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本章節 4770 字
更新於: 2018-07-06
  賽格拔起獵物頭上,俐落插著的羽箭。他甩去上頭的血水,將箭矢收回箭袋。抽起小刀,在那已經失去氣息的生物身上又劃下一刀,放出大量腥紅。鐵銹味瞬間湧入鼻腔,他打算利用這股味道吸引更兇殘的野獸。

  他找到一處隱蔽的灌木叢,打算躲在後方,觀察情況。這不是他第一次獨自狩獵大型生物,但每次他有這樣的工作時,都抗拒不了那份緊張感。除掉會造成危險的生物是造成最多傷亡的工作,自然沒有精靈去做,於是這份工作理所當然的落到他們這些巡林者頭上。

  對於他們來說,每次執行這些工作就是一次賭博,是把自己的生命全都丟給自然處置,但賽格只是為此感到緊張,並不害怕執行此般事務。他從最初開始就是自願想要成為巡林者,儘管執行工作的期間的確出現幾次危險,但他的想法從未改變。

  索倫曾經問他,為什麼會想成為一個巡林者。他當時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直到現在,他也依然在一片混亂之中,他想,自己未來也不會有一個肯定而明確的答覆。

  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想成為巡林者,並不需要為什麼。所有決定都有許多因素影響著,或多或少的牽連在一起,怎麼樣都理不清。但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在任務中出了什麼困難,他都一樣想成為巡林者,那就夠了,不需要什麼答案。

  他在矮樹叢後頭隱藏身姿,細細觀察著周遭樹林的動靜,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直到那頭野獸進入他的眼簾為止。

  一聲狂吼破空而至,熊狀的生物以四足疾行,停在那一片血泊前方。牠雙足站起,眺望四周,黑色的鼻子聞了又聞。賽格壓低身子,抑制住想要跳出攻擊那頭野獸的衝動。還會有更好的機會。

  那頭野獸確認周遭安全之後回復四足著地的姿勢,仰天一聲嚎叫,彷彿是發現眼前這份大餐的勝利戰吼。賽格見牠低頭進食,於是揚起弓箭,屏蔽氣息。

  是時候了。

  箭矢破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直挺挺的插入那頭野獸的面部,牠哀號一聲向後退了幾步,眼神裡滿是怒火。賽格大吼一聲,跳出矮樹叢,在空中又舉起弓,射出一發箭矢。

  他時而輕躍、時而墊步,迴避野獸的攻擊,同時手上的射擊動作從未停下。索倫的指導彷彿耳語,在賽格的腦中響起。他要如鹿般靈活、如鷹般精準、如熊般健壯。

  後跳、出箭、墊步、出箭、閃躲、出箭。

  所有的動作宛若一個又一個的指令,被銘刻在記憶裡頭,串聯在了一塊。他幾近是用反射的做出這一連串的動作,像在跳著一曲舞蹈,一曲和弓箭共舞的舞蹈。

  賽格的箭在空中迴旋、飛舞,他的腳步在林地裡踏出節奏,時而輕快,時而沉重;混著幾分優雅,但更多的是樸實。有著下頭累積起來的根基,他才能舞的如此優雅,才能跳出這致命的舞動。

  直到那頭野獸因為疲累,以及身上不斷新增的傷口而倒下,賽格才停下腳步。牠趴倒在地,直喘著氣,用憤恨的眼神望向賽格,四肢仍然不斷的顫抖。

  ──別用那種表情看著我。

  賽格別過頭,掏出小刀,走向那早已不再威風的生命。就算是他下手傷了牠,並且即將奪走牠的性命,賽格還是於心不忍。

  他覺得自己實在偽善過了頭,一方面為了整個海姆而狩獵,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奪去生命而不捨。但他還是得這樣做,索倫向他說過,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儘管他會因為發現自己的這份自私而過意不去,但那畢竟是為了更貼近自己的事務著想。

  因此,他抽出小刀,走近那頭野獸。

  ──抱歉。

  賽格舉起小刀,即將朝那頭野獸的腦門一刺而下,但一聲尖嘯硬是打斷了他的動作。

  林木的窸窣聲顯示著有生物朝他靠近,那聲音越發強大,好像隨時都會從樹叢裡頭突擊而出。賽格舉起弓,豎起耳朵仔細捕捉那聲音的動靜。

  咆哮。

  棕色一閃驟然而至,賽格趕緊跳開。瞬間塵土飛揚,響聲在森林間迴盪、放大。他捕捉到了那披著棕毛的野獸身影,於是向後大跳,箭矢離弦。但那兇獸無所畏懼,後腳一蹬便朝他直撲而來。

  賽格在空中朝一旁的樹木一蹬,臨時改變了方向才躲開那道撲擊。但這麼做的同時也讓他失去了平衡,賽格幾乎是用摔的滾落地上,在地上翻滾幾圈,落枝割破了他的皮膚,土塵沾染上頭。

