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本章節 7474 字
更新於: 2018-07-06
  賽格幾乎翻遍了整片海姆周圍的森林。

  星辰在他的上頭不斷的位移,東邊、西邊,那些光點被地平線又是吐出、又是吞噬。唯一不變的只有橫指北方的指北星,以及代表索倫的那顆星點。

  那是最西邊的那顆星,無論星迴百轉,它總是在那裡,沒有落下的一天。只要他仍然找的到指北星,他就找的到索倫。

  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了距離海姆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途中經過了史匹格爾回歸之處。林木如同綠蔭那般壟罩,先前的一片鮮紅早已消逝無蹤,只留下一片綠,生長在地上、土壤上、石頭上,好似海姆裡其他艾爾芙的墳塚。

  那是森林為史匹格爾造的墓。

  即使之後樹木生長、岩石侵蝕,早已記不清這裡曾經逝去的是誰,但至少現在,所有的巡林者都記得,他們在這裡失去了一個夥伴。那就是他們想要的,找尋著某個契機,某個可供連結的事物,讓他們記得失去的事物。

  在賀瓦格爾的儀式讓他們認清逝者已逝的事實,但當他們想念時,他們仍然能夠來到這裡,試著喚回那些記憶、或是他令人改變的事物。然後在根源,感受到那些生命,發現他至始至終都與他們在一起。

  索倫也值得那樣。

  他也值得一個事物,或是一個地點,讓他們去記得、想念。賽格總覺得,如果現在替索倫進行儀式的話,那一定是個半吊子的儀式。索倫並沒有完全回歸,還缺少了許多東西,那些對他的想念、回憶,還沒有一個能夠揮發的空間。

  那些軀體是會隨著生命的消逝開始腐爛的。它們腐朽、發散,從死去的那刻起就開始回歸森林;但記憶不同,那是得需要時間的,它會在時間的洪流中被沖淡,在那之前都是不斷存在的,但直到有一天,那些東西就在誰都沒發現的情況下,化為粉塵飄散空中。

  就和那在森林中的墓地一樣。

  那是指引他們心靈的指北星。

  而他,正打算向那兒,不斷的前行。

  賽格此刻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能打敗拉塔西亞,或是他打敗那頭野獸之後能不能回到海姆。就算那片森林已經從熟悉的感覺逐漸陌生,那也一樣,他會一直走,找尋索倫的蹤跡,他的指北星,他的「根源」。

  他只想為索倫好好地唱出一曲,只屬於他的,輓歌。







  賽格趴伏在矮樹叢裡頭。他離開時帶上了所擁有最好的裝甲,但那些突出的細枝,以及堅硬的枝葉還是刺的他渾身不適。儘管如此,他仍然在那裏頭趴著,一動也不動,配著他的綠髮,彷彿一顆生根的灌木。

  世界彷彿靜了下來。

  只剩下他的心跳。

  撲通。

  撲通。

  撲通。

  呼。

  賽格喘出一口大氣,緩和他緊張的情緒。他將弓箭架起,拉緊弓弦,箭尖直指拉塔西亞的雙眼之間。他試著不讓自己因為渾厚的獸臭而反胃,賽格從未如此靠近這麼一頭拉塔西亞──應該說,他從未如此「安全的」靠近。

  牠的體臭、牠的口氣、牠獵捕過後餘下的血腥,全部的臭味。那些氣味一同湧向他的鼻腔,那些令人作嘔的味道一路向下,衝進肺部,勾勒出一道明顯的氣管痕跡,也喚起了他的本能。

  心跳加速,四肢顫動。賽格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寸血肉都正在鼓動著,想要衝脫皮膚的束縛。那些衝動傳遍全身,為了接下來早已預演好的動作而發熱。那頭野獸帶走了他的老師及一名同伴,他巴不得現在就跳出去,用那桶銳利的箭矢貫穿臭味的主人。

