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拾陸: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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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4
  如同留滅輕視自己性命一般,霜對他的性命亦是不甚在意。
  他會希望自己活著的原因,不過就是有著太多責任扛在他肩上,其他像願望啊、目的啊,他都是沒有的。
  所以他認為:若是犧牲他一個,便能保住其他所有人的話,那也未嘗不可。
  他的想法和溯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他知道自己寧死也不會為任何妖或人所利用,因而也沒有溯那些多餘的擔心。
  於是,雙在看到空無一妖的白城時,還感覺有些不真實,若非背後的大火、殘破的屋舍,以及因劫後餘生而痛哭流涕的人們,他恐怕都要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場惡夢罷了。
  他有些無措地呆立於原地,看著溯將苦茗抱起然後離開,看著留滅及紅裳帶領著活下來的眾人滅火,看著百姓們在哭夠之後緩緩背起了他們親友的屍體……
  「你也別在那兒發呆,給我來幫忙啊!」留滅一扇子敲在雙背上,痛醒了雙。
  他跟著留滅搬起了屍體,一路走到亂葬崗,如今這裡反倒是整個白城中毀壞最少之處,明明……只是個不屬於活人的地方不是嗎……
  待他將一具屍體埋入土中後,他快步地走到留滅面前,抓住了她的雙臂,語氣越來越激動地問著:
  「我們……我們會去救出師父的對吧?就如同他來救我們一樣,我們不會丟下他不管的對吧?!他是妖怪繪師,他不能被抓走的對吧!」
  「……不,我們不會去救他。他在選擇跟曉見離開時,就是已經作了決定,他希望我們活下去,若是我們不自量力地去救他,最後全數滅亡,那才是違背了他的意願。至於那些關於妖怪繪師的事,他一個字也不會向他們透露的,即便是死。」留滅以難得的認真語氣,抬頭看著雙的眼睛說道。
  「妳不是他的朋友嗎!我雖然認識師父的時間不長,可他是我的師父!他不嫌棄我被通緝,還幫我掩護,甚至救過我的命……!若沒有師父,我早就死了!妳明明是他的朋友!明明認識師父的時間比我還久!明明就連我都能看出師父很重視妳!妳為什麼能做到那麼無動於衷啊!為什麼啊!妳不覺得妳太冷血了嗎!」雙大喊著,到最後眼眶都紅了,看來格外脆弱,說到底,他也還只是個孩子。
  「冷……血……?」留滅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看在雙的眼裡,就是留滅「不知悔改」,根本不打算去救霜。
  「罷了!即使只有我一人,我也會去救師父的!」說完,他轉身就走,直朝兩儀門的方向而去。
  然而不等他踏出第一步,便感到後頸一痛,很快失去了意識。
  再睜開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木製的天花板,只一下子他就想通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原本打算直接離開這裡去找師父,結果紅裳就在他床榻邊,於是自然是被攔了下來。
  「主子有令,要小女子看住您,還請您莫要離開此處。」
  「留滅呢!我要去找她!」
  「主子她正在接待客人。」
  聞言,雙便打算直接走出房間,紅裳當即拉住了雙的手臂,接著道:
  「您到了如今還未想明白嗎?即使您孤身一人前往,又能改變得了什麼?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死在霜大人面前,更多的,還是連霜大人都未能見到,便喪失性命。」
  由於雙不再試圖掙扎,紅裳於是放開了他。可她才剛放手,雙卻又繼續朝門外走了。
  好在他在紅裳試圖以武力制服前,就表明他不會再衝動行事了。
  「我只是想去問留滅,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救出師父。我承認妳說得對,但放棄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不會再那般一意孤行了,我會找出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他如是說。
  紅裳只希望雙是真的認清現實了,說到底,她還是自私的,儘管霜被擄走,可自家主子完好如初,她便不禁希望能保持這樣下去,不要再讓主子冒著任何危險去救誰、保護誰了。
  至於雙此刻剛走到一樓,才想起他忘記問留滅的所在之處,就在他打算回頭上樓找紅裳詢問之時,卻聽見一旁有人要找留滅。
  說是有人其實不太準確,要找留滅的其實是一群人,只是其中一人去找掌櫃溝通罷了,雙轉頭過去看時,恰好瞄到對方將疑似令牌的東西收起。
  直接跟在他們後面的話,應該就能找到留滅了吧?
