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敬那堆倒楣的金剛。」


　　杯子碰撞的聲音在一間小酒館微暗的燈光下響起，這種氣氛正適合暢談蒐集滿這三十隻金剛人頭的故事。

　　但那根本沒什麼故事能講，每次我只是透過瞄準鏡窺視那些目標，光線總是先通過了那些冰冷的鏡面才投射到我的眼睛裡。我甚至連跟她們肉眼直接接觸都沒多少次了……怎麼說呢?有點像是在打遊戲，從螢幕上看到目標，瞄準後發射，然就有加分顯示，會有錢自動進入口袋，僅此而已。

　　我不喝酒，喝的是最簡單的果汁，而旁邊的伊19是為了要封住她那惱人的嘴才答應讓她跟來的，她穿著正常的便服，綁著一條長長的馬尾，這是她的日常裝扮。
　　因為被下了禁酒令，她心不甘情不願的乾脆不喝東西了。



　　「這麼說來，你到底已經解決多少艦娘了?」發問的是我的同期好友，伯特，我們同時進入SC，同時升上少校，同時被調來日本這鬼地方，算是同窗多年的同學了吧!
　　「要我一個一個數也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我回答:「別說這個吧。」
　　「小漢克可厲害的哩!」伊19在一旁敲邊鼓:「應該有四五百個了吧!」
　　「妳別叫我小漢克，我好歹也二十八了。」尤其是不想被一個矮子叫成小孩的樣子:「而且哪有那麼多，大概兩百出頭而已，四五百隻的話就是深海棲艦等級了吧?」

　　「紀錄上的深海棲艦單隻最高擊殺數只有七十五。」伯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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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讓我們之間靜默了一陣子……深海棲艦的最高級殺數連我的一半都還不到……這確實值得驕傲啊!能拿來炫耀一輩子了。

　　但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自第四代艦娘於四年前的大清掃後開始發行，新上任的提督們多半都十分珍惜她們。一方面是因為很貴，另一方面是因為這些新人提督總是比較有「人道關懷」的精神，在戰場上總是大破了一隻艦娘就返航，海軍隊伍編制也從原本通常的三十六員變成了最基本的六員任務小隊……想想就知到這樣子打仗是完全行不通的，史上最大的軍隊扮家家酒就在日本展開了……

　　蠢嘛?是的!實在是蠢斃了。

　　怎麼可能有損敵卻又不損己的戰鬥?



　　「咿呀!不要說這個了!」伊19很識相的把話題轉開，用力的拍了拍我微駝的背:「畢竟只是奉命行事，伊庫也幫了不少喔!」

　　伊19……她的臉上總是充滿的是笑容，她是真的高興著嗎?也許她能派上用場就滿足了吧?

　　我甚至殺過幾個伊19。

　　「去他的任務……去他的……」我沒啥力氣的舉起手慢吞吞的說，然後抬起頭，狂灌了一口飲料，差點讓它流進我的鼻腔。
　　「還以為自己在喝酒哩!」伊19笑說，她笑起來總有點熱度，會讓人感到燥熱，一種迷藥下肚的感覺。
　　我們突然間又不說話了，安靜的空氣混著冷氣嗡嗡的雜音，與偶爾傳來木質地板喀哩喀啦的聲音。




　　「伯特呢?」
　　「什麼?」

　　「你最近的任務怎麼樣?」我打破了沉悶。

　　「嗯……不錯。」他簡短的說:「殺的是深海棲艦，沒你的糟。」
　　「是啊!」伊19突然說，讓空氣分子又瘋狂震動了起來:「伊庫也好久沒出海了呢。」
　　「有了現在的工作，妳就不用在到海上去賣命了。」我接著說:「那些提督啊，艦娘啊……什麼的，腦子一個比一個蠢，明明沒有大型作戰也要派人一直試探前線，好像期待著戰鬥什麼的。」

　　「對上面的人來說就是工具吧!總要有人擔任這樣的角色的，也不該嘲笑他們。」在一旁的伯特用力的拍著我的肩膀:「聽命行事也不全算是笨蛋。」
　　「是啊……工具啊……」伊19的語氣突然安靜了下來，房子內的氣溫也都隨著她的吵鬧程度升降:「艦娘都只是工具吧!」