  忍住。衝動只會壞了好事。賽格摀住不斷跳動的心跳,用力呼吸好調節那緊張感。他立刻發現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血腥味、臭味混著沁涼的空氣全數湧入氣管,在喉頭引起一陣騷動。

  他用力吞入一些唾液,抑制那暴風般湧出的強烈噁心感。心跳再度加速、呼吸又逐漸加深,他還是太緊張了。放開弓箭,用左手抓住不斷顫抖的右手,向樹叢裡頭一劃──

  鮮紅湧出。

  那些細小的銳枝在他的手上留下好幾處破碎傷口。血紅色的瓊漿從裡頭不斷地冒出,賽格將那些血液抹在嘴角上方,頓時口腔中鐵鏽味擴散開來。

  那是他熟悉的味道。

  鮮血的氣味的確讓他更能夠聚精會神。即使心跳依舊、呼吸仍然急促,但他的身體不斷告訴自己,現在是戰鬥,沒有任何緊張的空間。任何一個失誤,都可能丟了自己的性命。

  他上次已經輸了一次,而賽格不想再敗給同一頭野獸一次。

  賽格再次拉緊弓弦。

  他瞇起左邊眼睛,瞄準了一會,又搖了搖頭,把箭矢放下。他手伸向後頭,又抓出兩根羽箭,架在木弓那完美的曲度上方。

  一根果然不夠。

  他橫架弓箭。

  潔羽飛散。

  頓時獸吼鳴天,那三根箭矢不偏不倚的插在拉塔西亞的額頭上方。牠哀號,後退幾步,然後震怒。挺起一身鬃毛,拉塔西亞抬起身子,掃視四周,想要找出膽敢侵犯這片森林之主的渺小生命。

  賽格大吼一聲,從草叢一躍而出,瞬間吼聲轟鳴而起,在頭顱中迴盪,蓋住了一切雜想。在空中的間隔,賽格又射出了兩發羽箭,隨後倏然兩聲,木柄箭矢分別送進鼻尖及喉頭。

  ──我在這裡,渾帳。

  拉塔西亞尖嘯,血紅雙眼捕捉到了那脆弱而渺小的深綠人形。牠狂吼一聲,彷彿向賽格挑釁著,後腳肌肉一伸一縮,巨大身軀便騰空而起。

  你還有膽挑戰我嗎,精靈。

  賽格幾乎確定牠的吼叫是這個意思。當初牠在森林裡恣意妄為時,可曾想過那弱小的存在竟會想要再度挑戰牠?牠宰殺那些巡林者時,可曾想過,那些掠奪代表著什麼,又終會有一天,牠會因此吃上苦頭?

  他想沒有。

  賽格後跳,躲過第一次的揮擊,又伸手,用上臂外側的金屬塊抵擋第二次。那前肢的力道打在金屬上頭,發出一聲銳響,賽格幾乎快撐不住如此大的力道,想要大叫出聲。那下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傷痛,但想必,回到海姆後他得忍受酸楚好幾個月了。

