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Ⅰ、鷹

本章節 10603 字
更新於: 2018-07-06
  華納城,又被稱為「密米爾神的垂憐」、「北海的女王」,華納迦爾的首都,同樣是政治和經濟中心,整片大陸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鎮。我曾經到過那兒三次左右,神奇的是,每次我看見的景色都有所不同。華納最為出名的或許是當地特產的水晶,「瑩淚」,或是當地的魔法制度。但我認為這裡的建築也很值得所有人作為借鏡。雖然不如雪降城那般唯美,也不如風鳴堡那般的壯麗,但華納城中央方正的街區規劃、單棟不起眼,整體看起卻令人覺得絢爛。建築將「瑩淚」作為建築材料之一,日出時、中午時、黃昏時所反射出的炫光,讓這座城美的程度卻不亞任何一座以建築聞名的城堡。也難怪「當你去過華納,一切湖光、倒影都顯得乏然無味」這句話會流傳在旅行家之間了……
                                       ──擷取自緹法拉.桑古納爾,「華納迦爾旅行指南」。




  「所以,你願意和我說發生了什麼事了嗎?」艾莉莎.赫夫萊特望著眼前那名上著繃帶的守衛,見他移動身子時仍喊疼,她又給了他一杯罌粟花奶。

  「就講完,然後睡吧,像床邊故事那樣。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沒辦法向其他警備隊通報處理。」

  「沒什麼,普通的酒館打群架而已。」
  「我看你的傷倒不怎麼像打群架。」
  
  「就打群架罷了,不需要通報給其他人。搞不懂軍醫管那麼多做什麼——嘿,等等、等,媽的!妳明明知道那裡是傷口,我操妳奧德姆拉神的沒良心醫生!」
 
  「噢,沒事的,這樣不會流血。你不需要換繃帶,我知道你在擔心這個。」說著,艾莉莎又把傷口再壓緊一點,「我還要通報呢,在罌粟花奶讓你睡著之前說吧。」

  「在那之前先把手鬆開——喔,媽的,怪不得警備隊的前輩總叫我寧願手臂發瘡,也不要來醫護處。」
  「你還說不說?」

  「我說、我說。別再來一次。我那天在酒館外頭守著,妳知道,那天金鱒酒館有拳擊賽。我們總要派人去看著,以免人被打死,或是賭輸的人把賭贏的人給上了——對,上了。喝了酒嘛。」那守衛說著,邊撫著手臂上繃帶裏頭的傷口,「然後,我看到一個男人,帶著兜帽,身子不大,但一看就知道能打,脖子上的傷疤比大將軍還多。重點是,他操著一口阿薩口音的通用語。」

  「然後你就被打了?」

  「我才沒那麼傻。好女孩,相信我,就算是利維德隊長也不會隨便招惹那個人,就算他是個天殺的阿薩混帳。」守衛搖了搖頭,「但我放了個阿薩人進去,妳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現在剛打完仗,我在依合約還給華納的領土裡,放了一個阿薩人進去酒館!所以我跟著他進去,不只為了他好,也為了其他在裏頭的人好。天知道要撂倒那樣的人要幾個拳擊手,三個?五個?說不定整個酒館的人加起來都打不贏他。」

  「講重點,大概可以從你幾時被打的那時候說起。」艾莉莎直挺挺的盯著守衛的眼睛。

  「喔、嘿,我才正要講到精彩的地方呢。」
  「你應該去酒館唱歌,或是去當個吟遊詩人。」
  「那才賺不了幾個金子。然後啊,那人一進去酒館,找了個主人前方的橫椅便坐了下來。『從這裡進華納城內要多久?』他這樣問,聲音聽起來像石化蜥蜴的叫聲,低沉又沙啞的。『比你回春啼城久多了,戰爭剛打完,對阿薩人還不友善,所以滾吧』老闆回他,哇喔,那老闆可真夠嗆的,講完之後又用華納古語罵了一聲『阿薩混帳』。」