　　「我不會安慰妳的。」我沒看著她說話。沒錯，即使有同袍的感覺，也不能反駁她們就是工具，缺少了稀少性，任何一隻都能代替，像是同款的子彈，一發射出後的下一發，其實是不會有差別的。
　　「你這麼說就錯了啊!」這次換伯特說話了:「如果不是同一隻伊庫的話，你的任務資訊來源就被斷了吧?你該感謝她的!」




　　唉……也許吧，她已經證明了自己的重要性了。身處團體中，最重要的不是能不能盡其所能的表現，或是不斷進步這種鬼話。僅僅要讓其他人知道自己是不可取代的就好了。

　　分工合作，不要表現得太逾權，這不就是一個「單體」該盡的本分嗎?




　　「她的確不太一樣。」我更正:「畢竟其他艦娘是提督的工具，而我指的工具不是艦娘。」其實這是前一秒才想到的解釋方式:「我們的工具是提督。」
　　「那我可就是個女提督了!」伊19開始大叫。她能很快的轉換情緒，這也是她的優點之一……也許也是缺點，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憂傷情緒就這樣被沖散了。


　　門口的風鈴鈴鈴的叫起來，一個穿著SC制服的人走了進來，是一個中尉菁英，我們同時看向了他。
　　「他們告訴我在這裡能找到你，漢克中校。」對方沒報出自己的名字，只是行了個軍禮:「你有新的任務。」
　　「能等我回去再說嗎?我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平淡的說。

　　「那到懲戒處找主任。」對方丟下這一句話，也沒多說什麼，轉身就走了。直到玻璃門慢慢的關上之前，我們都還是呆呆的看著同一個地方。



　　「喂喂!懲戒處啊!不得了的事情要發生了!」伯特說。
　　「伊庫討厭他們。」
　　「是啊……」我默默的回他們兩個:「沒人喜歡懲戒處。」


　　懲戒處是最惡名昭彰的一群人所在之處，負責處理理事會開出的名單。包括做出「適當」的處罰或是「處理掉」一些麻煩人物。四年前的大清掃行動就是交由他們主導的，是群對理事會完全忠心的野狗。最近懲戒處沒做出什麼大事，閒得發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閒了而想幹點壞事。

　　「他們也越來越超過了，記得上一次的行動嗎?」伊19問。
　　「怎麼會不記得?」伯特喝了一口啤酒:「那是不可能忘的……」


　　上次的行動是處理一個反動分子……字面上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要削弱一個軍力過強的提督。我跟伯特是隊上唯二的中校菁英。
　　那天晚上，已經過了就寢時間，整個鎮守府暗迷矇的，寧靜得很，我跟伯特在對向的山丘上架好了狙擊槍，我們的任務是確保沒有人逃離……還有如果有必要的話，狙殺那個提督。
　　一時間，七輛吉普車載著一群懲戒處士兵闖入了鎮守府，開著車上的大燈，把整個廣場照得比白天還亮。

　　「兩個東西往那裡跑了!」副隊長指著竄動的草叢說:「看來是想去海裡!」
　　「狙擊手會解決她們。」隊長說著:「把所有人都叫起床。」


　　在一陣喧鬧中，鎮守府內的提督和所有艦娘都被挖了起床，排成兩排在廣場上。
　　我則是狙殺了跟在逃回來的伊19後面的……另一隻潛水艇……因為衣服不同，所以我能很精確的解決目標而不會誤傷。

　　「解決了?」伯特問，他瞄準的是廣場。
　　「好了。」我回:「你那邊怎麼了?」問完，我自己把瞄準鏡轉向了廣場。
　　「他們在跟那兒的提督交涉。」伯特一隻眼睛望著眼前的十字，一眼用力閉得都是皺紋:「那個提督看起來還滿識相的，我這顆子彈可能不用送出去了。」