  那頭野獸一雙紅眼直挺挺的瞪向他,喉頭湧出陣陣低吼。牠拍著一條蓬鬆的長尾,繞著圈子走回賽格剛剛殺死的野獸身旁,彷彿示意著,從現在開始那就是牠的食糧。

  牠露出尖牙,一雙有著銳爪的前腿在地上磨擦,向賽格示威。

  拉塔西亞。

  就是牠帶走了史匹格爾。

  賽格起身,想要移動步伐,但他的雙足就像被凍在原地,不聽使喚。他的理性使他逃跑,賽格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個能耐解決拉塔西亞;但他的身體卻驅使他向前,想要手刃這頭使他同伴回歸的兇獸。

  拉塔西亞前爪刨地,向他威嚇。牠翹起尾巴,好像隨時都會朝賽格一撲而上。賽格連忙舉起弓,但他的腳仍然一動也不動,整個身體像是被兩份靈魂主導,爭奪著屬於腿的控制權。

  他還是不清楚自己應該上前,還是逃跑。

  一聲咆哮令他跌坐在地。拉塔西亞甩動尾巴,像是揮舞皮鞭般,甩在一旁的樹上,製造轟然巨響。剎那落葉紛飛,好像他那猶疑不定的思緒,飄落在賽格的頭頂上。

  棕色巨獸後腳一蹬,朝他撲了過來。賽格想要閃避,但身體仍然在朝他抗議。他向右側一撲,距離卻沒他想像的遠。那雙銳爪劃過小腿,頓時血染大地,鮮血噴濺而出。

  ──不行,得逃跑。

  他在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身體也靈活了起來。賽格咬著牙,搖搖晃晃的立起身子。小腿的痛楚幾乎令他無法承受,但他仍然用意志力撐了過來。賽格雙腿一蹬,用他從來沒駕馭過的怪力拔腿而奔,試圖回到海姆。

  但那頭拉塔西亞卻不如他想的那般,只是為了趕跑在周遭的生物而攻擊,賽格似乎站在那兒太久,久到野獸又起了殺意。牠追在賽格身後,在林木上纏捲,飛躍,絲毫不因為龐大的體型而受森林阻擋。

  賽格從未跑得那麼快過。

  他在樹木間的空隙狂奔,心臟不停地跳動,好像亟欲掙脫肉體的束縛跳脫而出;他的腹部因為緊繃而疼痛,小腿仍然在淌血,腳底板受磨擦而破皮、腫脹。他有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逃脫,回到令人安心的海姆,但那幻想總隨著後頭的咆哮而幻滅。

  他不能停,只要停下來,就等於向森林妥協。妥協要把他的生命交出,歸還他所欠下的債,歸欠根源的債。

  但他還是跑得不夠快。

  那雙冰冷的爪子碰到他的背部時,賽格幾乎呼吸不到空氣。一切都放慢了,銳爪扯開皮膚的戰慄感、腳步逐漸紊亂的聲響、四周森林獨特的香味,一切都放慢了。賽格以為他會在這兒回歸,將一切送還給森林,他的肉體、他的生活、他的記憶,全部都將在此消逝,隨著花香飄散空中,沒有歸來的一天。

  就連他被那頭野獸撲倒,身軀跌落在地,打滾幾圈的感受,都慢了半拍。拉塔西亞的吐息就近在眼前,口中的惡臭讓他皺起眉頭。不過,那都不再重要了。他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喉頭被咬破的終末。

  但,那頭拉塔西亞離開了他。

  賽格過了良久,發現沒有應該有的痛楚,才緩緩的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已經回歸,但身上各處傳來的痛楚都確實的提醒他,自己仍然活著。

  他慌忙撐起上身,忍住背後好像快要斷裂般的劇痛,搜尋拉塔西亞的蹤跡。裹著棕色毛皮的野獸身影在林地間若隱若現,一雙發紅的眼睛滿是輕蔑。牠盯著賽格許久,好像滿是趣味的品嘗艾爾芙的恐懼,最後才甩著尾巴,回到方才的地點。

  牠追趕他,只是出於有趣。

  那雙眼睛好像在說著,賽格連由牠送回根源的資格都沒有。

  賽格雙手一陣乏力,倒在地上。一股羞赧從體內油然而生,蔓延向上,好似要把他整個人由內向外撕毀、翻轉而出。他望著自己泛白的四肢,以及地上的血液,瞬間感到一股無力。他曾經認為自己是一名成熟的巡林者,能夠征服整個森林,但到頭來,他還是倒在了森林之下,就好似一名手持提燈的探窟者,最終只會被那無窮無盡的黑暗所吞噬。

