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小別(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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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06
他正式踏入店鋪裡──雨燕早就像是閃電撤退般逃之夭夭,所以沒擋到他的路──灰澤儀態落落大方,一點也不像是初次造訪尋夢樓的模樣。他還順便撿起雨燕逃命途中遺落的掃把,妥善放回牆邊。

「等一下,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織夢,除夢?學長會做惡夢嗎?學長這種平步青雲的人會做惡夢?!啊,不對,那個我……」雨燕躲到櫃台裡,蹲下來,抱著頭,「對不起,拜託你裝作沒看見!」

就算是堆滿雜物與擺設的古風店鋪,照舊無法阻擋她的飛快腳程。從撞見、逃亡到躲藏,速度快的灰澤無法用眼睛捕捉。

「……雨燕。」睽違近四個月沒見,灰澤開門見山,「辭去警職後,妳的新工作,就是這個?」

雨燕沒回答,灰澤繼續往店裡走,從容地趴在櫃台上。

「雨燕,妳有聽到我在說話嗎?」

「不是!我只是路過!我請尋夢樓店主幫我消除惡夢,我擔心惡夢裡的怪物又跑出來啦!」

「──我說過幾次了?我無法抽取音痴的夢境。」遠方傳來重鳶的埋怨。

「重鳶老師平常不說話沒關係,現在不說話也沒關係!」

聽到「重鳶老師」這稱呼,灰澤的笑容若有似無地刷了層陰影。

「好吧,其實我早就知道妳會在這裡,只是想等妳親口告訴我。」這種情勢走向,猜不中反而困難。灰澤眼神飄遠,輕嘆一口氣,「整整等了四個月,什麼收穫都沒有呢……」

「學長,你、你在生氣嗎?」

「我早就不是妳的學長了,換個稱呼吧。」

「……」好傷人的劃清界線手法……

「要在這裡工作,我當然不會阻止妳。」他沒有權力干涉,「但是妳住哪?」

「呃,這裡的三樓。」

「搬出去吧?」他攤出手機頁面,是租屋網,還早就把適合的物件全選好了,「食夢妖不只會食夢,說不定還會吃人呢。」

聞言,重鳶冷哼一聲,鄙夷全寫在臉上。

「我只對有意義的事物抱持興趣。」

「幹嘛說的好像『我只游自由式』那句動畫台詞一樣啊!」被瞧不起的雨燕抗議。

「雨燕,我是認真的。我以前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我一定會盡可能幫助妳,我知道妳也有很多苦衷……如果現實面的問題,用不著擔心。來,總之我們先回去吧?」

出現了,寬裕家世再怎麼隱藏都會不脛而走的高貴氣場,刺的雨燕雙眼發盲。

雨燕怯生生地鑽出櫃台,她不敢正視灰澤燦爛到發亮的湛藍色眼睛。

「不是這個問題……不對,確實也是那個問題……」沒有津貼補助的全額租金很傷人的,她還有學生時期的貸款要還呢,「但是上次的事件確實造成尋夢樓的嚴重損傷……我必須負起責任才行。」