　　我們從遠方望著，好像是不關己的樣子。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也只是開個槍而已……狙擊手一直以來都是局外人，一個能看清一切的位置。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錯過什麼了嗎?」伊19跑過來了，踏踏踏的跑步聲在充滿落葉的叢林中顯露無遺。
　　「沒。」我說:「抱歉把妳的朋友幹掉了。」
　　「她不是我的朋友的說。」伊19說:「我被她發現是SC的人了，所以她在追我。」
　　「那可真辛苦妳了。」伯特說:「妳再跑慢一點兒妳就會直接被懲戒處的人斃掉了。」
　　操場上，懲戒處不知到用了什麼理由，限定提督只能留住二十隻艦娘，當然了，他們找了個正規的藉口，其中一隻是原始的秘書艦……那隻應該叫雷吧?然後被挑剩下的艦娘會被發配到其他鎮守府中。

　　「伊庫也要看!」伊19因為無聊而開始變得煩人了。
　　「伯特你一個人可以吧?」我問，隨後把瞄準鏡拆了下來，扔給了伊19做望遠鏡。

　　發配到另外的鎮守府中?哼哼!真愚蠢的點子!

　　隨著能留下的人數漸漸被填滿，剩下的艦娘都已經嚇得絕望了的樣子，同時這也是對提督的一個心理折磨，他們都覺得懲戒處不會是做出什麼簡單的事情。
　　「好殘忍……」伊19兩隻手捧著瞄準鏡望著前方。
　　「是啊……」


　　最後一個名額，最後一個可以被拯救的人……

　　我用手遮住了伊19的視線，讓她哇哇叫的同時也收回了瞄準鏡……接下來可能會有人試著逃跑。
　　那些艦娘都已經虛脫似的，看著她們的提督沒有說話，用眼神乞求著救她們一命……她們都沒有裝備，身體就跟普通人類一樣脆弱。


　　「他娘的……」伯特忍不住罵了聲髒話。
　　如果我是那些艦娘，我會試著去相信我即將被發配到新的鎮守府去，即使這是叫人很難相信的事情，不過信總比不信……舒服點吧?

　　等到最後一隻艦娘被選中了，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叫你的人站好，立正站好。」懲戒處隊長向提督說。
　　「她們還看不到瞄準她們的槍口呢!」伯特說。因為面前有幾盞大燈的關係，她們可能只能隱隱約約的看到有些士兵站在後頭。

　　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立……立正……」那位倒霉的提督唯唯諾諾的呼道。
　　「大聲點!」
　　伯特突然間把耳機拿了下來，狙擊槍的槍口也離開了廣場:「看不下去了，結束後叫我。」他說，當然，他也把麥克風拆了下來……他就這樣很不負責任的落下了我逃避了。


　　幾秒後，遠方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音，像是鞭炮一般，小小聲的。這些沒有氣勢的聲音宣告了近百位艦娘的死亡……像是隨風吹過，或說是海浪拍打到岩石的聲音，總之，這個世界不是很關心她們的樣子。


　　「結束了?」
　　「是的，都掛了。」我回。
　　我們之間靜默了一會兒，也許算是在為她們哀悼吧。伯特重新把耳機戴好了，把眼睛又貼回了狙擊鏡上。

　　「那個提督很識相。」我說:「應該結束了。」
　　「唔……電發飆了。」伯特大叫。

　　喔!對喔!她是叫電才對。

　　「那她完了。」我補充:「我想那個提督大概也完了。」
　　叫電的小女生在被提督阻止之前就被拖出了隊伍，幾個大男然拿著棍子開始教訓她。
　　「教她該怎麼有禮貌!」那個隊長還在頻道上叫囂著，僅管很兇很可怕，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他也大喘著氣，語尾有些顫抖。

　　不過不用管那麼多，他下的命令，他負的責任。
　　驚奇的是，那個提督並沒有上前阻攔，只是乖乖的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屬下被亂棍敲打……他實在是很識相，也實在是很可憐。

　　「我可以一槍斃掉那個電。」伯特說，這樣比較乾脆，也比較人道。
　　「你是白痴嗎?」我默默的說，這樣下去遭殃的將會是他自己。
　　經過了一陣靜默，伯特沒有射出已經上膛了的子彈:「的確，這樣還蠻白痴的……」

　　「自己找自己麻煩。」


　　我們沒辦法把視線離開廣場，我需要隨時提防有人逃跑，而伯特需要隨時注意隊長下下來的指令……是不是要殺死提督，還未決定。一場殘忍的虐待行動就發生在我們的面前，這實我還有點羨慕搞不清楚情況的伊19。


　　「現在他們揍的是誰?」她很快就發問了。

　　我們沒有告訴她。


　　「這就是你的軍隊?全日本數一數二的軍隊?」隊長開始對提督叫囂:「怪不得深海棲艦到現在都解決不了!」
　　真是諷刺啊!