  說到這裡,警衛打了個哈欠,看來罌粟花奶的作用發揮了一些。

  「聽到這句話,那個男人吐了一口氣,我覺得他好像要打人了,所以往那邊靠了一些。『我不是阿薩人』他用華納古語說,我得承認他學得蠻好的,至少比現在大部分的華納人好。然後再接了一句髒話,向妳這種講通用語長大的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了,『把你那放在老媽嘴巴裡的下體塞進公雞的屁眼吧』大概是這個意思。」講到那句粗話時警衛可笑開懷了,於是艾莉莎送了他一個白眼,他才繼續說下去,「這時候旁邊的客人站了起來,向他叫了幾句阿薩婊子,我一眼就看的出來那鬍子和手套是兄弟會的。我知道事情要鬧大了,於是站了起來,擋在那男人和兄弟會的人中間。」

  「然後你就被打了?」
  「嘿,去妳的,我看起來有那麼容易被打嗎?那些兄弟會的早就看警備隊的不順眼很久,逮到機會就想打上個幾拳。『你這袒護阿薩渾帳的無能警衛!』領頭的人這樣大叫著朝我衝過來,抽出他的小刀——」
  「我對英雄史詩沒興趣,可以快點說你的傷口到底怎麼來的嗎?」
  「密米爾神的鬍子啊,所以我說了那麼多,妳只在意我到底什麼時候被打?」
  「我總得知道我處理的傷患發生了什麼事吧?」
  「媽的,這年頭的醫生一個比一個剽悍。」

  那警衛乾咳了幾聲,然後從她的手中接過水杯,把裏頭的水一飲而盡。

  「我撂倒了兩個兄弟會的,一個死了,一個也快了。然後我被最後一個人捅了,那個袋兜帽的男人把他解決了,酒館的主人不太高興他把裏頭弄得亂糟糟的,於是把他趕了出去——操妳的,被妳搞得沒興致說了。」
  「你這樣在酒館唱歌鐵定沒錢賺。」
  「去妳媽的酒館。」

  艾莉莎從一旁的桌子拿了幾張抄紙,隨手記下幾個重點,「所以,那個男人帶著兜帽,身材不壯,但很精實。聲音低沉且沙啞,還有其他重點嗎?」

  「我想想,眼睛是深棕色的。然後帶著兩把匕首,刀法不像是初學者,也不像是正常用刀的方法。但他在酒館裡頭舞著刀,兜帽卻沒被吹掉,我只看到他的眼睛。反正絕對有兩把刷子。」

  「還有?」艾莉莎瞪大眼睛,試圖從警衛的眼神裡看出什麼。

  「沒了,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他扶著腦袋思考著,「但我在他的匕首上有看到一個符號,天殺的,記不太得了。新月下有隻鳥,藍色的。和尼約德勒爾家的太陽與夜鷺很像。」

  「像老鷹那樣?」艾莉莎試著提醒那警衛,她有個想法,知道那帶著兜帽的是誰。

  這次他離開可久了,久的她都以為他死了。

  「對了,好像就是那樣,藍色的老鷹。嘿,女孩,妳的直覺可真準。」警衛迷迷糊糊地說道,他的眼睛開始有點朦朧。罌粟花奶開始發揮效用,再過不到半刻鐘,他便會睡去,誰也叫不醒。

  她猜中了,她的直覺總在這種時候準起來。

  她有好多事還想問他,他離開的這幾年華納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想跟他說這幾年大將軍的健康狀態越來越差;想跟他說最近女術士議會野心越來越大,魔法的制度也越來越完整;想和他說,他在尼約德勒爾家,那個和她一樣不流著尼約德勒爾家血液的、甚至沒有血緣關係的義妹,最近進了議會,成了華納舉足輕重的術士。

  更重要的是,她想跟他說,當初他在風化街救的那個老朋友,兩年前成了軍方僱用的草藥醫生。




  每次走進尼約德勒爾宅邸,她都會為這裡的壯闊大吃一驚。
  
  白牆上頭的雕飾蜷曲著,呈現薔薇的形狀,大部分的花形雕刻鋪著金箔,有些在中央處鑲了一顆寶石,或紅、或藍。下頭的蕾絲狀雕刻則是純白的,保養十分細心,沒有任何汙點。牆壁兩側掛著壁毯,大部分是華納郊區的風景。

