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拾貳:淪陷

本章節 5586 字
更新於: 2019-04-18
  夢裡原本濃情蜜意的愛人突然化身厲鬼,緊緊掐住自己的脖子,驀然驚醒,窒息感卻絲毫不減,只是眼角餘光似乎可見一小片白。
  他還來不及抬手觸向脖頸,只勉強發出些破碎、沙啞的聲音,便斷氣了。
  直至死亡,其仍舊不知發生了何事。
  而在這之後,一條白色的布絹解開了對其脖頸的束縛,又緩緩地飄走了。
  與此類似的事,正在白城的各處發生著:
  書生發憤圖強之時,忽覺有片陰影擋住了書卷,抬頭一看,入目所及是一片光滑的皮膚。
  他不禁將頭往後挪了挪,這才發現方才近在咫尺的,竟是張沒有五官的臉……
  受到驚嚇的書生心跳漏了一拍,急忙後退幾步,不料卻撞到了什麼。
  轉身一看,只見背後站著一個「人」,他的脖子卻是比常人要長上許多,並且連接著那顆沒有五官的頭顱……
  書生後知後覺地發出了尖叫,瞬息後嘎然而止,那聲音很快地便消散在黑夜之中,也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此處發生的異樣。
  恩客藉著一旁的薰香,興致正高昂之時,突覺背部一痛,只當是那女子耐不住疼,在他背後用指甲所抓,不料下一秒,他卻完全沒了知覺。
  只因他整個人已從正中間一分為二,連帶著女子的雙手雙腳,因緊抱那男子的緣故,也被削掉了一大半。
  被壓在底下的女子則是被眼前的變故給嚇懵了,正想尖叫,卻發現鮮血流進了嘴裡,連忙用著半殘的身體將男子推開,並吐出嘴裡的鮮血。但由於太過著急,最後反倒是摔下了床榻。
  且由於男人的某處還在裡面,同時連結著男人左右兩半的屍體,女子這一個帶動,也同樣地把屍體帶了下來。
  女子眼角瞥到一道身影,而那道身影正慢慢走近她。
  此時,她也顧不得一開口就會喝到鮮血,抽抽噎噎地求饒著。
  「拜、拜託您……不要、不、不要殺我……您、您大人有大量……饒過、饒過小女一……」
  話音未落,女子的肢體又被削掉了一截,就這樣,每隔一段時間,重複一次。
  女子也從起初的害怕、驚慌,到最後的麻木不仁。
  她知道,自己這是遇到妖怪了。
  因為她在對方走近後看清,那,竟是一隻鼪。
  然而就在女子心死,不再惶恐地求饒後,她的生命也迎來了終結。
  白城之中,尖叫聲此起彼落,人人都想儘快逃離此處,又或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
  可,白城此時還有哪裡能稱得上安全呢?
  有人是被「親朋好友」丟給妖怪作擋箭牌;有人是被活生生踩踏致死;甚至有人見到一些人形的妖怪,便也乾脆裝成妖怪,虐待其他人類,彷彿這樣就不會被殺似的。
  白城,儼然成為了人間煉獄。
  於妖怪而言,此處卻是樂園。
  啊啊……聽聽那悅耳的求饒聲、那扭曲猙獰的表情、那跌跌撞撞逃跑著的人類們……
  這一切的一切,無一不在昭示著他們正恐懼著啊!恐懼著……身為妖的我們!
