　　斷掉了！這麼粗大的樹竟然！？
　　奴隸連忙回神，安全地在地上降落。這才總算注意到了破壞者的真面目──
　　狂暴巨熊！被認定為B級的魔物，力量方面甚至有可能進入準A級。直立起來約有近兩層樓高這樣的魔物竟然在這時出現了。所以剛才這附近的生物密度才會下降嗎？！
　　「吼吼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是吼叫就足以令人心生膽怯，周遭的鳥獸四散，一陣慌亂之後，這附近的森林回到一片寧靜，然而這份寧靜刺痛著奴隸的肌膚，是散發出的強大魔力的緣故嗎？還是這只是純粹的威壓而已？
　　無論是何故，現在奴隸的處境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了。
　　渾身是傷、最惡劣的對手、沒有任何同伴，任何人在相同的情況下恐怕都會對活下去死心吧？所以奴隸也選擇慢慢地放棄了……
　　在近乎兩層樓高的兇猛魔獸面前，不過區區十一歲的小女孩能夠做什麼呢？連逃跑都做不到，事到如今喪失意志力的奴隸只能用空虛眼神的瞳孔凝視將要取她性命的死神抬起右掌，然後揮下──
　　開什麼玩笑！！
　　──擊中前一刻奴隸向側面跳了出去。
　　攻擊的風壓、沙塵打在奴隸身上，雖然架起了防禦避免了直擊但卻撞到了後面的樹幹。
　　「……咕啊！」
　　劇烈的撞擊空氣從肺部擠出，甚至失去了一瞬間的意識，但是還活著，奴隸還好好活著。這樣……就還有機會！
　　『暗夜之爪降臨　虛影於天地之間』
　　『靜謐於黑夜　無聲亦無息』
　　趁著沙塵未散先封印狂暴巨熊的視覺、聽覺，接著將儲物庫裡的所有屍體放出甩向巨熊的方向，同時將血淋在自己的身上混淆牠的嗅覺。最後──衝向巨熊！
　　我絕對不要放棄！
　　手上握著奴隸最強的武器，一角兔的角，衝刺，衝刺，加速再加速，朝著狂暴巨熊的腳背狠狠地突刺！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噗哧，血花四濺，巨熊的嘶吼震破了奴隸的耳膜，縱使對巨熊來說這不過只是小小的傷口，然而這樣的小傷已經足以給予牠不容忽視的疼痛，這才是奴隸的目的。
　　趁現在快跑！
　　腳上帶著傷口的話速度肯定會下降，而且牠不能依靠眼睛耳朵，甚至連鼻子都沒辦法派上用場，這樣就算是現在的我也一定有機會逃掉才對……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
　　奴隸將最後的力氣用上發足狂奔，即使雙腳就像灌了水泥一般也必須跑，不到最後關頭她都會拚死掙扎，因為她被詛咒了，她被那個這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下了最溫柔的詛咒，所以她絕對不能死──
　　然而……
　　呼唰────
　　聽不到聲音的她被命中了，從橫向掃過來的巨掌毫不留情地擊中了。
　　「……嘎啊！」
　　奴隸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失去意識飛了出去，卻又在落地的撞擊中被迫清醒，無力的於地上翻滾，最後背部撞在樹幹而停下。沒有在瞬間變成肉泥是因為奴隸在即將被擊中前側跳了一下，稍微減緩了攻擊力。
　　地面傳來了震動，那是狂暴巨熊依然沒有放過她的證明，很近，越來越近。
　　肋骨似乎插進了肺部，呼吸十分困難。
　　「咳……咳啊……咳……」
　　鮮血從嘴中流出，額頭流出的血流進了眼睛，將視線染成一片通紅。

　　啊啊……鮮紅色的世界……
　　就跟那時候一樣……
　　主人……
　　好想見您啊……
　　好想聽您的聲音……
　　真的好想好想您啊……
　　對不起……
　　沒能遵守約定……
　　對不起……
　　對不起……

　　狂暴巨熊站在面前舉起了巨大的熊掌，奴隸輕輕地、緩慢地將眼睛閉上，意識逐漸消失，在這五感盡失的世界迎接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到來……
　　在無聲的世界中，奴隸似乎聽見了自己無比渴望聽見的聲音，深深地失去了意識……

　　「你想對我的東西做什麼……啊？你這垃圾圾圾圾圾圾圾圾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