  作為這幾十年來才剛興盛起來的貴族,尼約德勒爾家的裝飾讓她知道這家族顯然沒有忘本。傳聞他們原本是華納城外的農家,以貿易花朵維生。直到大約三十年前,畢泰爾家族舉兵叛亂,整個城內被鬧得混亂不堪,直到「機靈的」加羅斯.尼弗海姆和「雷光」赫瓦爾.尼約德勒爾先是率兵偷渡進華納港,又迅雷不及掩耳的控制住了港邊所有據點,這才得以打出一個破口,解決了這次的危機。

  那之後,尼弗海姆和尼約德勒爾雙雙成了華納軍內的新興實力派貴族——不過說到尼弗海姆家,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宅邸中的主要步道鋪著紅毯,筆直的從前門通到中庭,紅毯滾著金邊,上頭用金絲每隔五尺便畫上一個家紋,太陽與夜鷺。太陽一說代表和平,又有「別讓雷光再次橫掃天空」的含意;另一說則是代表術士的魔力核心。尼約德勒爾家擁有整個華納最優秀的術士訓練機構,專門培養剛從學校出來的年輕術士,直到成為整個華納最高魔法機構——女術士議會的其中一員。目前華納的第一術士,「魂舞」伊莉莎白.葛德爾便是那兒培養出來的。

  而夜鷺,則毫無異議的被解釋成是刺客的象徵。當初赫瓦爾被稱為「雷光」便是以精準的刺殺及快速癱瘓主要目標的戰法而得名。但尼約德勒爾家隨著戰爭結束,便沒有繼續刺客的訓練活動,然而底下的戰將仍然不少。

  艾莉莎在紅毯上,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總是在那裡,毫無例外。

  她直直穿過走廊,走進中庭,穿過掛在木架子上的薔薇叢,繞過大理石製的噴水池。她找到那棵斗高的梣樹,看見蔭下那精實的身影。

  「待在阿薩太久,講話都像個阿薩人了是嗎?『阿薩混帳』?」她開口,試著看看男人吃驚的反應。

  「所以,妳知道我回來了?」他轉過身,褐色的雙眼露出撓富趣味的神情,講話仍然帶著一點阿薩調子,不過聽起來倒像是貨真價實的華納人,「從哪兒知道的?」

  「被兄弟會刺傷的那個守衛,金鱒酒館的事情。我現在是軍醫。」她看見男人並沒有因此感到驚訝,感到些許惱怒。

  搞甚麼,好像這樣的事發生的理所當然似的。

  「也就只有你會把老鷹刻在刀上,就那麼喜歡那個稱號?『瑟雷尼卡的雄鷹』。」她在話裡加了幾分刻薄,試著讓男人知道她不太高興。

  「至少比什麼『餿水巷的弗爾洛斯』好吧,我可不是什麼貴族子弟。」他——弗爾洛斯-—盯著手上兩把匕首的鋒芒,「嘿,聽著,赫夫萊特。妳真能當成醫生,我替妳高興。」

  「別叫我赫夫萊特,我討厭那個姓。」她擺出不悅的表情,直到男人舉起雙手向她道歉之後才繼續說下去。話中帶了點自我諷刺,「之前我絕對想不到差點做妓女的最後能跑來當軍醫。」
  
  「我也想不到。那時妳把所有客人都打了個遍,妓院主人對這感到很頭痛。」弗爾洛斯想到這舊時故事,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他還為此付了我多一些工資,請我花點力氣把妳請出去。」

  「媽的,我寧願去水晶區賣華納港的魚,也不要兩腿開開的給那些渾身發臭的貴族上。」那份回憶總讓她渾身不舒服,「對了,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問,你從哪兒認識那個艾爾芙的?後來讓我在他那見習醫術的那個。」