  此刻,白城的眾妖正沐浴在被恐懼所帶來的快感之中,他們如同鴉片成癮者一般,飢渴地索求著這些「恐懼」。
  就連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妖也不例外。
  一群人類驚恐地看著又一個同伴不由自主地上吊自殺。
  對方不久前分明才與其他人一樣,對這般的現象感到畏懼,下一刻,卻自行朝吊著的麻繩圈走去,將上一個弔死在上面的屍體丟到一旁,然後,由自己替換上去……
  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由面前這個名為「麻」的妖怪所造成的。
  他們也不是沒試過逃跑,但逃跑的那些人,連一丈都沒能跑出去,一個個便走向了麻繩圈,排排站等著上吊自殺……
  在那之後,便沒有人再敢嘗試逃跑了。
  突然,一旁有隻貓開了口。
  「喵~你這樣未免也太慢吞吞了吧~難道不煩嗎?」
  也正是因為如此,眾人這才發現,一旁竟然有貓存在。
  不過,一隻會說話的貓,很明顯也是妖怪,所以眾人反而更加緊繃了。
  天曉得,接下來他們又會被怎麼對待。
  「呵……如此才好……」麻陰森地笑著。
  「喵……罷了,我可不懂你。」天時偏了偏頭,道。
  「你就繼續慢慢來好了,我只是過來提醒你,可別忘記我們原本的目的。」說完,也不等麻回應,便從窗子輕巧地跳了出去。
  哼哼,我要繼續去玩了~
  而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理所當然地,並未對此處的人們帶來多大的改變。
  若真要說有,那大概就是……麻決定加快他娛樂的速度了。
  原本嘛……還打算試試新花樣的,不過這次還是先算了吧。
  就在麻做出決定的下一刻,在場的那些人類們,倆倆走向一具屍體,合力將屍體丟上橫樑,將它們一部分的長髮打了個結,其中一個人便自然而然地將「髮圈」套上了脖子……
  另一個人清醒過來時,看到的場面是這樣的——
  眼前的「人」靠得極近,僅能看到對方毫無生機的眼眸,驟然反應過來方才所發生之事後,頓覺毛骨悚然。
  「該換你們了……」
  他在恍惚間,聽到的便是那沙啞難聽的催命語句,而那,也是他人生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不多時,在場的人皆已然斷氣,無一例外。
  「不知曉見他們那邊如何了……」麻看向門外,自言自語道。
  爾後,其便緩步走出陋室,徒留遍地屍體。
  _______________
  「真是……那批傢伙指不定早就遠走高飛了,如此下去究竟要找到何時……!」牙烏不耐煩地抱怨道。
  此刻,他正聽從曉見的指示,帶著幾隻小妖從上空尋找之前那名盜竊者的蹤跡。
  天地如此廣闊,要找到一個渺小的人類談何容易。若非曉見表示:這次再無收穫便罷手,他早就撒手不幹了。
  然而很快的,牙烏就看到前面有一小群人正在趕路,不出意外的話,估計就是他所要找的目標了。
  果然,曉見跟麻所說的沒錯,他們搜遍全城,仍未找到那名盜竊者,再加上,那名為「憶雪居」突然的人去樓空,都昭示著那盜竊者應該已經離開白城。
  既然對方能夠提前獲取消息,就不可能不知道他們會從哪個方向到白城,所以,對方必然是從距兩儀門最遠的八卦門離開,也就是白城以東的方向。
  至於從另外兩個門離開的可能性?曉見跟麻可從未考慮過。
  畢竟對方根本以為自己已經逃脫追捕,又怎麼可能會選擇較危險的路線?
  更別提他們還從八卦門的城衛那兒「問出」了確有一批人離開白城之事。
  於是,牙烏與若干小妖,便潛伏在黑夜之中,觀察盜竊者究竟是哪個,靜待將其捕獲的時機到來。
  與此同時,霜及留滅等人正快馬加鞭,爭取盡快到達落腳處,以便歇息。
  留滅在前領著一行人,而當她回頭確認跟隊狀況時,卻突然看見隊尾的上方有道黑影。
  「霜!」留滅不復平時的從容,語氣急迫地大聲喊道。
  而霜看到留滅的異常,當即隨著她的視線一個往回抬頭,只見黑影急速地逼近,他立刻便認出了其真面目——是以津真天。
  霜單手駕馬,試圖避開以津真天的攻擊,同時另一手拔出長刀,準備應戰。
  雙則是同樣回頭並抽出雙匕,打算抵禦後方的攻擊,畢竟他並不需要分出心神來駕馬,所以可以專心保護師父。
  由於在馬上不利於戰鬥,霜當機立斷地決定跳馬,而馬匹則是馱了雙一陣子才逐漸停下。
  「全體停止行進!」由於留滅早就急切地向霜的方向策馬奔去,顧不上其他人,因此紅裳便代為發號施令。
  「保護好主……」
  「你們全都去護著霜!」
  紅裳原本下命令打算保護留滅,喊到一半卻反被留滅打斷。
  而儘管他們更想護自家主人周全,仍是毫不遲疑地聽命行事。
  留滅趕到霜身邊時也跳下了馬,雙則是隨後跑了過來,再加上其他保護霜的人,可說是所有人都圍繞在了霜的身邊。
  牙烏眼見遲遲捕獲不到目標,內心便焦躁了起來,乾脆一把將雙撈起,準備帶回白城交差。
  因為在當初,與那盜竊者一同離開的,便是此人。再加上方才其緊張擔心的神情不假,由此推斷兩者間關係不淺。
  故若將其擄走,或可引那盜竊者上鉤。
  而其中一個小妖見到牙烏的舉動,便也效仿了起來,原打算隨便抓個人離開,不想卻是出了意外——竟是留滅以身擋在那人面前!
