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六話:夢之呢喃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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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25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彷彿要將滿心疲憊盡吐露般的說:「妳父親……不適合當作家。」
開什麼玩笑,不適合當作家他寫那麼多年?
「我知道妳現在在想什麼,聽我說完。妳父親適合當的是記者,寫社論的那種。他對社會事件有一套獨有的見解,如果要靠寫作維生,只能把這些見解經過巧妙包裝──也就是故事,才能賣錢。妳懂了嗎?妳父親啊,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他不是那種寫《禁咒師》或《魔戒》的作者,坐在家裡就能天馬行空的架構新世界,他只會寫所看到的、聽到的,這就是為什麼妳父親會被誤認成跟蹤狂的原因。」
「這和我要的答案有什麼關係?」我拚命忍耐著不要發飆、不要被騙、不要讓胸口的怒火熄滅。
明明最委屈的人是我,為什麼大家都要我忍耐退讓?
「妳還不懂嗎?妳父親只能寫他實際看到的、認真調查到可以說服自己是事實的故事。妳還記得《鬼說書》系列嗎?那些都是真的。雖然妳父親有加油添醋,但每個故事都需要加油添醋?總之,他是真的看得見,妳父親不是普通人,他說他夢得到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這就是妳父親的故事為什麼會大賣的原因,因為那些都是真的。」
「不僅僅恐怖的嚇人,更有人最難以捨棄的情在裡面。也正因為如此,那些被寫的當事者──還活著的,才會這麼討厭妳父親。事實這玩意,就和揭瘡疤一樣,痛啊。至於妳父親被眾人誤解仍堅持要寫,就算被當成跟蹤狂也不在乎,都是為了妳。」
「為了我?」
誰會相信啊,我被那個人害得那麼慘。
「擇善,呂伯伯曾經告訴過妳,為什麼寫作的人都有點怪怪的,瘋瘋的,因為他們的腦中無時無刻都在轉著另外一個世界,分給現在的注意力比一般人少。我想,這應該就是妳沒有感覺到你父親愛妳的主要原因。但他的確愛妳,以他的方式。」
「我還是不懂。這和我問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呂伯伯在手機那頭嘆了口氣。「當初我也勸他不要用這麼婉轉的方式,直接和妳說不就得了,但他說這是他唯一能留給妳的禮物……」
「禮物?」我失笑。「讓我跑來跑去追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大魔王是禮物?哈!」
「妳仔細想想,第一本書是不是解開了妳和青梅竹馬之間的誤會?」
「……」
「妳父親說,是他害了妳,他看了妳留給他的紙條後,才發現有多不關心妳,連妳要開始念高中了都沒注意到,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又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他只會寫作,所以逼我答應這個亂七八糟的計畫。」
「第二集呢?」我忍不住問。
「我看看……」電話那頭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有了。他寫說:「因為吃飯很重要,所以要介紹小善善一間無論多晚,都可以吃得到好吃的料理的店」。」
那個人是笨蛋嗎?我自己會做飯好不好?
呂伯伯的聲音很無奈。「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我勸過他了。妳父親的個性和妳一樣倔。」
我無言以對。
「第三集則是妳父親在觀察妳的時候,發現妳一點都不迷時下女孩子喜歡的占卜或追星,他很擔心。上面是這樣寫的:「小善善被老頭養的像個小老頭,太糟糕了,我想介紹她一個很靈驗的占卜師,這樣,小善善以後有問題都可以去問她,也可以活得像女孩子一點。」」
「多管閒事。」
「是吧?呂伯伯也這樣說,但妳爸那個人哪……」他又嘆了口氣。
「第四集呢?他既然這麼認真的觀察過我,應該知道對方很討厭我吧?為什麼還要把她設定成當事人?」
「人活著,就需要有對手。」妳父親只寫了這句。」
對手個大頭鬼啦!