  「之前華納掃蕩非人種族時,我幫他從城裡逃了出去。」他滿不在乎地說道,好像這只是他的豐功偉業中不值一提的部分,「妳剛剛提到的那名守衛,他有沒有說我救了他一命?」

  「沒有,他說他撂倒兩個,你殺了一個。」
  「才不。他三兩下就被刺到,躺在地上哀號了。三個都是我解決的,而且我沒有殺他們。」
  「媽的,他講的跟史詩故事一個樣。我還聽他講了十分鐘。」
  「妳應該叫他到酒館唱歌,別當警衛了,賺得差不多還要挨刀子。」
  「我是這麼跟他說了。」

  「嘿,弗爾洛斯,老朋友。」艾莉莎脫下皮手套,「你這次去了太久,我以為你的屍體已經在不知道哪條路邊腐爛生蛆了。」她搔了搔頭,「呃,該怎麼說,總之,歡迎回來。下次也別死。」

  她伸出右手,露出微笑。

  「我回來了。」弗爾洛斯將手覆上她的,露出一點苦笑,「但我不能保證什麼時候才會死就是。」

  「你不在的時候華納發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
  「大將軍好像狀況越來越差了,隨時都會走。黑黨的術士那幫人蠢蠢欲動呢。」
  「老人家了,我不會太意外。只要不要搞出什麼大事什麼都好。」
  「你那個義妹,叫什麼來著,克蕾莉爾?」
  「對。」
  「她進議會了,現在全華納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他們說她未來會是僅次於伊莉莎白的奇才。」
  「多少聽說到了,她很有才能,否則也不會被將軍收為養女。早晚的事。」

  「欸,」艾莉莎露出狐疑的表情,「我說了那麼多,你難道都不覺得意外?」

  「當然意外,」弗爾洛斯抬起頭來,盯著遠方的薔薇,「但我想著,就算我想做些什麼,想改變些什麼,我依然是貧民窟的孩子,依然只是尼約德勒爾家只有形式的養子。這些是不會改變的,它會一路跟著我到我死去——或是人們忘記我——為止。」

  在她的眼裡,弗爾洛斯突然瘦弱了起來。他眼中倒映著的薔薇逐漸凋零,只留下枝梗。艾莉莎意識到那是治不好的,即使她的醫術再高超,即使她從精靈那邊得到超越人類現有技術的醫術,那都是無法還原的,一個醫生無法把花的梗還原成它盛開的樣子,也無法把人的骨架還原至它可以自行行走。

  「你在瑟雷尼卡那次就做的很成功。」她試著提醒他希望在何處,「你讓整個華納都傳頌著你的稱號,『瑟雷尼卡的雄鷹』。」

  「所有人都知道我。然後呢?」弗爾洛斯低下頭,「他們就說著『尼約德勒爾將軍家又出了名優秀的戰將』之類的話,我仍是尼約德勒爾,仍是奴隸。我以身為尼約德勒爾家為榮,但有時我卻覺得這個姓太過沉重,即使我也是因為這個姓才能成為我,成為你們口中的『雄鷹』。」

  「老朋友,就像你剛才說的,誰想的到我現在會真成了醫生,真在藍瑩區有自己的診所?」她在他旁邊坐下,「誰也不知道你未來會到哪兒,可能被丟回貧民窟,也可能將軍的椅子後來是你的。那些阿薩來的銀月牧師常說的那句話叫什麼,媽的,我忘記了——『你永遠不知道密米爾神會對誰垂憐,你能做的只有不停的祈禱,直到祝福降臨於你頂上的那天』,好像是這樣吧,去他的,隨便啦。」

  「我倒是不知道妳甚麼時候信起教來了。」他的眼神裡有一抹遲疑,但艾莉莎知道,他好多了。

  「我不信。但有些東西說起教來還真他媽有點用。」她拍拍大腿,站起身子,「我還有病人要照顧,先回去了。有空再到我的診所喝個幾杯,就在慕恩萊特學院旁邊,不難找。」

  她拍拍沾了塵土的毛皮大衣,整理好身上的衣物,然後開始往門口走去。

  「嘿,赫夫萊特。」他喚住她,「看樣子,妳成了個出色的醫生。」

  「別叫我赫夫萊特。」

  艾莉莎的腳步只遲疑了一下。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走出中庭。





              