　　副隊長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左右看了看之後從後排的士兵之中徵收了一根棍子，走上前去，硬塞給了提督，那力道還令他後退了幾步。

　　「你來教訓她。」副隊長說，如果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只是個上尉，竟然能跟海軍少將面對面的嗆聲，真不愧是懲戒處，SC政權的骨幹!
　　「看看那個提督的身材!」伯特說著:「比我還壯啊!」
　　「為什麼不加入作戰部隊呢?」我默默的提問。
　　「那不是重點!」伯特搖著手回:「那個電已經要掛了。」


　　已經不動了，但應該還活著吧?

　　「那就好多了，她不會痛苦，如果她已經昏倒了。」我回。


　　就這句話令我們之間又靜了下來……怎麼了嗎?我說錯話了嗎?也許是太殘忍了，有點不識時務的發言。

　　「抱歉。」我說。
　　「不，你不需要道歉。」伯特說著，身後的伊19居然也點了點頭附議。
　　然後伯特搖了搖頭，笑了笑:「這他媽的太有道理了。」

　　突然間，我們又因為伯特的發言笑了出來，但笑聲又令人感到可悲到極致了……笑聲就此打住，我們繼續看著廣場上的一切。

　　我不想說結局，只是伯特的那顆子彈最終是沒有送出去的。也許這是最好的情況吧!相信那隻電也希望自己的提督能活下去。

　　於是事件就圓滿的落幕了。

　　只是到從那次開始，伊19都在手腕上綁了個蝴蝶結緞帶，有時候藏在房間裡屬於她的那格櫃子……我還特地去問了那是幹嘛的，她總說是一位朋友送的。

　　哼哼!既然是朋友就說嘛!幹嘛說人家是在追妳呢?




　　從酒館回去後，我直接到了懲戒處，因為日本是發展艦娘的中心，所以在這兒有一個懲戒處的大分部，就在廣島近郊，我的住所的不遠處，主任跟我一樣都是中校，只是我不太想跟他關係太好，這有違我的良心。

　　「啊!漢克中校!」我跟他是第一次見面:「終於見到你本人了。」
　　「呃……」我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當然，這是謊話。
　　「我只是個過渡期的代理主任，別對我太拘謹了。」他笑著，那是能令人放鬆的笑容:「我們這邊有任務勞煩你。」
　　「我聽說了。」在酒館那:「是上頭發下來的吧?」
　　「是的，理事會指定你的任務。」指定我?有意思!

　　他把一份資料夾遞給了我，裡面只有薄薄的幾張紙，因為位置不太好的關係，在我手上直接散落一地。
　　「噢!對不起!」我彎腰下去，他也從桌後繞了出來幫我，只是在那之前我就把東西收回手中了。
　　「謝謝。」我站了起來。

　　他看著我，兩步之外，還是一樣的笑容……老實說，他的笑容讓我能放下心中的緊張感，完全就不像我想的「邪惡的懲戒處大魔頭」的樣子。
　　「我得先告訴你。」他說著，看上去是有點年紀了，可能是快六十歲了:「你這次的目標跟以前的不太一樣。」
　　「什麼叫不一樣?」我一邊問，一邊拿出了資料……在我眼前的不是什麼高價值的目標，全是普普通通的驅逐艦。


　　「哇嗚!」我驚呼:「這需要動用我嗎?」而且我不是很喜歡殺驅逐艦。

　　「這些目標是有原因的。」主任說:「理事會開出的名單，都是幾個很重要的人物。」
　　「你是說這些驅逐艦?」我不敢置信的笑了笑:「吹雪?還不是初始艦?陸月型……還兩隻?這是認真的嗎?」

　　「不知道，不過完成這次的任務，理事會說會給你獎勵。」主任說。
　　「嗯……那我就不客氣。」這算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吧:「我回去看看，好好思考一下，明天會再來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