  他墊步往左前輕點,把自己的身體往右後方推進好迴避迎面而來的噬咬,羽箭裝上,在空中的時間彷彿讓他能夠看清每一片樹葉的飄向,他瞄準野獸的右眼,放開施力手。

  沒有擊中。

  拉塔西亞身子一閃,屈起身子。羽箭從牠的上方飛掠而過。

  但賽格沒有失去冷靜,他在落地之前抽起另一根箭矢,落地的同時裝卸而上。採取準備動作,打算隨時因應對手的一舉一動。

  第一次面對拉塔西亞時,他滿是畏懼。懼怕帶走他同伴的殺手、害怕失去生命、害怕面對自己能力不足的事實。

  拉塔西亞朝他直撲而來,但他一個側跳離開,在這個大空隙之間又補上兩箭。

  轟隆。

  森林的地面突然凹陷了下去,野獸哀鳴一聲,陷入流動的地塊之中。牠兩隻前腳在外頭揮了又揮,卻掙扎不開。

  ──中招了吧。

  賽格站在洞穴的外圍,俯視那頭掙扎中的野獸。他們兩者的立場此刻似乎反了過來。

  這次,賽格準備萬全,且不再畏懼。

  沒什麼好畏懼的。

  他舉起弓,面對下面仍在掙扎的拉塔西亞,劈頭便降下一場箭雨。銳劍劃開、埋入皮膚,化作一道道金屬雨水。拉塔西亞哀號,牠試著閉上眼睛,好緩和痛楚,但那些都是徒勞。陷阱挖得極為堅實,牠無論用什麼方式都無法逃脫,只能接受上方不斷墜落的弓箭洗禮。那是一場金屬暴雨,摧毀底下的一切事物。

  獸吼凌天。

  或許是牠發現怎麼掙扎都是徒勞;也或許是牠不想死的生存意識作祟,那頭拉塔西亞開始狂暴的翻起塵土,牠狂吼,扭動身軀,兩隻前腳在鬆軟的土中扒了又扒。

  但是賽格沒有對此露出絲毫的憐憫。

  箭矢沒有停下,牠掙扎的節奏及力道也越來越快。頓時塵土飛揚,土砂、落葉四處紛飛,遮蔽了視線,也將賽格的顏面染的灰黑,鼻腔中全是泥土氣味。

  ──該死,什麼都看不到。

  迎面而來的塵土全數打在他的臉上。賽格連忙摀起眼瞼,這也讓他停下手邊的動作。他絲毫沒想到那看是掙扎的一著,會起到如此巨大的效用。但那畢竟是垂死掙扎,賽格屈著身子,等待土砂散去的那刻,他方能立刻展開攻勢。

  但馬上,他便後悔,自己沒有退遠一點。

  賽格眼前褐色閃現,雙手擋住視線的他根本完全無法提前看見,進而閃躲。那巨塊土石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額角,他眼前一黑,一股暈眩感驟然而至。雙腳一軟,踉蹌了幾步。

  他幾乎無法離開那片土石風暴,每走一步,森林就像在飛速旋轉。最終他趴臥在地上,雙手撐地爬行,才離開了拉塔西亞發狂的區域。頓時暈眩、疲累感像是終於找到機會一般朝他簇擁而來。他的眼瞼好重、好重。

  賽格在原地躺了一陣子。

  獸吼、土砂落地的聲音仍然縈繞在他的耳邊。直到他搖搖晃晃地爬起,那頭拉塔西亞都沒有成功爬出陷阱。他又慢速走回坑洞旁邊,甩動手部確定一切都還能夠靈巧動作,然後架起弓箭。

  剛剛的極力掙扎顯然起到了一些效用,牠被埋住的部分已經減少很多。棕色的野獸粗喘著氣,惡狠狠的瞪著他。他舉起弓箭,對準牠的喉頭,眼神如鷹銳利。

  ──都,結束了。

  指尖放鬆。

  但他逐漸放鬆的眼角捕捉到的東西,卻和全身放鬆想要好好休息的他,恰好相反。

  拉塔西亞的右後腳,離開了洞穴。

  轟鳴。牠後腳一蹬,拖出剩下的身軀,以及一道深褐色的砂石軌跡。巨獸從陷阱坑裡頭脫身而出,帶著疲憊且渾身是傷的身軀,以及那極度憤怒,深沉的暗紅色眼眸。

  一隻負傷的拉塔西亞或許不足以統治森林,但要宰殺一個同樣負傷的艾爾芙,可說是綽綽有餘。

  右腳蹬地。棕色流星驟飛而至。賽格翻滾躲開撲擊,但腦袋卻像撞上一處堅實的樹幹一樣,滿是疼痛。每次的翻滾,每次的大動作都是一次傷害,賽格清楚他還能活動的時間不多了,他得快速解決,或是在那之前佔據優勢。