  弗爾洛斯盯著長廊末端的木製大門,嚥了幾次口水。

  進到尼約德勒爾家已經過了好幾個年頭。直到現在,要他推開將軍辦公間的大門,他還會感到些許緊張。他盯著其他東西,好緩解自己那胃部彷彿要從嘴巴衝出的噁心感,兩側的紅毯、牆上的雕飾、輝映著金光的燭台。從他第一次走在這中央走廊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改變,讓人不免懷疑,對於將軍來說,他的時間是否有在移動。

  廊道上唯一沒有停下變動的是燭台裡燃燒的鯨油,火燒著、棉絮舞動著,發出些許劈啪聲。這微小的聲音在安靜的長廊中不停迴盪,放大,與腳步聲一同陪伴著他向前走去。蠟燭焰光搖曳,在無風的房裡顫抖,像是感應他的內心似的。

  他走到門前,整理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後雙手推開木門。門的重量讓他要推開時花了不少力氣,上頭的雕飾幾乎要印到他的掌上。伴隨著一聲鴉叫,房間內的冷風吹出,他這才步入房間。

  赫瓦爾.尼約德勒爾將軍那時正在做著文書處理,他身旁一個侍從提著燭台,照亮整個木桌。將軍皺著眉頭,盯著桌上的文件。他的褐髮已略呈班白,卻沒有為臉龐增加多少滄桑,稍微有些皺紋的臉上蓄著鬍子,一樣已經透了些白。深黑的瞳傳出十分銳利的眼神,彷彿想望穿桌面。

  聽見弗爾洛斯進門的聲響,將軍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他翻著記事本,隨手記錄起一些重要事項。約莫又過了十秒,他才揮揮手示意侍從熄掉蠟燭。

  「我派你去阿薩探查。」赫瓦爾只是略略抬起額頭。

  「是,將軍。」

  「你在那兒花了多少時間?」
  「大約三年。」

  「多久?」他闔上厚厚一本記事本。

  「兩年又七個月。」
  「很好。你去了兩年七個月又九天,我希望你仍有這般的時間認知。」
  「下次必定會做到。」
  「不必。我怎麼要求你的?當我向你問每次任務的執行時間,歷時年以上時回報至月即可。再詳細便是過度要求,你應該要糾正我。」
  「沒記清楚是我的責任。」

  弗爾洛斯突然背後一陣惡寒,他轉過頭去,發現後頭的櫥櫃裡有一雙眼睛正在惡狠狠的瞪著他。他們兩人四目相交,後者這才走出櫥櫃,舉高雙手證明他沒有惡意。

  「從你進到這房間後,過了大約半分鐘。你還算有警覺心。」赫瓦爾起身,從旁邊的侍從手上接過計時的漏鐘,「我和你說過,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安全的。就算是我的辦公處。」

  「以後必會更加小心。」他雙手貼著腿甲,挺挺站立。他絲毫沒意識到尼約德勒爾將軍會在此時對他設下考驗。將軍素來皆是個要求很高的人,他不敢想像要是他沒有注意到後頭的視線,會發生什麼事情。想到此,弗爾洛斯不禁冷汗直流。