  他是這麼想的,也這麼做了,結果是理所當然地被攔下了。
  雙試圖與掌櫃解釋無果,差點被當成找碴的趕出去,而紅裳在這時候悠悠到來。
  這間客棧作為留滅的產業之一,掌櫃自然是認得他們的二把手,於是便任由紅裳將他們一併領到了留滅那兒。
  「叩叩。」到了後院的某間房前,紅裳輕敲房門,得到留滅的應許後,她才推開了房門。
  留滅看到來人如此之多,便側頭看向房內原本的另外兩人,那是一男一女,前者由於背對而看不到其面容,後者則是能以小家碧玉形容,可似乎又有哪裡不同。
  「兩位移駕後院園林可好?」她問道。而那兩人點頭答應。
  「那麼諸位,都請隨我來吧。」
  在場眾人一一落座,園林中僅有幾座石椅,留滅與雙自然是佔了其中兩座,另一座是方才兩人之中的女子,男子則是站在她旁側,再一座是那群人中的一個,不過並非那拿出令牌之人。
  由於那群人人數太多,所以此時除此人外,都已被安排在他處,畢竟他們接下來要談的事非同小可,必須得屏除閒雜人等。
  「我們一件一件事來說吧,這位,」留滅將手掌指向除她和紅裳外,剩下的那名女子「是冬之一脈的妖怪繪師,名為若迴,一旁則是她的徒兒,名為北汜。」
  聞言,雙的內心掀起了驚滔駭浪,他從來不知還有其他妖怪繪師!
  可不等他平復心情,留滅又繼續了。
  「這位,」這次她則是指向了雙「是霜不久前收的徒兒,名為雙,雙眼的雙。」
  「至於最後這位嘛~」她故意停頓了一下,使得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在那人身上,那人身穿一件藏青斗篷,頭戴兜帽,腳踩單齒木屐,最顯眼的是他臉上帶著一副狐狸面具,不是單純的面具上畫著狐狸臉,而是極為立體,彷彿真正狐狸的頭部一般,讓人看著就不禁懷疑面具下一刻便會掉下來,總之此人全身上下幾乎是包得密不透風,比當初的雙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人神神秘秘的。
  他不等留滅幫他介紹,便自己開口了。
  「吾名予風,聽聞留滅有難方來到此處,可現如今,汝倒不似如此。」前半句,是對眾人所講,後半句則是對著留滅所說。
  但此刻,除留滅以外的眾人皆是死死地盯著予風看,其中雙已經猛然站起身來,他和北汜更是全身緊繃,手已放在武器上,蓄勢待發。
  僅因予風在說話前,便拿下了他的面具和兜帽,斗篷亦是一併脫下,只見其膚色黝黑,已超出常人能有的範疇,且長著一張尖利的鳥喙,簡直——就像是烏鴉一般。
  其黑髮高束,卻僅及至肩,許是因他背後那對巨大的黑翼吧!若頭髮過長,便會阻礙飛行。
  「北汜,放下武器吧,他不是敵人。」若迴將手輕放於北汜手上,語氣柔和,並對他安撫似地笑道。
  「那孩子也是,坐下吧。」若迴接著向雙微笑,雙先是愣了下,爾後也回了對方一個笑,依言坐下,只是不知怎的,被北汜瞪了一眼。
  「一切就如予風所說,可中途發生了一些事,導致霜被十沁底下的那些傢伙們捉住,所以我希望予風你能將霜救出。」
  十沁……?十沁又是什麼人?聽完留滅的解釋後,雙不禁納悶著。
  他原先以為,自己拜妖怪繪師為師後,該是過著一邊學習,一邊找尋解決體內妖怪之法的日子,待學成後,不外乎就是四處遊歷,於機緣巧合下遇見妖怪時,便默默記錄之。卻不曾想,如今會被捲入一件件的麻煩事,並三番兩次地打破他的認知。
  照留滅方才那番話說來,十沁似乎是能號令那些妖怪之人?不過他認為,十沁更有可能是妖。還有,眼前這名為予風的妖怪,該不會有能力救出師父?!