  他向後墊步,甩開腦袋的昏沉感。聚精會神在戰鬥上頭讓他很快便忘了身體的傷痛,即使每次動作仍然會暈眩,但比方才已經好上不少。他舉起弓,抬手變是三道箭矢。那些羽箭全數擊中兇獸的臉部,有一箭甚至直中右眼。拉塔西亞痛的哀號,勾起身子,失明的右眼滴落殷紅。

  但牠身子一閃,回身便是一爪。賽格往右側急跑,勉強躲過那下,但棕色一閃,拉塔西亞一個順身,原先切到側面的賽格此時又變得正對。那速度太快,賽格甚至來不及反應。

  ──我死定了。

  爪擊破空而出。賽格雙腳一頓,想要把身子向後挪動一些,但利爪仍然劃破他的裝甲、他的皮膚、他的肌肉。賽格悲鳴,本能性的從嘴角流洩幾絲哀號。他被那無比巨大的力量向後推送,腳下的景色快速移動,宛若他在海姆的回憶。

  他幾乎以全速撞上樹幹,衝擊力大到血液從喉頭噴洩而出,他大咳三聲,吐出暗紅色鮮血。他大概斷了幾根骨頭,但還算幸運,還能繼續戰鬥。他舉起弓,卻發現那些不過是噩夢的開頭。

  拉塔西亞挺起胸膛,棕色的皮毛染著血色,爪子染著血色,右眼染著血色。

  賽格連忙舉弓,想往喉頭一箭阻止牠接下來的動作。但他的動作太慢,肌肉的消耗已經超過他的極限。

  來不及了。

  吸氣聲。

  整座森林彷彿靜了下來,只餘下空氣湧入拉塔西亞胸腔中的聲音,以及賽格的心跳聲。


  冷風從賽格的後方傳來,拂過他如今已經沒有光澤的綠髮,帶走幾絲血絲。那些全數湧入拉塔西亞的喉中,捲滾進肺。

  兇獸狂嘯。

  那聲咆嘯撼動森林,林木也為之震動。樹葉飄落,賽格耳朵一陣刺痛,用手一撫,只留下一灘緋紅。代表聽力暫時失能的尖響遲了幾秒才來,那聲咆哮劃破耳膜,令賽格短暫喪失聽力。

  那並不是多嚴重的事,只消幾天便會恢復,如果真好不了,那也是賀瓦格爾的泉水能夠解決的。但失聰讓他沒有察覺到的事,便不是這麼簡單能夠了結的了──

  黑影壟罩他的身子。

  賽格回頭,第一個捕捉到的是拉塔西亞的血紅眼眸。那眼眸並不像初次見到時那般輕蔑,反倒是一些讚許、一些疲憊,以及一些他無法解讀的神情。就像索倫那時一樣。

  他猜想,那是他的眼中倒映出的,死亡。

  那眼神好似在說,你做得不錯,精靈。

  但僅只於此。

  銀色銳爪只剩殘影,但稍微偏向根部,那繃緊的前肢肌肉代替了爪子及聲音告知了他即將要發生什麼。

  噗唰。

  舉目所見皆是紅色。紅色、艷紅色、暗紅色、殷紅色。紅色、紅色、紅色、紅色。

  然後是無止盡的黑色,沒有光彩的黑色,吞噬一切的黑色。

  拉塔西亞的爪子,在他臉上,留下了三道爪痕。三道如斧般劈下的爪痕,三道,無可抹滅的,爪痕。

  賽格兩腳一軟。哀號撕扯他的喉嚨,但他依然什麼都聽不見。他想舉起弓箭,但疼痛卻早了一些打斷他,拉塔西亞的爪子深入左臂,那兒的裝甲撕裂、凹陷,淺白色的硬骨穿刺而出,在撕裂的肌膚外頭反射光線。