  可惡。開什麼玩笑。

  那頭拉塔西亞戲耍了他,賽格早就做好了回歸森林的準備,但到頭來現實還是朝他意想不到的方向重擊了他。

  他甚至連選擇自己何時回歸的權利都沒有。

  賽格有那麼一剎那很想拎起小刀,插進他喉頭的嫩肉裡頭。但和周遭事物的連結馬上將這個念頭抹去,頓時之間,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活著。拉塔西亞似乎連這都預料到了,他永遠忘不了那頭野獸離去時,眼神裡的輕蔑和嘲諷。

  到頭來,他只是被那頭野獸狠狠擊敗了,不管是身體、或是心靈上,他都被擊敗、被磨損殆盡。

  結果最後,他只能在那片幽然,卻又滿是荊棘的森林裡,發出戰敗者的號哭。






  賽格是在海姆醒來的。

  他睜開眼睛時,首先湧上的是沉重感。他的四肢彷彿綁上了好幾根樹幹,遲遲不能移動。痛覺已經消失無蹤,他想那些巡林者一定是把他帶去了賀瓦格爾,那是他唯一可以解釋恢復如此迅速的理由。

  沒能好好和那兒的能量交流。賽格為此感到惋惜,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這個資格那麼想。搖了搖還有些昏沉的頭,他用力坐起身,注意到四周的擺設有些不同。他是看到一旁調配著草藥的巡林者那頭綠色的長髮,才意識到這裡不是他與索倫的小屋。

  「你還不能起身,躺下。」妮莎回過頭,將他輕輕壓回草鋪上。

  「我想要回到我的──」
  「躺下。」

  賽格感受到那股不由分說的氛圍,於是只好摸摸鼻子,乖乖躺下。他在拉塔西亞手下撿回一命,然後發生了甚麼?那頭拉塔西亞呢?他失去意識的期間有沒有對海姆造成更大的傷害?那樣的兇獸在海姆附近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得遲早把牠趕跑或解決掉,雖然這次他輸了,但下次可不會……全部的問題都堆積在胸口,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如果你想找索倫的話,他去追蹤拉塔西亞了。」妮莎端了一碗草藥,放在他的旁邊。她馬上解決了他的其中一個疑問,「我們在森林裡找到你。那時候拉塔西亞已經離開了,你昏過去,渾身是血,我們先把你帶去賀瓦格爾。」

  「大概猜得出來。」賽格將那碗草藥一飲而下,苦味讓他皺起眉頭,飲盡之後又乾咳幾聲。他果然被送到根源去了,回應著它的呼喚,偷取那兒的能量好讓自己的傷恢復原狀。

  「遺憾我那時沒能醒著,我想跟那邊回歸的生命好好道謝。」他低下眼簾,擺出惋惜的樣子。

  「你活著比那些更重要,否則那些生命不會願意治療你。」
  「我就是有時候會想,到底是它們願意治療我們,還是我們只是自顧自的偷取它們的能量。」

  「怎麼這樣說?」妮莎拎起一桶箭矢,在他旁邊坐下,整理上頭的羽毛,「每次到賀瓦格爾去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命令它們,要不要接受我們需求的決定權都在那些回歸者那兒。所以我覺得,就是因為我們和它們溝通,所以它們才決定如此幫助我們。」

  「我也不清楚,但沒辦法不去那樣想。我總覺得換個方式去思考我們做的這些,又是不一樣的解釋了。」
  「既然兩個解釋都可以說得通,那就照你相信的吧。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隨時都有可能回歸、又隨時有可能會像你一樣遇到意外,如果還要思考那些,那未免太累了。你會更希望它們是願意幫你的,或是更相信是個小偷?」

  「我不清楚,」賽格搖了搖頭,直到現在他還是只覺得迷惘,思考這些讓他的頭好像更昏沉了。他曾經覺得自己是一塊純粹的原木,只要敲開外頭的皮層就能知道裡面是什麼;但後來他又發現,敲開了那層皮之後,裡面只是一片虛無,留下些許不同的碎塊。就算到現在,他也只是找到了其中的幾塊,還看不到將碎片拼湊完整的一天。

  「之前我會問索倫這些問題,但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搞懂做索倫所說的,就算自己解釋,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打了個哈欠,昏沉的腦袋正呼喚他回到夢鄉。

  「那只是你還沒找到答案。」妮莎微微一笑,「我也問過老師不少問題,就像你問索倫一樣。她跟我說,那些東西還是得自己解答。不過雖然我這麼說,那些東西我也還是不懂。」

  賽格又打了一個哈欠,思考著他到底得到甚麼時候才能懂得那些事物,在意識弦斷之前,他又想到索倫。他無法想像索倫和他一樣懵懂的樣子,但確實是有那段時間存在的,是到了什麼時候索倫才懂得那些?他又會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這些的意義?

  他不知道,他甚至覺得只要等他睜開眼睛,索倫就會在他旁邊,回答著他的問題。

  但真正的情況是,索倫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