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前，年僅七歲的我並不明白，每個故事之中一定都會有一個帥氣，且願意為他人付出的英雄出現。

但在母親口裡的故事當中，從來不會有這類的人物出現。

母親的故事裡，不會有為了拯救公主而斬殺惡龍的勇者，不會有為了保護他人而挺身而出的英雄。

裡頭只有奇妙無比的幻想世界，以及能夠實現願望，卻給周圍帶來破壞的可憐少女。

當時的我非常喜歡重複聽母親講述這個故事，儘管母親每次都只把故事說到一半，但我依舊喜歡。

年幼的我一直認為，故事之所以沒有完成，是因為母親不知道故事的後半段劇情，所以那些英雄才沒有登場的機會。

所以我經常會幻想自己成為英雄，幫助故事前半段的那位可憐少女，為後面的空白填上荒唐且有趣的美好結局。

直至長大以後我才驚覺，母親並非不了解這個故事的結局，而是這故事本身，就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悲慘童話而已。

「哈..哈….哈……」

碩大的雨滴隨風打入鼻腔內，讓奔跑中的呼吸頻率逐漸下降。

這是我第一次遠離家門，踏上這所城鎮。

一片大雨滂沱的城鎮夜晚中，我獨自一人頂著大雨穿梭在陌生的街道當中。

「痾啊!」

迅速從濕滑的地板起身，我繼續朝前方奔跑著。

儘管額頭因撞擊地面的關係而留下鮮血，雙腳也因為剛才的跌倒而扭傷腳踝。

但現在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因為----------

「媽媽，你要撐住啊!」

長年臥病在床的母親病情突然急遽加深，一直到我出門以前，母親已完全陷入昏迷狀態。

「我一定…會救妳的!」

為了拯救病危的母親，我毅然決然的出門尋找能夠治癒母親的辦法。

然而…….

「醫生!拜託開開門!我的母親生了重病，情況非常緊急!請您救救她!」

「拜託!請您開開門啊!」

我不停敲打著厚重的木門，懇求裡面的醫生能夠幫助自己。

咿呀………..!

木門被打開了。

「誰啊?三更半夜的吵死了。」

從屋內探出頭的，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

因為被莫名吵醒的關係，他緊皺著充滿鬍渣的臉，直接了當的表現了當前不悅的心情。

但一心一意只想著趕緊為母親治病的我顧及不了這麼多。

因不熟悉周遭環境早已浪費許多時間，我必須快點將醫生帶到母親身邊，不然就來不及了!

「醫生，您是醫生對吧?拜託了，我的母親….」

「死小鬼半夜吵什麼吵!」

「……咦?」

面對眼前突如其來的咒罵，讓一瞬間無法思考的我呆愣在原地。

「早就已經過了工作時間，現在是我的睡覺時間!」

「對、對不起先生，可是我的母親她……」

「我管你的母親怎麼樣!」

「……欸?」

「半夜把我吵醒就為了這個?」他先是用鄙視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接著開口:「那我先問，你打算支付多少給我?」

「…..支付….?」

「錢吶!你以為醫療人不需要錢嗎?」

「錢…..」

「呿!果然沒錢。」

中年男子轉身進屋，我趕緊趁著木門關上的剎那伸手抵住。

「現、現在沒有!以後、以後我一定能夠……」

「向你這種小鬼我見多了!現在立刻給我滾，別再來打擾我睡覺!」

說完，中年男子一腳將我踹到馬路上。

碰的一聲，厚重的木門再度被關了起來，僅留下過度震驚而失去思考的我。

我兩眼無神的站在大雨滂沱的馬路中央，無視腹部所傳來的劇烈疼痛感。

「拜託….救救我的母親…..」

面對那扇永遠不可能開啟的木門，顫抖的嘴巴不停地開闔著。

「拜託…..拜託……」

此刻從嘴巴傳出來的話語，並非是對什麼人的懇求，而是向上天不斷發出的祈求聲。

走投無路的我只能不斷的祈求著。

祈求上天能夠賜予我拯救母親的奇蹟出現。

「拜託….讓我救救母親…….」

這時，腦袋傳來的一陣眩暈感將身體一拖，重心不穩的我就這麼跪在了地板上。

「哈…哈…..哈…..」

可能是長時間頂著風雨的關係，又或著是方才腹部被嚴重踹了一腳的關係。

視野一陣朦朧，我感到嚴重的呼吸困難。

四周的環境逐漸模糊，眼前彷彿陷入一片黑暗，將無助的我拖入無止盡的深淵當中。

任憑我怎麼掙扎，身體卻像是被周遭束縛一般，使我無法順利擺脫。

恐慌與無助等負面情感簇擁而上，將試圖反抗的身軀逐漸染黑。

「法夫尼爾真是乖孩子……」

回憶中，母親溫柔且安心的話語浮現在腦海裡。

陷入虛無的我睜開眼睛，離我距離十分遙遠的上方，有著一道不停閃爍的光芒。

「英雄，就是為了保護弱小而存在的。」

「我必須…..拯救母親…!」

使出渾身的力量努力掙扎，奮力的朝著那股光芒游去。

-------------------那是我最後的希望。

就差一點……

纏繞手腳的束縛越來越多，阻礙的力量也越來越大。

就快到了!

