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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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27
守娘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就站在這裡。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也許自己正在作夢,只是這夢未免太過真實。

眼前所見,是條寬闊、湍急、綿延無盡的溪流,各種哀嚎的和嘶吼此起彼落,斷肢、肉屑沿著河岸散布。除此之外,岸上有著許多和自己一樣的人,有的雙目無神、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彷彿無意識般地遊蕩著。而河道中流著暗紅色的液體,偶爾還能見到幾顆頭顱在上面載浮載沉。

站在岸邊的守娘顯然有些茫然,但她的眼神卻十分堅毅,甚至對於這場面絲毫不覺得害怕。任誰也想不到她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經歷了什麼慘無人道的體驗。

廣大而幽暗的天空半點星辰也沒有。

「對了,我已經死了啊……」大概是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實。對於恐懼這回事,早已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她就這麼睜大了眼。她不願意再闔上眼,她寧可永遠都這麼睜著。讓那些殺死自己的人好好看著自己是怎麼報復。

可惜現在沒機會了。

在溪流偶爾湧起的浪潮中,守娘一瞥眼就見到那兩個可惡至極的身影。她沒有想過這麼快就會在這個地方看到那些人。

是自己夫家的婆婆和小姑,她們張嘴疾呼著,但聲音還來不及上岸便給血水吞沒。

守娘冷眼看著。她回想起那兩人為了官府師爺的色慾,將自己綑綁在椅子上,強逼自己委身予人的過程,絲毫不顧夫君剛離世未幾,屍骨未寒,居然做得出如此令人髮指的惡行。

因為自己的抵抗讓那師爺埋怨起來,竟從腰間拿出隨身攜帶的鋒刃朝自己下身刺去。

錐子刺穿自己肉體的觸感現在仍是如此真實,刺痛地翻攪著腸胃。

她掙扎,她咒罵。卻抵擋不住額上冒出的汗珠,以及下半身不斷濺出的血液。

那人不斷刺著,一邊發狂似的笑著。

最後,汗已不再流,雙眼就這麼直瞪著。尖叫抵抗的聲音就連呼吸一併停了下來。

痛覺消失了,痛苦卻留下。

那兩張令人憎恨的臉孔在血河中載浮載沉。

突然掀起的波浪拔起約一丈高,接著一個魚形黑影竄出。

喀擦。

那兩人才剛從水中浮起,便迅速地給紅色溪水下不知名的惡獸吞噬。

連哀號的機會都沒有,一口便沒了消息。

她仍冷眼看著,心中沒有一點快意,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知覺和情緒。她努力回想著這兩人是怎麼對待自己,但模糊的記憶像是岸邊的無主幽魂一般,迴盪在腦海中的全是破碎的畫面。

她只覺得那兩人露出的眼神,不夠驚嚇、不夠恐懼,整個過程如同便宜行事的報應。

如果這稱得上報應的話。

也許人死後,最終的結局都將被鬼獸吞食一樣,記憶連同身軀一起連骨頭都不剩。

「太可惜了。」守娘心裡如此想道。自己是多麼的想報仇,儘管記憶如此模糊不清,那對腥血的渴望有如正在翻江倒海的紅色河流,憎恨更像那暗潮下的惡獸,張牙舞爪地自內心膨脹。

她恨。她知道那凌虐自己的真正兇手和包庇下屬的狗官還活在人世。她恨不得翻攪他們的腸胃,從滿溢陽光的陽間拖他們下水,在自己記憶消失以前。

她拚了命回想,不甘願讓這些就此消失。如果消失了,自己又為何而死?自己死亡成了人世間短暫的悲劇,也許在某些人眼中更是成了笑話。

守娘只能死命地回想,回想人世間的一切。直到指甲陷入了掌心皮肉,理應不存在的痛覺刺上了心頭。

突然,她想起自己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人。

夫君呢?

比自己早逝許多,要在此地遇見他理所當然不是件簡單的事。當然,倘若真能在陰間相會,倒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好事。

只是幸福的光景彷彿尚在昨日。那居住在府城經廳口前的小家庭,融洽地生活著。巷口種著那顆百年老榕總是彎腰垂首,靜靜地站在那裡,夫君每當路過此地,總會笑著談論未來要帶幾個孩子來這裡給樹王公當乾兒子,每說到這裡,守娘總是羞紅臉低頭快步走過。生怕給老樹有靈的王公伯聽見。

那是多麼完美的日子。

她默默垂首。

「汝在此,做什麼?」一個辨不清男女的聲音從守娘身後傳出。

她沒料到這廣大冥河中有人會來向自己搭話。雖然吃驚,但臉上表情毫無波瀾,緩緩地轉過頭。

開口說話的一個古怪的形影。它並沒有實質軀體,就是黑與白的光影構成,就連人形也稱不上。守娘就是只是靜靜望著它打量,一句話也不說。
光影頓在原地,圍著她緩緩繞了一圈。見守娘不作反應,光影又開了口:「汝在想,吾何者。」語調時高昂、時低沉,話音剛落,光影已貼近在守娘的面前,冰冷地吐著氣。

守娘微微點了頭,這次她感受到了敵意。

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這麼覺得,眼前的物事來者不善。

「汝仍存,人間識。當落河,遭獸噬。」詭異的形影向外擴散將守娘壟罩起來。一陣怪風自光影源頭處散出。

而守娘就站著怒目相視。第一次,她完全摒棄了恐懼,因為她有更多的恨意無處宣洩。

「我已經死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欺我寡家孤身一人,這就是天理嗎?」守娘眉頭越鎖越緊,「我曾聽聞黃泉之下亦有神,看來全是虛構的。」

「天理盡,落幽冥。」還看不清光影從哪裡發出的聲音,堅硬如牆的力量已快速撲上前去,距離本就相當接近的守娘受到這股力道衝擊,額頭給重重擊中,整個身體噴飛至河水中。

撲通──水花濺起。

腥味很快地淹沒了守娘口鼻,那血紅色的水流果真就是血水。

她異常的平靜,一點掙扎的意念也沒有,甚至就只這麼張大了眼睛。任憑血水侵入自己的鼻中,反正自己無須呼吸,沒有掙扎的意圖,任何人死了終要回歸虛無。既然終究要消失,成了水下恐懼的糧食,那麼靈體的存在又有何必要?