  但,藉助妖怪力量的這種事……罷了,若是他能將師父救出,那麼……那麼就暫且……僅此一次……
  「百害無利之事,吾何為之?」予風單手在桌上撐著頭,坐姿可說是很隨意了。
  雙這才注意到,原來予風的手與他面部的膚色同樣都是暗灰色。
  「那,要是有獲得情感的端倪呢~」留滅在予風耳邊輕聲說道,故也沒有他人聽到,只是看見她說了些什麼,後者便答應將霜救出。
  在予風離開後,留滅又安置好了若迴和北汜二人,同時表明她希望他們可在此處等到霜回來,他們自然是同意了。至於雙,她也象徵性地安撫了下,大體表現在不停對如「那個予風很厲害嗎?」、「他真能救出師父?」、「他孤身一人……不是,孤身一妖沒問題嗎?」等問題不帶情感地作肯定回答。
  紅裳倒是很快發現自家主子的敷衍,作為一名忠心的下屬,她極有眼色地引開了話題,接著將雙帶走。
  於是雙坐立難安地待在房間之中,他厭惡極了這種無能為力感,卻仍只能將師父的性命交於妖怪手中,無處發洩的他最終乾脆在房內練起了武,轉移注意力的同時,亦求自己能強到不再體會這般感受。
  起初的確是有起到轉移的作用,可過了一陣子,思緒又不自覺飄散。
  他不論是在得知埋骨之地一事,抑或從憶雪居撤離白城那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可自那時起……似乎他並沒有什麼長進啊……
  第一次,他抱著不切實際的奢望,為已然發生的事感到憤恨;第二次,儘管他知道即將發生何事,卻是心餘力絀;第三次,便是這次,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終有力所能及者,可卻不是他。
  一個分神,側踢時就失了平衡,「砰」的一聲摔了好大一個跤。揉了揉發疼的屁股,他索性出了房間,去找紅裳或掌櫃要一塊木頭,決定再削個面具,誰叫之前那副丟在了城主府,如今大概成了一堆灰燼。
  其實所謂毫無長進,也不能全怪罪於雙頭上。成長,是需要時間的,只是對於雙而言,這些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他又哪來的時間去成長呢?
  回到房間削完了面具,雙看著那些多餘的木塊,心中閃過了一個想法,於是他拾起了那些碎塊,繼續一刀一刀的削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雙終於是削完了。他看著矮桌上由長至短、排列整齊的成品,甚是滿意。由於聚精會神了許久,再加上最近發生的事所帶給他的壓力,使得他感到尤為疲累,躺在床算小憩一下,卻不由自主地睡了過去……
  「快…………搭…………把霜…………上樓…………」
  雙在半睡半醒間,隱約感到樓下有些騷動,但他來不及細想,就匆忙地下了床。
  「糟了!我究竟睡過去多久了!」他不禁懊惱:怎麼最近睡著的次數就這麼多呢?雖然其中兩次是昏過去的……
  「我來吧!男子的力氣畢竟是較女子要大。」是沒聽過的男聲。
  雙此刻才終於注意到園林的動靜,因而朝窗外看去——他此刻所在的房間,是能夠從窗戶看到園林的。
  「……!」映入眼簾的,有那名為予風的妖怪,雖然是背對著的,卻能明顯看出他正攙扶著一人。儘管他們面前還有留滅、紅裳、若迴、北汜……或如釋重負、或待命、或緊張、或擔憂。可雙眼裡僅能看見那抹白色的身影——他迫切地奔下樓,彷彿那身影下一刻便會消散似的。
    「無……礙……」霜拒絕了北汜的援手,也擺脫了予風的攙扶,身體卻很不爭氣地向前倒下。
  失去意識的霜被留滅打橫抱起,她轉頭看向予風。
  「予風,你……」
  「莫忘汝諾,吾稍作歇息便可。」他隨手揉了揉留滅的頭髮。
  予風身上儘管也有多處傷口,「鮮血」直流,可比之霜卻是好上許多。若說予風是舊物,那霜估計就是破爛了。
  「師父!」雙好不容易跑到了園林,想從留滅手中接過師父,卻被避開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回房了,有需要什麼幫助,隨時可以來找我們。」眼看自己與徒兒似乎有些冗餘,若迴開口道,同樣帶著她淡雅的微笑。