無視掉束縛所帶來的疼痛，我張開手臂伸往眼前的光芒。

拜託阿…..!

然而，一心一意只想要抓住希望拯救母親的我並沒有注意到，隨著我的靠近，光芒正逐漸減少當中。

直到目標將至，我出手準備抓住光芒的瞬間------------------光芒消逝了。

四周再度被黑暗重新壟罩，失去唯一光線的照耀，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事物。

終於，我放棄了抵抗。

隨著深淵緩緩下沉，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任憑黑暗侵蝕我的身軀。

無止盡的悔恨及絕望蔓延全身，隨即將我吞噬殆盡。

最終，除了黑暗之外，我的四周再也沒有出現任何能夠照亮我的光芒了。

英雄，曾經是我如此嚮往的目標。

為了保護弱小之人而努力，為了守護正義而挺身而出，因此我十分嚮往故事當中的偉大英雄。

那時的我一直認為只有成為英雄，才能夠保護生病虛弱的母親。

然而，現實卻殘酷的給予了我重重的一槌，將這個荒誕無稽的夢想徹底打碎。

這世界根本不存在什麼英雄，有的只有無止盡的黑暗與絕望。

在這片只有黑暗的虛無之中漂泊著，我放棄了思考。

我沒能成功拯救到母親，同時也沒能陪伴母親走過最後的路途。

從那刻開始，我便陷入了永無止盡的夢靨以及悔恨當中。

在這裡，沒有任何救贖可言，沒有任何希望可言，有的僅僅只是無止盡的墮落。

奇蹟最後------------------並沒有出現。

獨自一人漂浮在安靜的空間當中。

眼球倒映出來的景象，只有一片漆黑的畫面。

沉痛、傷心、懊悔，無數個負面情緒佈滿黑暗的空間裡，將漂浮在中央的我團團包圍。

好冷……

我試圖將自己緊縮起來，希望能夠靠這樣子來換取溫暖。

然而，當觸碰到皮膚的瞬間我才驚覺，寒冷的氣息並非由周遭傳來，而是我自己本身就沒有任何溫度。

是這樣阿….

不願意相信他人的我，在認定這世界是如此冷淡後，又怎麼能夠散發出溫暖他人的心呢?

徘徊在黑暗當中，彷彿像是會呼吸的屍體一樣。

這，就是我所應有的懲罰。

然而，本該如此的我察覺到了異樣發生。

一股暖意自胸口傳出。

感到眼前不停的在閃爍，我睜開眼睛查看，發現暖意的源頭便是出自於胸口處的一道閃光。

這股暖意以胸口為中心逐漸向外延伸，慢慢的將原先冰冷的身軀溫柔的包覆起來。

沒過多久，隨著光芒的擴散，覆蓋一切的黑暗也隨即被這股光線劈開。

「………….」

我緩緩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當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渾身赤裸，僅用一條破爛的披風遮蓋住自己，位於她的胸口上，刻印著一條明顯無比的紅色火龍印。

她將伸出來的左手觸碰我的胸口處。

「對不起，我吵到你了嗎?」

輕柔的聲音傳入耳朵，將原先不穩的心給安定下來。

是那位少女。

「這是…?」

這時我發現才發現，原先穿著的衣服正晾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乾淨的衣服。

「這是我的衣服，你就先這樣披著吧，沒關係的。」

說完，她將手臂收回去，以雙手環抱大腿的姿勢坐在一旁的火溝上。

「可是，為什麼?」

「因為你在哭泣。」

「哭泣….?」

伸手觸摸自己的臉頰，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一直妨礙我視線的，是充滿雙眼的淚水。

「當我醒來以後，陷入睡眠的你不斷地顫抖著身體，縮在角落旁不停地啜泣著。」

「雖然可能作用不大，但這樣幫你披著應該或多或少可以幫你保暖吧。」

我迅速在腦中瀏覽過去的記憶。

在少女陷入昏迷之後，我獨自背著她穿過瀑布進入這個洞穴，讓她好好的休息。

為了防止兩人感冒，我還特地在旁邊升起篝火取暖。

然後……………….

我是怎麼睡著的?

記憶只停留在這邊就突然斷了。

不管我怎麼努力，我都無法想起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就好像我突然失去意識一樣……

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少女突然開口。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疑惑的看著她，很顯然她知道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是受到這個的影響而失去意識的。」