「父親他到底在想什麼?」我被這超乎預料外的發展,弄得亂七八糟,心情好複雜,不曉得該怎麼反應才好了。
「擇善,相信呂伯伯,你不會想知道作者的腦袋長什麼樣子。第五……」
「第五我知道,是想給我找一個寵物……什麼鬼?」
「上面寫妳參加比賽累了,會需要撫慰身心的寵物,但他想妳不會隨隨便便因為寂寞就領養動物,因為妳會害怕拋下寵物先死去,或寵物拋下妳先死去,所以,獨立自主的人型寵物最好。」
「他有病、真的有病……」我的頭好痛。
好討厭,我不要這樣,我想繼續對父親生氣,這比原諒他容易多了。
「第六集……我想妳自己去找比較好。」
「為什麼?前面那麼多都說了。」
「擇善,如果妳覺得到此為止已經夠了,那就結束吧。這也是為什麼妳父親交代我偷出第七篇遺稿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直到死前,都不確定要不要讓妳知道,他交給我判斷,而呂伯伯想妳一路走來,靠著自己猜出大魔王是誰,妳已經有資格自己決定了。」
我囁嚅道:「不是……」即便很不甘願,但我說的是事實。
「嗯?」
「我說──我不是靠自己猜出大魔王。這一路上,有很多人幫助我。」
想起這段尋找大魔王的旅程,不知不覺,鬱積胸口的氣憤消散了。
我所遇到的所有人,不管好的壞的,刻意安排或是偶遇的,一路上的風景和其中的人們皆歷歷在目,彷彿昨天才剛發生般。
雷伯母的包容、小霆的雞婆相伴、老闆的溫柔笑顏、夜遊隱藏的關心、占卜師的解惑和指引、狂風暴雨中載我們下山的救難隊、和我一樣被父親騙了的牛郎。
最後,定格在父親那張憔悴邋遢的臉,長滿鬍渣的臉。
啊,我是何等的自以為是啊。
「他們都是妳父親安排的。若妳沒有堅持下去,妳不會找到呂伯伯這來。妳父親當初也考慮過這點了。」
「我知道,但是,沒有那些人,我不會、不會有勇氣打給你。」原來坦率地說出心聲,會讓全身止不住的戰慄。
爺爺,我好害怕,請您給我力量。
鼓起勇氣,我繼續說:「沒有那些幫助我的人,我會像以前一樣,自以為是的認為那個人、我的父親是在耍我。」艱難的吞了口唾沫。「以前,我一直以為他不愛我,其實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的。呂伯伯你說的話,現在,我接受不了,他那個人怎麼會愛我呢?他對我是那麼的不屑一顧,好像有我沒我也無所謂,從來不問我好不好。我不懂,真的不懂。」
「擇善,呂伯伯我也曾親眼看過妳們父女間的互動,在此我不得不說句實在話,妳有問過妳父親好不好嗎?」
「我……」
沒有。
「你們父女相處的真的很惡劣。事實上,我沒看過比妳們更不像父女的父女了,但這不能怪你們,你們一個才剛學著當爸,一個剛在適應有父親的生活。我要說的是,妳父親直到發現自己生病時,才從養育妳的責任中,生出些許父愛,但那時已經太遲了,男人也是要學當爸爸的,沒人一出生就會。」
「而妳呢?妳是我看過對自己的父親最沒禮貌的女兒。或許妳是因為父親坐過牢又害妳被欺負才這種態度。我是不知道妳有多委屈,但在外面還有很多比妳父親更糟糕的父親,她們的孩子不見得都像妳一樣自暴自棄。或許有,可我想並非每一個人都會。」
靜默半晌。
「呵!我這個外人又有什麼資格說這些?我也搞不懂我自己的小孩在想什麼……或許我也有點不正常了,才會答應你父親這個蠢計畫。總之,妳若還想知道妳父親留給你的第六件禮物,再來找我拿遺稿,現在我要繼續加班了。」
嘟嘟嘟的聲音傳來,我呆呆的放下舉到發痠的手,覺得腦袋塞的好脹,滿滿的都是呂伯伯的話帶來的衝擊。
我需要好好想想。
又什麼都不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