  「你知道我把你叫來是為了什麼。」將軍直挺挺地盯著他,那肅穆的神情好似要把他的眼球給剜出來,好確認腦袋裡的東西。

  「費爾菲什伯爵確認在阿薩境內。他在畢崔爾村附近找了一棟房子,把情報都放在地下室內。詳細的位置在亡語森林邊緣,我標在這張地圖上。」他把繪製好的地圖交給赫瓦爾將軍。

  「很好。」他瞇著眼,露出滿意的神情,「你怎麼處理費爾菲什?殺了他?」

  「並沒有。」
  「我向你說過不下十遍,他擁有的情報對我們是多們重要的東西,而你卻想著放他生路?」

  「我認為費爾菲什還有其他用處。」弗爾洛斯渾身冒汗,每擠出一個字都令他渾身戰慄。他又拿出了幾張抄寫紙,遞給赫瓦爾,「我在他的屋子裡還發現了這個。」

  將軍接過紙張,「名單?」

  「在阿薩的線人名單。」他謹慎的點了點頭,「或許可以利用費爾菲什找到更多。」

  「『別盲從指示,根據情況做出最有利的判斷。』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我會派其他人去處理這件事。至於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赫瓦爾清了清喉嚨,伸手制止拿著手帕要幫忙的侍從。從一堆紙張之中抽出其中一張,上頭用黑色墨水寫了密密麻麻的字。從紙的纖維以及裁切的整齊度看來,是中央處理政務的用紙。將軍把紙交給他,一接過弗爾洛斯便瞄見上頭女術士議會的用印。那印子混著丁香花作為黑色顏料,令整張紙飄著淡淡清香。

  「你清楚這是什麼。從議會那兒來的。」
  「上頭寫著,請派出一名最優秀的手下,隨著議會的術士進入阿薩,調查最近發生的魔法爆炸遺跡。」

  「你不必複述一遍給我聽。我讀的次數比你要多出不少。」赫瓦爾眉頭深鎖,「弗爾洛斯。」

  「是。」
  「你是我手下最值得信任,也最優秀的戰將。」
  「我了解。」
  「這次我派你出去,你知道你該做什麼。」
  「一清二楚。」

  「別搞砸了。你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將軍說著,走回他那雕刻著薔薇的木椅旁,「議會那邊請伊莉莎白前往調查。兩周後出發,你知道該去哪裡找她。」

  他請侍從拉出他對面的椅子,示意弗爾洛斯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坐上那張木椅,甚至不敢靠著椅背,深怕這又是將軍在測試他的能耐。

  「得了吧。」舉起手,「現在不是處理公事的期間,我向你保證,沒在測試你。安心下來。別搞的閒暇時也那麼累。史提羅!」他呼喚著隨身侍從。

  「有何吩咐?」
  「拿酒和兩個杯子來。這周從侯爵那兒收到的那瓶。」
  「了解。」

  「你知道,角宮那老不死的大將軍身體差了。」將軍向後伸展背部,呈現休閒的姿勢,「等他一死,整個華納勢必會亂起來。」

  弗爾洛斯沒有回答,他知道眼前老軍人話中的停滯只是代表這話題一部分的終結,而不是請求他的回覆。

  「你也知道,議會等這機會很久了。他們會想盡辦法拱出一個偏向他們那方的將軍來接下位置。」
  
  「這個意思是?」他小心翼翼的提問,他大概清楚將軍口中的意思,但不敢妄自確認。

  「不是你想的樣子,我大概能接個兵部統領就滿足了。」赫瓦爾大笑幾聲,從叫做史提羅的侍從那兒接過酒,一大口將其一飲而盡,「他們大概是想要推出斯卡迪家的,新興派貴族,好控制,又很有能力不怕招怨。」

  他一樣從侍從手上接過酒,淺嘗幾口。他發現對桌那張等待他回答些什麼的臉,於是仔細看了看酒的顏色,又聞了聞香氣,「阿薩的春臨島,『詩歌之淚』,五到七年前。」

  「不錯。」赫瓦爾淺淺一笑,神情內有幾分欣賞,「基本上都是正確的,但時間更正確來說是八年前。你猜的很接近。」

  「將軍。」
  「怎麼?」

  「我對剛剛指派的任務還是有些疑問。」他說完稍微停了一下,直到辦公處的主人用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您剛剛說,議會這時間應該已經積極籌備來爭奪大將軍之位。」

  「肯定的。」
  「但剛剛的調查任務議會卻派了伊莉莎白前去調查。我是說,她可是華納第一術士。『魂舞』,伊莉莎白.葛德爾。」
  「繼續說。」
  「在這個時間點?如果正如您所言的話,議會應該留下所有影響力大的術士,而非在這個時間點把最頂尖的施術者,又是議會唯一——抱歉,唯二,我總是忘記克蕾莉爾進了議會,真是不敢相信——可以使用賽茲咒法的術士派離華納。」