言歸正傳,反覆出現在一行人口中的「事件」,正式名稱為「輝椋鴉事件」,也稱「怪鳥事件」。

──事件發生於四個月前,陸雨燕還作為基層警察任職於派出所時。

雨燕長年間受惡夢侵擾,惡夢裡有隻名為「輝椋鴉」的巨大怪鳥對她窮追不捨,試圖致她於死地。某天,輝椋鴉竟然突破夢境,闖入現實,引發社會恐慌。

雨燕遂前往尋夢樓求助,那是她與店主東方重鳶的初次相遇。

而後她得知──自己身上的某項異人之處。至今仍無從解套。

那就是食夢妖的織夢之力對她起不了作用。重鳶無法抽取出她的夢境。無法解決惡夢,自然也就無法與闖出現實的輝椋鴉抗衡。

輝椋鴉事件經過百番波折後,勉強落幕。雨燕在與這隻惡夢怪鳥搏鬥期間,輝椋鴉撞壞了尋夢樓的整面牆,不只塔樓搖搖欲墜,裡頭的織夢樂器也半毀,尋夢樓損失慘重。

夢魘闖下大禍,此事件也無法仰賴常裡與邏輯說明,事件落幕後,雨燕引咎辭職……當然,這只是檯面上的偽裝,她奉命潛入尋夢樓搜查。此事唯有她與局長兩人知情。

雨燕強硬地懇求重鳶讓她留在店裡,所用的理由就是償還尋夢樓的損害賠償。

「賠償金的話,在其他地方工作也能還清吧?」灰澤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問道。

「總之我必須待在這裡才行,我不能離開。」

「還有其他理由嗎?」

雨燕偷瞄了眼重鳶,店主根本沒打算搭救她。說來也是。

「我……我必須查明為什麼我是音痴這件事!」

「妳冷靜聽我說,雨燕。」灰澤語帶溫柔地勸她:「……人天生的資質,恐怕無法挽救。」

「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麼她身邊的人都要這樣欺壓她啊,「我是說!為什麼沒有辦法抽取出我的夢境這件事,我想要查清楚。輝椋鴉事件確實已經告一段落了,但不代表根治吧?只要那場夢還停留在我的意識裡,就有重蹈覆轍的可能性……我待在尋夢樓反而是最安全的,學長。」

灰澤瞇起眼,「是局長和妳說了什麼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

對談的溫度升高,即將演變成爭執,雨燕語塞。恐怕是言辭隨著立場不穩而變得尖銳,她不知不覺間拉近與灰澤的距離,兩人近的僅有咫尺。

雨燕逼自己冷靜下來,打算退後,卻無法將目光從灰澤臉上移開。

介於淺杏仁帶點灰的薄色短髮,細長睫毛下的湛藍色眼瞳,灰澤容貌給人一種色素淡雅、好似輕輕吹口氣就會化散開來的飄渺。瞳仁圓潤,眼尾與眉毛一樣微微下彎,和藹溫順,笑容總如一股暖流。

雨燕卻在他眼際裡看見了久違的混濁。距離很近,清清楚楚。

「學長,你的眼睛……」對方一瞬間的迷茫,她沒看漏,「該不會症狀又──」

「只是這陣子比較忙,我沒事。」

灰澤別過臉,他瞇起眼時,眼瞼下的黑眼圈就會隱約浮現蹤跡。

「怎麼可能沒事!好不容易好轉了,要是又惡化的話──」

「我怎麼勸妳,妳不也一樣總是忽視我的感受嗎?」

他反問了回去。聲音冷澀。

雨燕抽口氣,縮回原本想挽留住他的手,不再說話。

「……抱歉。我真的沒事,只是這幾天有點睡眠不足而已。」氣氛一時間尷尬難耐,灰澤蹙眉,轉身走向店門,「我還會再過來看妳。」

彷彿一刻也不打算滯留般,他步伐漸快。

「等等,學長。」

即將推開大門離去前,雨燕叫喚住他。

「我送你出去吧。」她走過來,替他推開門。

灰澤沒有拒絕,兩人踏出尋夢樓的店門,走下階梯。尋夢樓的店址埋沒在舊巷裡,他們漫步在分不清時代風霜的零星建築群中,緘默無比。

相當有默契地,就在雨燕心中有股預感時,灰澤也輕輕停下腳步。

「……妳在這裡的事情,我會保密。同樣的,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聯絡我。」

他低頭,直視著雨燕的眼睛。午後日光和煦,卻無法沖淡灰澤試圖隱藏住的眼瞳裡的虛弱。

「那是當然的,學長。」雨燕伸出手,彎起小指,「那,同樣的約定,你也答應我吧?身體的狀況,請一定要讓我知道。」

「一言為定。」

他沒嫌棄幼稚,也伸出小指勾住,用拇指蓋了個印章。當年認識時,雨燕年紀還小,就用這種方式做約定。直到今日,依舊保持同樣的形式。

這時,有股特殊的清香騷動雨燕的嗅覺。灰澤收回手,那抹香氣彷彿被他的衣袖捲簾而去般,淡化消失。

「那我就先回去了。」

灰澤與她道別,臨走前,臉上已經恢復成與昔日無異的溫柔微笑。雨燕目送他消失在巷口裡。

她呆愣了幾秒,想著彼此間的心事必定無法短時間內解決。

雨燕回到店裡,發覺重鳶也從書齋裡走了出來,他正打算回二樓的樣子。

「餘興結束了?」重鳶側睨她一眼。

「老師你覺得很有趣,我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啊。」說到這,她發出低語:「嗯?等一下……」

