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二)

本章節 2270 字
更新於: 2019-04-08
  我想是自家太唐突了,打擾伊人。
  「昨天——我也在這兒,很遺憾他離開了——你的手腕沒事了嗎?嘿,是我為你包紮的,我是……」我幻想這麼對她說,她會感激我這個救命恩人,然後……
  沒有然後,我沒有說。她有點失神,急步遠離我,然後召了一部計程車,離去。
  接連多天晚上,我都駕車回到這處,把車停在避車處,下車,低頭四處遊走,尋找失去的鑽石戒指——似乎也在期望再見伊人。
  這天晚上,一輛車「之」字形行駛了一段路,撞上路旁街燈,我忙回自己的車上取急救背包,再趕到失事的車旁。司機是一位老先生,他掩住胸口,面容扭曲,呼吸困難,鄰座是一位老太太,正在安撫老先生。
  老太太看到我,嚇了一跳。
  我問老太太:「老太,不用怕,我是醫生。他有心臟病嗎?」
  老太太嘴唇顫抖地吐出幾個字,「沒有——他沒有。」
  我忙為老先生檢查,看到他腿上有一袋栗子,立即為他解開安全帶,將他拖出車外,從後抱住他的腰,使力擠壓橫隔膜。老先生吐出一顆栗子,呼吸開始暢順。我扶他回車上安坐休息。
  老太太:「謝——謝謝你!」
  我笑說:「不必——以後駕車別吃東西好了。」
  老太太慌亂地頻點頭。
  老太太身後,車外,站著一個黑衣人,忿然將手上打開的帖子合上,我裝作看不見。
  又一天晚上,下著毛雨,一輛小巴風馳電掣地拐彎,車身一邊離地,車子翻側倒在路中心,司機率先爬出車窗,在車旁觀看車子,車上兩名乘客亦爬出車窗。突然,一輛救護車駛來,猛然撞倒司機,其後再撞上小巴,將正在爬出車窗的一名乘客拋出車外,另一名乘客則跌回車內。我看到多個黑衣人,我趕在他們接近傷者前,奮力救治傷者,可惜這次我不能教任何一個黑衣人失望,他們都各自帶領一個靈魂離去。
  許多個晚上,我都回到這兒,偶然會遇見交通事故,有些人可以救治,有些人卻幫不了。我一直找不到那枚鑽石戒指,也遇不見伊人。
  這晚,我又來到這兒。比我先來的,竟是那位女孩。我有些緊張,盡量放慢步伐,靠近她;她似也有些緊張,雙手倒置手指互扣,搓揉。
  「你好!」我盡量溫柔的說。
  她笑了。她對我笑了!
  「你可能不認得我,那天晚上——」
  「我認得你!」
  她這麼說,我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猶豫了一會,想到說什麼,說了又隨即後悔莫及。
  「你來這裡,是懷念他嗎?」
  「今天不是。」
  「啊,那麼……」
  「我來找你。」她凝視著我。
  聽到伊人這麼一說,這麼看我,我又是驚喜又是迷惑又是害怕。
  「那麼,你為什麼回來?」伊人問。
  「我——我掉了一枚戒指——鑽石戒指。」
  伊人低頭一會,從懷中取出一枚鑽石戒指,擺在我面前。
  「是這枚嗎?」
  我仔細察看。
  「喔!跟這一枚一模一樣,是你拾到的?」
  伊人深鎖眉頭,慍色道:「是我那天從車前玻璃挖出來的。」
  「啊!所以你割傷了手腕。」
  伊人盯住我,眼睛好像發亮——是閃爍的淚光。
  我猝然渾身一震,腦海閃現一幕幕景像,不似幻想,簡直是重播的錄像。
  我撥下車窗,將鑽戒拋出車外。一輛貨櫃車在路上瘋狂疾駛,車輪輾過鑽戒,將鑽戒如子彈激射往後來房車的車前玻璃上,鑽戒嵌入玻璃,玻璃碎裂,男司機看不到前路,急忙使力一踏煞車,卻誤踏油門,房車加速,越線撞上黃色跑車。
  紅衣女孩解下安全帶,搖動男司機,紅衣女孩口在張合似在叫喚男司機,男司機沒有反應。紅衣女孩審視車前玻璃,車前玻璃中的鑽戒折射耀眼光芒。紅衣女孩徒手挖出鑽戒,指尖滴血,又割傷手腕。紅衣女孩盯著鑽戒,逐漸昏睡,流血的手緊握著鑽戒。
  「是我——是我釀成那次交通意外。」我頹然跪下來。「對不起!」
  「對,他們六個人都是你間接殺死的——包括我的弟弟!」
  「弟弟?那位男司機?」
  「他剛升職,又準備結婚了!」她開始嗚咽,「他才廿四歲,他——他應該還有許多幸福的日子!」
  我待她哭了好一會,站起來,湊近她,淡然的說,「你想為他報仇?」
  「我當然想!」
  我嚇得退了半步,但勉強自己,挺起胸膛,面對她,面對自己的罪孽。正想說話,她卻先向我咆哮。
  「可惜我不能!」
  「你要我到警局自首嗎?還是想——」
  「我不能找你報仇,因為——你已經死掉!」
  我的頭,恍如被大鐵鎚打了一下。
  我失笑道:「什麼可能!小姐,難道你如今見鬼嗎?」
  她失意地說:「是。」
  她隨後取出一面小鏡子,擺到我的臉前,我看到自己的額上,有用手抹過的血痕。我伸手想摸額頭,始終不敢觸踫。
  我回憶,那位老太太看到我時,嚇了一跳。這些晚上,見到我的人,都被我嚇倒。
  我邊搖頭邊喊:「不可能!不可能!」
  她詰問:「你今天早上幹過什麼?昨日有回家睡覺嗎?」
  我皺著眉,努力回想。我搖搖頭。
  我記起了,出事那天我的車旁,站著一個人,一身黑衣,他打開手上的帖子,他沒說話,我卻感覺到要跟他走。那天晚上小巴被救護車撞上後,多個靈魂跟隨黑衣人離去,但小巴司機的靈魂最終沒有。
  「我死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我垂下頭。好一會兒,我抬頭看她,她仍在淌淚。我不知說什麼,我不能安慰她,不能讓她報仇,哈!我還天天等她,天天尋覓鑽戒打算送她。
  遠處一輛尾部正在燃燒的巴士衝上行人路,停下,司機打開車門後便跳出車外,乘客亦紛紛下車逃生。司機拿著手提電話撥電。
  「你的使者又來了,你看看你的身後。」伊人說。
  我轉頭一看,那天我的車旁一身黑衣的人,乍現身後。黑衣人打開手上的帖子。
  遠處傳來呼救聲:「還有人在車上——昏了!」
  我別過臉不看黑衣人,身後響起合上帖子所發出「啪」的一聲。
  我走到伊人跟前,雙手握住她拿著鑽戒的手掌。
  「我喜歡你,請你收下這鑽戒。」
  我奔向正在燃燒的巴士,肩上驀然多了慣用的急救背包。我回頭一看。
  伊人含笑,將鑽戒套在無名指上,大小出奇的匹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