  僅僅活著對他而言就是幸運至極的事情。

  但他的對手絲毫不打算這樣放過他。牠給過這名艾爾芙一次機會,要他夾著尾巴逃回自己的老巢,但他卻帶著弓箭回來挑戰牠,並且留下了無可抹滅的傷痕。巡林者奪去了牠的右眼,牠則奪去了他的左眼,還清他欠牠的債務。

  但那還不夠。

  那名艾爾芙虧欠森林生命。

  而牠,是森林之主。

  拉塔西亞將賽格撲倒在地,右前腳一踩,緊緊壓制住他,大嘴一張準備終結眼前那渺小的生命。賽格已經分不出他吐出的是血或是胃液,但他的手好痛,他的臉好痛,他的全身都好痛。

  ──不行了,全身的力氣都沒了。

  但他應盡的事還尚未完成。

  他抽起隨身的小刀,咬緊牙關,用盡剩下的力氣,往拉塔西亞空洞的右眼窩刺入。牠吃了痛,將賽格整個身子在地上拖動,如同一塊破布一般。

  賽格不放手,他不能放手,那是他最後的機會。他用已經骨折的左肩頂住野獸的巨顎,右手不停的將小刀送進牠的頭顱。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最終,賽格被甩了開來,他撞上旁邊的樹幹,意識一沉,眼前滿是黑暗。但在他意識弦斷的前一刻,他捕捉到了,拉塔西亞的眼神失去光彩,毛髮滿是血漬與糾結。

  然後眼前一黑。

  唯一捕捉到這難堪的勝利的,只有地上那球染了血的渾圓。

  被扯出、掉在地上的眼球,在那兒,靜靜的望著一切的經過。







  賽格幾乎是用爬的到達拉塔西亞的巢穴。

  他每走一步路就得重新找回平衡,腳步跛著,像是他的全身都在痛,好像要散掉一般,那提醒著他,他還活著;也提醒著他,他要是不趕緊接受治療,遲早會再失去意識,或是死掉。

  拉塔西亞的巢離海姆是反方向,要更西邊一點。賽格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得到巢一趟,但他總覺得,他應該得去。

  他在一處林木間較大的空間內找到那座巢。樹枝在地上劃出一圈黃褐色的圓,裡頭散著乾涸的血液、殘餘的肉塊分散在四周。更多的是骨頭,那些東西堆成骨塚,堆積在中間。

  他在一片白色的骨頭中發現了那樣東西。

  木頭彎成一個幅度,優美中透著堅毅,上頭的木頭紋飾保留了仍然是樹木時的生命感,另外於上頭雕刻的圖畫更凸顯了那東西的價值。那是一把弓,即使弓弦斷裂開來,但上頭的血跡、以及仍然美麗的裝飾彷彿在說著,它的主人從前的英勇。

  那是索倫的弓。

  他來這裡,想要找尋的東西。索倫的一絲痕跡。就算他的身體或許已經化成一堆白骨,或是以其他的形式消失;他的生命已經回歸賀瓦格爾,都會留下一些痕跡,那是他的生存證明,也是所有巡林者的記憶所能憑依之處。

  他找到了。

  眼淚流了下來。

  那些液體從臉頰一路下滑,碰到傷口,傳出陣陣刺痛。血與淚混和在一起,分不出何者是何者。他流著淚,但卻又發自內心的笑著,他失去了那麼多,挨了許多苦頭,就是為了這個。

  他的左眼依然很痛,緊繃的肌肉刺激著傷口以及眼窩的空洞,傷口又裂了開來,流出一絲血液。但他並沒有改變表情,笑著,又哭著。他想那就是周圍的人回歸時應該要有的表情。他現在知道索倫確實是死了,但他卻只感覺到謎底解開的舒暢。

  到時候你或許會有著對達成目標的滿足感,但我想更多的會是感慨,那時你就回不來了,回不來現在這樣單純的情況。

  索倫說的是對的。那些情緒複雜的他搞不懂,但又簡單的他能立即了解自己應該擺出這樣的表情。所有的事物一點都不單純,全都麻煩的不像話,但也因為如此,終於找到尋覓的解答時,成就感也更加強烈。