她用鼻子嗅了嗅,重新回顧方才一瞬間闖入鼻腔裡的清香。這副模樣有點像緝毒犬。

想起來了。那個味道。

沾留在灰澤衣袖上的清淡香氣,她每年替逝世的母親掃墓時都會身歷其境一次。那似乎是……

「線香的味道……?」

《其二 往日昔事》

幾日後,尋夢樓再次有了來客。

搖盪的風鈴聲提醒雨燕,她放下手邊工作,朝店門一看。

看見訪客後,她一時間忘了應門,「您是──」

「……妳好。」

前幾天被重鳶拒絕織夢,敗興而歸的顧客,再次拜訪尋夢樓。

時隔幾日,雨燕仍對這位客人記憶猶新。對方總低下頭來,無法看清正面輪廓,但可從言行舉止推敲出來年紀尚輕,是名少女。如瀑長髮垂在腦後,音質很細,語氣虛弱微小。

少女連兩次踏入店門內,雙手總是握緊皮製後背包的背帶,看來是雙手不知擺哪所導致的習慣。上次被重鳶拒絕織夢後,雨燕看見她握住背帶的手增強了力道。

黑髮少女保持低頭的姿態,逡巡了店內一眼,而後看見重鳶的雙腳──不知吹了什麼風,重鳶這次沒待在書齋裡,反而露面了。

「這、這次可以替我織夢了嗎?店主先生。」她低聲問。

重鳶僅僅瞥了她一眼。對方連忙又垂下頭的緣故,他只能看見那頭潤澤的黑直髮。

「妳來幾次都一樣,請回吧。」

他冷聲宣告,讓少女抖了一下肩膀。

雨燕於心不忍,「重鳶老師,到底為什麼──」

「織夢與否,決定權在我手上。」

「……」少女握緊雙拳,身體顫抖,她發出一聲嗚咽般的悶哼,轉身從店裡跑了出去。

她轉身的同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重鳶四目相接。

那是漆黑烏亮的眼瞳,好比兩抹汪泉。肌膚白嫩如脂,薄唇無血色,給人股褪盡任何繁華與雍容,平淡,卻素雅得宜的氣質。帶點空靈,但更多的是病懨的憂愁。

少女拉開店門離去。門扉闔起的涼風,將距離最近的立架樂譜吹開了幾頁。

霎時,雨燕接觸到迎面而來的風,嗅到似曾相識的香味。不是香水。

「請、請等一下!」她來不及挽回,「重鳶老師,你真是……」

重鳶看著她,沒回話,神色坦然地就像是在說「我怎樣?」一樣。

「你真是太不懂人心了。」於是她毫不客氣地抱怨。

「我確實不是人類。」

她懶得費盡唇舌,同樣奪門而出。

一打開門,她立刻左右張望。所幸少女尚未走遠,身姿還停留在舊巷街道,那頭黑髮相當顯眼。酷暑已過,秋風涼爽,少女卻像行走在沙漠般,步伐虛弱緩慢。

雨燕展現傑出的腳程,快步追上去。深怕驚動對方,她還壓低了腳步聲。

「等等,請等一下。」

少女聽聞後方傳來呼喚,回過頭,「妳是……」

「嗯,店裡的助手。」

雨燕還不太習慣這樣自稱,有點害臊地乾笑幾聲。她指指舊巷裡,某棟老舊建築前的石階梯,那裡意外地沒沾染上塵埃。

「我們……聊、聊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