她只覺得不公平。

一生潔身自愛的自己最終的結局竟是和那惡人相同。

說起來可笑,但守娘半點也笑不出來,她連怎麼牽動嘴角的方式都忘了。

血水之下,理所當然一片不可視,但守娘還是看見了,血水中數條長約百尺、身上滿佈尖刺的巨大的魚獸露出森森白齒,張口尋找著目標。

喀擦。

其中一條魚獸惡狠狠地張口咬走了一個正在尖叫的男人手臂,那男子只能無助的大哭著。

喀擦。

像是刻意折磨那男人一般任憑他哭嚎,魚獸又卸下了他的腿。

「水下也能哭嗎?」這是守娘第一個想法,她對那人毫無憐憫的念頭,冷酷的連自己都吃了一驚。但自己在紅色血液中還能看得見東西,那麼能哭泣什麼的也不用太過意外了。

既然這都只是過程,她只期待下一個就是自己。

正當守娘完全放棄的之時,一股力道又將她強勢從血河中撈起。

一個頭戴斗笠的老人持著魚竿,單手便毫不費力地將她扯上岸。守娘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衣裙上不知何時給一個銀色魚鉤給勾上。

老人臉上佈滿了皺紋像是年輪一般留下歲月的印記,長長的白眉看上去增添不少和藹慈祥的感覺,但開口便是嘰嘰喳喳一陣訓斥。

守娘完全聽不清楚老人說的話,甚至懷疑那是不是語言,只知道他的語調急迫而嚴厲。

「我聽無。」守娘搖搖頭,想表達自己聽不懂。

老人氣急敗壞地收了釣竿,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激動地哇哇大叫。守娘這才發現那釣竿上的線比起釣魚線還略粗了一些,粗糙的質感像極了榕樹的氣根。

她凝視著那老人好一會,總覺得有些怪異。

「為什麼你看起來有點眼熟,我是不是哪裡見過你?」

老人脾氣頗為暴躁,即使在守娘說話的同時也未曾停上他的嘴,嘰哩呱拉說著聽不懂的語言。見守娘動也不動呆愣著,所幸強硬地抓起她的手腕快步離開。

守娘也放棄了反抗,她知道這老人雖然說著一口聽不懂的話,但他將自己從血河中釣出想必對自己還是友善一些。

老人拉著守娘遠離河岸,沿途經過了一座骨頭形成的山丘和種著奇異花朵的花園後來到了一個由朽木搭建而成的破屋。仔細一看還能發現,朽木頗有稜角,有如棺材一般。屋子裡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僅擺著一張看上去相當老舊的桌子,桌子的紋路相當粗糙,幾乎無一處平整。

「此地是何處?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守娘望著走進屋子後情緒逐漸緩和下來的老人。

老人露出黑黃的牙齒笑了,他走到桌邊,伸手向桌面一抹,本是空蕩蕩的桌面憑空出現了一組茶具,隨後快速地拿起茶壺斟了杯水一飲而盡。

「咕嚕──吼咳咳!」老人清了清喉嚨,「咳咳──嗯嗯,這東西怎麼這麼難喝。」

「你會說話?」

「廢話,我看起來像啞吧嗎?」

守娘搖搖頭。

「妳啊,就這麼甘願放棄了,未免也便宜了那些折磨妳的人。難道妳想在看到那狗官和他的家犬下地獄前就消失嗎?不想對吧!」老人又鼓起了他充滿皺紋的腮幫子,氣呼呼地說。

「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天意如此讓我困在此地,往前就是地獄,回頭也無處可去……」

老人扯了扯自己的長長白眉說道:「這條冥河的盡頭確實就是地獄,但實際上那裡的待遇就遠遠比這裡好得多。那可是要經歷過這冥河重重的試煉難關才進得去清幽好地方。能進得了那才是福氣呢。不過,要經歷多久才會到,那可不一定。有的人只需半刻,有的人可能得走上無止盡的時光,那都看個人業報。大多數的人都會給那『厲』打進血河裡面,被妖魚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厲』?就是剛剛發著光的那鬼魂嗎?」

「正確來說,那是眾多被啃食的遊魂殘餘意念所集合的極陰之物,不只有超常人的力量,更能穿梭三界,如果不計較那是吞噬大量魂魄來的,幾乎什麼事都辦得到。而這種東西在這裡不只一兩個,只要有靈體聚集的地方就會出現。」

「什麼都辦得到?」守娘眼睛都亮了,她相信這老人救了自己是有原因的。

「當然。」老人嘿嘿一笑,「我救了妳又和妳說了這麼多。妳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守娘想了想,最後搖頭。

「不知道,但也無所謂。我只在乎我能不能報仇。」

「仇?那當然要報的。但你必須我的話做。」老人樂歪了。

「你要我做什麼?」

「成為『眾厲』」

老人收起了笑容,嚴肅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