  於是乎,留滅便取而代之地被帶走了。
  小妖見此,也並不是很在意,反正對他而言,抓誰都是一樣的,他可沒有牙烏想得這麼多。
  至於「自願」被抓走的留滅,到底在想什麼呢?
  其實,她只不過是在擔心雙的安危罷了,如有餘力,也可順帶探探敵方的虛實。
  畢竟她比徒兒強上不只一星半點,如此一來,要安全逃離的可能性也大上許多。
  一路上,留滅都乖乖地被抓著,而雙則是在接收到留滅使的眼色後,才終於不再掙扎。
  不多時,他們離白城已是極近,令雙不禁訝異於這些妖怪的飛行速度之快。
  然而,在雙由上俯瞰的白城的情形後,他卻是完全沒了這心思。
  白城如今的慘況,想必不用複述,所謂橫屍遍野、血流成河,都還是輕描淡寫後的結果了。
  引起雙注意的,是靠近八卦門的一隅——只有那處,與城裡其他地方不同,人們對妖怪以命相搏,其中,戰得最激烈之處有著兩人,看上去有些眼熟,若無記錯,似乎……分別名為溯及苦茗。
  畢竟,那兩人一高一矮的組合,實在令人印象深刻,更別提當初他們使的刀法及彼此之間的配合,對雙而言可謂歷歷在目。
  而那附近的妖怪估計也是看準了這兩個人的身手,為先除掉心腹大患,便群起而攻之。
  就個體強度而言,妖本就遠勝於人,何況如此以多攻少?勝負已經很明顯了,除非奇蹟發生,否則根本不可能翻盤,此刻人類一方,也不過是在垂死掙扎罷了。
  儘管只有一面之緣,雙還是不禁為他們擔心了起來,再加上眼前這血腥殘酷的景象,使他竟是紅了眼——因怒而起,亦因哀而起。
  可不等他消化完這些情緒,便發覺自己開始降落,很快地被帶到了城主府,於是也沒能看到溯等人最終的結果。
  而牙烏將雙及留滅帶到城主府,自然不可能是要待他們為客,他們在一群小妖的監視下,手腳皆被捆得死死的,並接著被丟到了一間類似儲藏室的地方。
  他們背對背靠著房中間的樑柱,如此位置,便令他們無法為彼此解開束縛,而房中雜物,也早已被隨意掃到房間四周,是他們所不能及的距離。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房內並無任何妖怪監視他們吧。
  究竟……該如何是好……
  雙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牙根也早已咬得不能再緊。
  但……
  他將頭後轉,試圖看向留滅,卻礙於視線的遮擋而無法如願。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被抓走便罷,可如今他何嘗不知:這些妖怪是為脅迫師父而為之?更別提師父的摯友亦被牽連其中,他相信:師父必然會想辦法救出他們,所以此刻他該做的,便是盡力保護好留滅。
  不僅是為了給師父一個交代,也是因為若眼睜睜看著個無辜女子受傷,他心裡也過不去那道坎。
  很顯然,某人已經忘記對方在憶雪居時那精湛的技巧了。到時候究竟是誰保護誰……這可不好說。
  「無須擔心……師父他……」
  「住口!」
  雙原本想對留滅說些安慰之語,同時,也用以定自己的心,不想,卻是被其不耐煩地打斷了。
  他從未聽過留滅用這般語氣說話,在他的第一印象中,對方該是個冷靜理性之人——不過,遇上自家師父的事似乎除外。
  他不是很能理解留滅為何突然喝斥他,亦感到有些委屈。
  只不過,他仍是默默閉上了嘴,不再言語。
  一片寂靜。
  ——直到門被推開的「吱呀」一聲傳來,方才終結了這般的沉默。
  雙側眼看向門口,只見一身形高大威武的男子,領著另一名畏畏縮縮的男人走了進來。
  其實後者的身形倒也算得上壯碩,只不過他那低著的頭、駝著的背以及虛浮的步伐,作為反差,顯得尤為可笑。