  他從骨塚中挖出弓箭。

  那並不是如他看見的那麼完美,上頭充滿著大大小小的傷痕,弓的其中一角斷裂開來,那也是弓弦鬆落的原因。所有的一切都透漏著索倫奮戰的痕跡。賽格的眼淚滴落在上頭,血液也是。那些滲入到弓上的雕刻中,鼓動出生命的脈動。

  他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要往這邊前進了。

  根源在呼喚著他。

  真等到你該去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他知道的,他感受到了,那確確實實的呼喚著他,強烈的呼喚著他。彷彿在心中跳著,說著他如果不去的話,他會後悔的。

  原來那就是根源的呼喚。

  他把弓箭繫在腰帶上。那是他的根源,就是這東西在呼喚他,讓他拚命的去尋找。

  他成為巡林者的根源。

  你為什麼會想成為巡林者?

  我不在意給我多少金子、多少食物。只要我還吃的飽,有衣服穿,就足夠了。我想成為巡林者,只要還有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我還能傳接下去,我就想成為巡林者。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賽格。賽格.海毗克斯。
  那好,賽格,跟著我過來。

  賽格站起,拖著傷重的身體,準備離開。他往東邊去,會從海姆的西邊回去。那是他來的方向,也是索倫離開的方向。而現在,索倫以及他,會一同從那個方向回來。

  臨去前他又望了一眼身後的骨塚。

  所以,所有巡林者到賀瓦格爾去的時候,都是在找他的老師嗎?
  或許吧。你可以這樣想。
  那麼,等到索倫也回歸的時候,我會一直到賀瓦格爾找你的。
  那你最好好好記下來,否則要是真有那天,你卻忘記了,我會白等好一段時間的。
  我不會忘記。真有那天,每次我到賀瓦格爾,我都會找你。找不到你我就在那兒等,等到你出來為止。
  真是那樣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他的確記得那麼做了,但索倫卻不在賀瓦格爾。他確實記得他得去找索倫,但索倫並不在那裡。賀瓦格爾是根源,但那是生命的根源,所有生命都會回到那兒,但索倫的生命並不代表全部的索倫。

  這把弓是所有對索倫的記憶的根源。未來有人想念索倫時,那些記憶都會投射到這把弓上。那些東西呼喚著他,吸引著他,帶著他來到這裡。

  索倫,一直都在這裡等著嗎?

  在這裡,等著他來找他?

  現在他來了,回應根源的呼喚。那些是他欠索倫的債,他現在正在把所有東西還清。

  嘿,索倫。

  賽格踏起腳步。一拐、一拐的,走回海姆,他的家。

  與索倫一起。

  我現在,也是個合格的巡林者了麼?






  「不可置信你竟然回來了。老實說,妮莎跟我講你離開的時候,我還真以為我們得做兩人份的儀式。」蘿絲琳幫他包著傷口,她拆開舊的繃帶,換上新的。賽格一回來就睡在床上,直到現在,他們才有機會好好對話。

  「我那時候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我總覺得,我應該得去。」賽格滴咕道,低下頭,為他替巡林者造成困擾的行為感到內疚。

  「不管怎麼樣,你回來就好,那是最重要的。」蘿絲鈴笑道,她把新的繃帶纏上,繫的比上次更鬆一些,「我再問你一次,你的眼睛,真的要這樣嗎?現在去賀瓦格爾還來的及,雖然視力不會像受傷前那麼好,但傷口絕對不會留著,連疤都不留,你確定不需要嗎?」

  「不用了。」賽格搖搖頭。

  他看向後頭掛在牆上的弓箭。正如他初次來到這個小屋,找尋索倫時一樣,那把弓掛在相同的位置。

  「就讓它,回歸森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