  幾人一一走掉,沒過多久園林僅剩雙獨自一人。方才試圖跟上留滅,一同照顧師父也被拒絕了,那麼如今該做的事……他就這麼佇立在那兒,思考了一陣子,最後,朝若迴的房間走去。他……有些事想向身為妖怪繪師的若迴問清楚。
  沒有猶豫、沒有躊躇,他敲響了若迴的房門。
  看到雙時,若迴並不怎麼驚訝,自然地將他迎進了房。
  「北汜。」
  因著若迴這一聲,雙才發現北汜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也打算跟著進房。
  「可是他!……不,沒事,我這就出去。」北汜起初有些不甘願,可在若迴的視線下,還是屈服了。
  然後,雙又收穫了北汜的瞪視一枚。
  雙:???
  「你別在意,那孩子就是有些黏我,本性還是很善良的。」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沒事,我不在意的。」畢竟……該說是習慣了嗎?總之對於辱罵,他都能不放在心上了,更別提這樣一個小小的瞪視。
  「好了,那麼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呢?」
  「我想請問您關於師父的事。」
  「霜啊……你想知道霜的什麼事?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太多哦。」
  「師父他是……他喜歡什麼?」
  若迴能看出雙原先打算問的並非這件事,是後來突然才改口,不過她也未多加追問。
  「喜歡什麼啊……這我倒不是很清楚,總覺得他似乎喜歡繪畫,但又似乎不是如此……」
  雙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自我認識他以來,只要是閒暇之餘,他皆在繪畫,不論環境安逸或惡劣。」
  的確……先前於那山林之中,明明一旁還有妖怪的屍體,以及散發腥臭的馬屍,師父卻仍舊視若無睹地在繪畫。
  「不過……從他的畫作之中,卻感覺不到「快樂」,即使是他在作畫時也一樣。所以我不清楚他究竟是否喜歡繪畫。」
  ……快樂?師父明明一直在繪畫,卻並不是因為喜歡這件事?
  像自己在閒暇時間練武,除了希望變得更強之外,也因為那是自己的興趣。
  所以……師父為什麼要將大把的時間花在一件自己並不算喜歡的事情上呢?難不成是因為這件事的重要性,遠超出自己的喜好,所以寧可犧牲?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
  可是師父畫的那些,也不是妖怪的圖啊……不過是一些山水罷了,這些山水畫難道還能是什麼重要大事……?
  看雙開始深思,若迴忍俊不禁。
  「你也別太糾結了,這些畢竟都是我的猜測罷了,比起我來,貌似留滅對於霜更為熟悉吧?之後何妨不去問問她呢?」
  「我……或許吧。」
  「那麼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曾經,我認為妖怪繪師知曉妖怪的一切,包含特性與弱點,所以不論什麼妖怪,在他們面前都不堪一擊。而大部分人的認知,也都與我相同。
  「我曾見過師父輕易地解決一隻妖怪,所以那時我也仍相信著這點,可是後來……後來在白城,出現了幾隻特別厲害的妖怪,然後……師父便為了我們,自願跟著他們離開了。
  「我至今仍認為師父很強、妖怪繪師很強,然而某些事情,細想過後,總覺並非表面所見那麼簡單……蒼宇鎮、白城、予風、十沁……甚至連我以為僅是巧合的溯和苦茗似乎也……不,或許連在那山中遇到的幾人亦有可能……」
  到後來,雙基本上已經不是在「對話」,而僅僅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若迴也並未打斷或提醒他,任由他抒發下去。
  只是雙放任思緒也不過一下子,很快便又恢復了過來。
  「我想知曉,這個世道的現況,以及妖怪繪師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