  而在雙還未反應過來之時,那領頭者卻是徑直走向他,並一把扯下了他的面具。
  雙先是一臉驚愕,爾後很快地轉為緊張,並來回在兩人及面具間掃視。
  「如何?」曉見手拿著面具發問道。
  一旁那男人聞言瑟縮了下,急忙抬頭看向雙,微愣過後,將視線轉向面具,稍作打量,方才回道:
  「是、是此人無誤,俺、小人、小人雖未見過這張臉,可那、那面具,小人前些天才……才見到過,萬萬不會認、認錯的,還有這衣著也是……分毫不差……」
  曉見盯著那男人片刻,復又開口道:
  「是否有一白衣、白髮者與此人同行?」
  此話一出,雙頓時明瞭對方意欲為何。
  怪不得,剛剛那男人抬起頭時,他便覺面熟,原是在蒼宇鎮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哥」。
  再者,那「大哥」此刻的模樣,與當初實在相差甚遠,甚至,可說是到了有些慘不忍睹的地步,雙未能立刻認出來也在情理之內。
  而在那位「大哥」給予曉見肯定的答覆後,曉見又接連問了雙幾個問題,諸如:
  「那白髮之人,便是春之一脈的妖怪繪師?」
  「你與他是何關係?」
  「那妖怪繪師如今在何方?他所盜走之物又在何方?」
  「你們如何得知我們將進發白城一事?」
  而雙自然也是一一回答:
  「的確是有你說的那樣一個人無誤,可那人並非你所說的什麼妖怪繪師,我與他認識那麼久了,再清楚不過,那人不過就是名小鐵匠罷了。」
  「算是朋友吧。」
  「我就說過他並非什麼妖怪繪師了……再者,我們突然被抓來,又怎知我那朋友如今在哪?至於他盜走之物……他不是會行偷拐搶騙之事者,想必你是認錯人了。」
  「我並不知此事,可說是我們運氣好吧,正好有事需離開白城,否則如今,我也該成為城中眾多亡魂之一了。」
  雙回答得半真半假,且不敢多言,生怕多說多錯,又語氣不耐,試圖扮演著一個意外被抓來的無辜受害者。
  然而,他的說謊技巧實屬拙劣,可謂漏洞百出。
  有哪個一般人見著妖怪,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抱怨連連?早該如一旁那男人渾身打著哆嗦,連句話都說不齊才是。
  又有哪個鐵匠會千里迢迢奔赴一個又一個城鎮?
  更別提他的語氣,只一個「假」字能形容。
  表情方面,也是同理。
  不過誰叫雙這輩子本就沒說過幾次謊,平時戴著面具,也根本無須掩飾自己的表情,能不被拆穿才怪。
  但出乎意料的,曉見問完後卻是直接離開了。
  這讓雙感到相當困惑。
  難道不該有嚴刑逼供的嗎?他好不容易才做完心理準備的啊!
  而他沒看到的是,在曉見領著那男人走後,留滅似是想到了什麼,表情一變,一臉的凝重。
  「中計了。」在回歸寂靜有一陣子後,雙突然聽到留滅以極小的音量開口。
  不等雙反應過來,留滅便繼續輕聲道:
  「方才的妖,名為曉見……其身為覺——能知你內心所想。」
  雙的反應也不慢,只須臾便想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涵義。
  無怪乎沒有那些審問之事,因為對方根本毋須用此手段!
  「他都得知了些什麼?」
  「我……」
  「等等,晚些再講。」
  突然地被打斷,雙這次並不如之前那次感到委屈,而是納悶。
  他能感受得到,留滅原本的確是打算讓他說話的,可不知為何,才匆匆制止他。
  同樣的閉口不言,同樣的寂靜。
  然而,彷彿被誰安排好似的,同樣的——那扇門再次緩緩地被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