  「的確,這樣不太合理。」褐髮將軍眉頭深鎖,「或許議會希望加快事物的處理速度。使用賽茲咒法確實可以加速調查,而伊莉莎白豐富的經驗也可以盡快返回華納,好面對接下來的情況。」

  「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釋。」他點了點頭,但仍舊覺得有些不安,「也可能是我考慮的太多了。」

  「總之,我們可以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和你一同前往阿薩的術士的確是精銳。盡快把這工作結束,好回來應付接下來的情況。」

  「了解。」弗爾洛斯起身,向將軍欠身行禮,「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就此離開,好準備接下來的事務。」

  「弗爾洛斯。」
  「是。」
  「最後一個要求。」
  「我會盡我所能。」
  「重述一遍你的名字。」
  「弗爾洛斯。弗爾洛斯.尼約德勒爾。」

  「很好。」赫瓦爾.尼約德勒爾將軍頷首,放下手中的酒杯,「你很清楚尼約德勒爾這個姓代表著什麼意思。然而,這不表示你處處得如此拘謹,我收你做養子並不是為了限制你,而是希望你能享受與能力相等的待遇。你為這個姓付出的夠多。聽著,在公事上,你在我底下受指揮,要低聲下氣的我不反對。但當我們不在工作場合,你大可不必凡事皆畢恭畢敬的。」

  「我清楚。」
  「你以後不必聲聲喚我將軍。這是我最後的要求。」










  弗爾洛斯站在鐘塔之頂,向下俯視。

  每次外出歸來後,他總喜歡站在城市的最高點,俯瞰整個城市。藍瑩區建築的水晶裝飾反射著陽光,映射進他的眼睛。高處的強風撫著他的臉,令臉頰僵硬了起來,他不知何時起喜歡上了這感覺。眼睛受到強光的刺激,與臉頰的痛覺時時刻刻的提醒著他,他仍活著。

  至少「還活著」這件事情是他想要追求,且願意好好保存的事物。

  距離他上次這麼俯瞰整座華納城,大約過了三年。城市沒有多大的改變,理所當然的。他依照心裡的地圖找尋顯眼的建築物。從中央的藍瑩區開始,像角盔般的是中央城堡、黑色玫瑰狀的是女術士議會、較小的銀黑色蛋狀建築則是尼約德勒爾家的女術士訓練所。

  他依照廣場大小依序認出了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三座廣場。視野環向外頭的象牙區,又根據離紅寶石廣場的距離找到慕恩萊特與姆迪索雷兩座學院。分別又稱「魔法學院」與「草藥學院」,兩者則合稱「雙子學院」,因為實在是長的太像的緣故——事實上,是一模一樣。除去學園中廣場上的校徽不同,以及慕恩萊特多了一座黑曜石塔,又是位於藍瑩區,這兩件事之外。

  兩座學園的建立是在「偏執的」尤尼斯掌權時,他當時要求兩座學園一定得長的一模一樣,以滿足他那對任何事物都要求對稱的完美追求。他原先計畫在學院集中的象牙區建立這兩座學院,然而那時只有一片足夠大的土地。尤尼斯這才放棄讓兩座學園與紅寶石廣場距離相當,讓慕恩萊特建在藍瑩區。到時候將更難將兩者分辨清楚。

  他在慕恩萊特學園外看到了一處轉角,那兒聚集了許多士兵。鈷藍色軍服閃耀著,肩甲上的華納國徽引人注目。弗爾洛斯猜想那兒便是艾莉莎的診所。即使是見到如此景色,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他還沒能成為將軍的養子時,在瑪瑙區的妓院裡結識那名渾身破舊、只有眼神犀利的女孩,如今卻在藍瑩區做了醫生。