「?」

她指著身上的紅色印記，接著開口: 「這是名為魔龍印的標記。」

「魔龍印?」

「你，觸碰了我對吧。」

炙熱的火光閃爍著她的臉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的眼神當中，透露出了一絲哀傷。

「我阿…..是個與詛咒並存的女人呢。」

據說，在遙遠的一個地方，住著一群名為「龍」的家族。

這個家族有一個非常特殊的體質，那就是每一個人都擁有能夠封印詛咒之物的體質。

相傳「龍」為了不讓一個強大的詛咒之物流入社會，因此將整個家族移居到任何人都無法輕易找到的深山當中。

他們會將身體當作封印容器的外殼，接著使用獨傳的魔龍印將其封印在體內。

「那個封印之物，現在就存在於我的體內當中。」

她指了指自己的身體，接著開口:「『龍』每經過五十年，都必須將這個詛咒之物轉移到下一個宿主上面，用以確保安全。而有效抑制詛咒的，就是我身上的這個魔龍印。」

「凡是碰到我的人，都會因為魔龍印的關係，讓自己陷入最深層的恐懼當中。這就是我的詛咒。」

少女伸出手指點了我的胸口。

「你在接觸到我的瞬間，應該或多或少的在思考上，有某個令自己痛心或是懊悔的記憶浮現出來吧?」

「………..沒錯。」

「這就是受到了魔龍印，我的詛咒所影響的關係。」

「在我身上的魔龍印會將一切與我接觸的事物，全部認定為搶奪詛咒之物的人。」

聽到這裡，我終於明白當初在被她的身體所灼傷的瞬間，那股無力感的來源到底從何而來了。

但是有意點讓我有些想不透，於是我開口詢問。

「既然那是抑制詛咒的刻印，那為什麼妳會受到它的影響?」

回想起之前，她因為受到魔龍印的影響，身體溫度上升到正常人都不可能有的體溫，甚至因為這樣子而讓她陷入昏厥。

聽到我的詢問，她先是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接著開口:「因為我，只是個半成品而已…..」

「半成品?」

「本來，進行詛咒轉移的儀式是需要耗費長達數十個月才能夠完成的艱難任務，但這次卻發生了意外。」

像是回想起可怕的過往，她緊抱大腿的雙手將彼此抓得更緊。

「我們『龍』被妄想奪取詛咒的人給滅族了。」

「滅族….」

「別國的國王為了搶奪詛咒之物，率領軍隊入侵村子。我們『龍』為了保護詛咒之物，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向敵人投降，而在最後情急之下，村長強制進行了詛咒之物的轉移。」

「…………..而那個對象就是妳嗎?」

「沒錯。」

「強制轉移的後果，就是會與身體形成強大的排斥反應。加上我的身體還未達能夠承受詛咒的能力，因此只要稍微不注意，身體就會被這徹底反噬。」

此刻，在火光映照之下的她，身後牆壁上的影子看上去十分巨大。

「…………….對不起，讓妳想起不好的回憶。」

我無法想到什麼能夠安慰她的話語，只能開口道歉。

就如同她所說的，她隨時隨地都會被自己的詛咒所吞噬。

對於自己的家人遭到殺害，親眼目睹從小生活的家鄉被毀滅，難以想像她是如何承受著龐大的壓力以及使命，獨自一人逃脫出來的。

我並沒有像她一樣有如此堅強的心，也沒有肩負重任的能力。

面對如此堅強的人，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能夠說出來鼓勵她的話，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像現在這樣與她待在一起。

「沒關係的，你並不需要道歉。其實，我反而應該向你道謝才對。」

「?」

火光照耀著那美麗的臉龐，她看向我露出了笑容。

「其實阿，那時候我被吞噬的時候，原本想著『乾脆就這樣死掉算了』的想法呢。」

「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為了我奮不顧身的樣子。」

「那只是碰巧而已…..」

「在我昏迷之後，獨自一人將我抬進洞窟裡頭休息的人，不正是你嗎?」她看著我燒傷的兩隻手掌，開口:「不顧自己的危險，毅然決然的觸碰了當時正處危險狀態的我的身體，只為了幫助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這樣真的只是碰巧嗎?」

聽到這裡，心中那道一直鎖死的冰冷鐵鍊產生了某種異變。

「當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看見因救了我而受到詛咒的你，正獨自一人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你並沒有難受的大叫，而是一昧地將所有痛苦往自己身上塞，妄想獨自扛下一切。」

她再次與我拉近距離，伸出手觸碰我的胸口。

「為了幫助你抑制詛咒，我在你的身上刻印了用來保護自己的龍印，與我身上的不同，它會保護你不再受到詛咒的傷害。」

我低頭查看，在她所觸碰的胸口處，確實存在著一個灰色龍印。

「你是個善良的人，當你陷入如此情況的時候，我不能視而不見。」

她盯著我，微笑的說著:「奮不顧身解救他人的性命，為了保護他人而挺身而出，這樣子的你看起來真像是個英雄呢。」

聽到這裡的我，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眼淚奪眶而出。

「你永遠，都是媽媽心目中的英雄。」

母親的話語再次迴盪在腦中。

我這一次終於沒有錯失機會，終於成功拯救了眼前的這位少女。

看到我突如其來的情緒，少女先是一楞。

但沒過多久，她便露出了笑容，向我伸出手來。

「我的名子叫做萊茵。」

「法夫尼爾。」

「那麼法夫尼爾，請多指教囉。」

此刻的我默默的在內心之中發下誓言，不管未來的我遇到了什麼困難，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現在的感動，以及萊茵對我的溫柔。

我想，守護她的笑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