  仔細想想,弗爾洛斯突然覺得自己一路過來的生活也十分戲劇性。從他開始掙扎著想要向上爬行的那一刻起,就彷彿乘著上升氣流,一路攀升。

  自他有記憶以來,自己就在貧民窟生活著。那時他到處打架,好讓自己有食物吃(或是有錢買食物),酒館的拳擊賽、集體鬥毆,或是一對一的勒索,他一個都沒有少過。哪裡可以靠打架拿到食物,他就去哪兒。

  他一路當過倉庫的守衛,妓院的保鑣(他就是在那時認識艾莉莎)又在和隔壁的阿薩情勢緊繃時當了傭兵。他在戰場上幸運的沒受過什麼傷,直到瑟雷尼卡那戰發生時,弗爾洛斯都以為總有一天他會死在荒郊野外,被後頭的士兵踩過,後來隨便挖個坑埋了,再也沒人知道這裡曾經有個貧民窟的可憐小子。

  應該說,就連在瑟雷尼卡時,他也沒想過自己會成了戰場上的英雄。他只是不想就這樣死在戰場上,但命運卻要他做的更多。那之後,突然整個華納軍部都知道,在瑟雷尼卡有個傭兵出身的小夥子帶著軍隊頑劣抵抗人數劣勢,最後漂亮的打了個勝仗。

  那之後,他成了將軍的養子,能夠自由進出尼約德勒爾宅邸以及所有屬於家中的設施。弗爾洛斯突然就躍升社會階級頂端,就連自己也不太能接受這樣的轉變。對他而言這改變太大,反而多了幾分不真實,行起事來皆戰戰兢兢的,深怕自己一不小心,突然塞入他腳下的墊腳石便會被他人給抽走,墜入無底深淵。而從高台上頭跌落,只會加劇那股疼痛感。

  不停的祈禱,直到救贖降臨於他頂上那天。

  艾莉莎說的那句話還在他的腦袋裡不停的轉動,他一直以來就跟大多數的華納人一樣不太信神,比起把所有東西都歸類成神的旨意,他更喜歡自己掌控事物的感覺。即使有許多東西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也不喜歡把這歸因於神。

  畢竟,如果神真控制了一切的事情,那便多了幾分無力感。彷彿他一直以來做的事情全都徒勞無功,只要神大手一揮,一切都灰飛煙滅,什麼都沒有剩下。

  但,就弗爾洛斯的經歷而言,他或許才是最該感謝神的那個。一切的一切變化太大,彷彿藍瑩區的炫光,隨著時辰不同而不斷的改變顏色。他已經忘了當初打架打的渾身痠痛,走起路來整個身體彷彿快要支離破碎的感覺;他已經忘了在妓院當保鑣時每晚的淫糜聲響,以及貴族完事出來時那渾身臭味的樣子;他已經忘了戰場上屍體成堆,血流遍整個平原,純白的雪染得又髒又紅的景色。

  他甚至差點忘了,還在貧民窟時,他曾經發誓,即使在酒館的拳擊賽被打死,也不要在餿水街過日子。

  弗爾洛斯突然覺得,一路上的成功幾乎讓他忘了日子最苦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就像隻野犬,被遺棄在森林裡,面對著危險長大。直到夠健壯了、夠獵捕些小動物了,便也忘了小時的痛苦,被松樹針扎了便叫苦連天。

  他以為,往上爬的過程使的他更加堅強。但現在諷刺的是,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變得健壯,使起刀的功夫更加流利,但心卻變得脆弱不堪。只消稍微一碰,意志便化為玻璃,充滿裂痕,直至破碎,灑了一地的磷光。

  弗爾洛斯為自己的無能與悲觀深深嘆了一口氣。

  收起你的那些情緒。他這麼告訴自己,你不是靠著這些才能站在這裡。

  一直以來,他乘著氣流,一路攀升。而現在,他在鐘塔上方,迎著華納黃昏時的西北風,卻不知所措。

  他真正需要的,只是拍動翅膀。然而那知道摔下必會粉身碎骨的恐懼,以及明認為事情有那麼點可疑,卻無法去擁抱真相的無力感,如同鎖鏈般纏繞著他的雙翼。

  而沒有雙翼的鷹無法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