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日晌午的陽光灑遍全身，溫暖而不炙熱，牧謙深呼吸，新鮮空氣霎時充盈肺部，使思緒前所未見清晰起來。

　　現代已難以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氣，儘管各國愈發注重環保，卻為時已晚。

　　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育，自古就是孰輕孰重的抉擇題，難以兼具。

　　但這向來沒有正確答案。

　　牧謙瞇了下眼，極快瀏覽過四面八方。這就像現在的他在岔路口進行選擇，無以預知結果，而一旦前進，定然會有所損失。

　　只是失去得多、失去得少罷了。


　　蒼凌城，城東。

　　蒼凌城不愧是當今六皇子的封城，規模比預想得還要大，住家與店舖櫛次鱗比，街景繁華，尤其靠近市集處更是車水馬龍，叫賣聲此起彼落，人潮熙攘。

　　牧謙並不急著尋找琴子麒，一路上東瞧瞧、西看看，活像劉姥姥遊大觀園，絲毫不掩飾對陌生環境的好奇。

　　誰也看不出來，他一面觀察四周，一面記下蒼凌城地圖，還能分出一縷心神偷聽周遭的閒話家常。

　　有個奇聞軼事話題性極高，四處能聽見民眾們高談闊論，是關於「醫仙」的傳聞。

　　自半年前，由大陸東部一個小村莊開始口耳相傳，出現一名專門濟困扶危的醫仙，醫術極為高明，曾令瞎子重見天明、令只剩一口氣的人恢復健康。

　　有人藉消息散播路徑推測，醫仙已來到蒼凌城附近，若有幸見上一面，或許疾病傷殘就能得到醫治。

　　可惜醫仙的長相眾說紛紜，有人說醫仙是名貌美如花的小姑娘，黑緞洩地、雙瞳翦水；也有人說醫仙是名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像烤焦的饅頭一樣難看；還有人說醫仙年少老成，外表看來只逾十歲。

　　相差甚遠的描述，令牧謙感到一股莫名的違和感，彷彿有人刻意操弄輿論，使真相更加撲朔迷離。

　　但這個消息真正引起他注意力的原因，並不在違和感，而是傳聞興起的時間點與原身下山時機大致吻合，所以他猜測，這位醫仙恐怕就是原身下山的原因。

　　不過事到如今，那已和他毫無關聯，唯一的目標就是盡早完成主線任務。

　　途經中藥鋪，牧謙立刻到裡頭打聽琴子麒的消息，最終從藥鋪夥計那得知，一名符合特徵的男人在一小時前來過，買的是治外傷的藥膏。

　　獲悉這個信息，也間接證實琴子麒並沒有丟下他。

　　這下，牧謙安了心，逛街的步伐也變得有恃無恐，從大街逛到小巷，沿途看遍了各式商店、酒家，其中也不乏雕梁畫棟的妓院倌館，門口就能見少年或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個帶著甜美的笑靨，細聲軟語擁住恩客的手臂，即便遭人輕薄、動手腳，面上笑意也不減一絲。

　　他看著，不自覺慢下腳步，眸光一陣閃爍。

　　他太明白那種感覺。


　　城西。

　　相比城東，城西顯得清幽許多，僅有三戶大宅院，其中一戶佔地極廣，外牆延伸至後山，深鎖的大門漆成絳紫色，左右各有一名精兵守候，面色與一旁的石狻猊相似，英氣內斂、威風凜凜。

　　項府。牧謙抬首凝睇牌匾。看來這裡正是蒼凌城城主，即六皇子的宅邸。

　　抬眼眺去，隱約能見宅院深處的亭台樓閣，兵衛整齊劃一的呼喝聲傳入耳畔，聲浪龐大，令牧謙不禁瞇了下眼。

　　還以為那六皇子接受封邑，意味著放棄皇位爭鬥......看來並非如此。

　　城西唯一的店舖是間布莊，位處角落依然門庭若市，高掛的招牌寫有「葉家布莊」四個大字，客人多為女性，空著手進門、捧著布匹出來，絡繹不絕。

　　店門口，有名搽脂抹粉、打扮端莊成熟的中年婦人正與扛著布匹的工人談話，面色沉肅，時不時搖頭，似乎在議定什麼。

　　牧謙站得不遠，聽見竄出布莊的丫鬟喊了聲「夫人」，立刻聯想到市集裡滿天飛的流言蜚語。

　　他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忍不住多打量幾眼。

　　葉家，蒼凌城出了名的富貴大戶，家主葉偉肖乃是當今護國將軍，長年固守北方，由其原配妻子戴如嫣代為管理家族事務。

　　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一介女人家要掌握家族權力難如登天，然而戴如嫣做到了。

　　她不僅壓下分家不滿的聲浪，更獨攬蒼凌城的布匹生意，為葉家帶來榮華富貴。

　　到底是吏部尚書長女，從小博覽群書，居民描述她是個圓融知禮、精明能幹的奇女子，心存大器，連小妾的孩子都視如己出，生了兩子一女，都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大少爺葉俊承知書達禮、文質彬彬，三元及第，任吏部侍郎；二少爺葉清澄精通琴棋書畫，是洪武皇帝讚譽有加的知名才子，擅繪花鳥，筆下牡丹尤其栩栩如生，比活物更加國色天香。

　　但居民們最喜歡的，還是三小姐葉安冉，性情醇厚老實、樂於助人，十歲開始跟著母親學習打理布莊，聰穎又有天分，且生得貌美如花，是城裡少年們的夢中情人，可惜……三年前某日夜黑風高，跟來路不明的男人跑了。

　　恐怕是出於嫉妒，人們一面感嘆，一面亂嚼舌根，杜撰一些聳人聽聞的謠言，更甚者將葉家絕口不提的慘劇掛在嘴邊，用乍似同情的口吻，照三餐鞭屍一回。

　　人心向來是最莫測可怕的，世事無不再驗證這點。

　　不過這些街談巷語的可信度往往極低，說不定全是無中生有的謠言。

　　裡頭倒有個消息千真萬確──葉家四少爺將在下周成親，據說他弱不禁風、長年臥病，娶妻是為了沖喜。

　　果然是思想封建的時代。牧謙心想。這更顯得戴如嫣的成功有多難能可貴。

　　此時，結束談話的戴如嫣撩起眼簾，視線正巧與牧謙撞到一塊，極快地掃動，笑成縫隙的眼眸漾起縷縷細紋，像是有意遮掩其中精光。

　　「公子是從外地來的吧！來為尊夫人物色布匹嗎？」戴如嫣向他搭話，微勾的朱唇露出貝齒，和藹可親，絲毫不見傳聞中幹練的氣場，卻莫名令人生不出好感，「我們正在舉辦西洋情人節特惠，所有商品買一送一，歡迎公子入內挑選。」

　　牧謙並未接茬，表情甚至有幾分嚴肅。這是進入劇本後第一個慧眼識人的NPC，僅用一瞬間便正確判斷原身性別，足夠令他心生警惕。

　　這眼光……確實符合民眾口中的葉家夫人，是藉男女服裝細微的差距進行判斷嗎？

　　儘管搭話對象不發一語，戴如嫣似乎不覺自討沒趣，再度詢問他想要買什麼樣的布料、需不需要幫忙推薦，積極的態度讓牧謙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顯然是因著這身質地上等的衣著，誤以為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這個誤解倒是來得正好。

　　牧謙睇望戴如嫣片晌，忽然開口，「我不曾到過布莊，能否請夫人為我作介紹？」

　　「當然沒問題。」略微拔高的嗓音難掩驚喜，戴如嫣點頭微笑道，「鄙店雖然不大，但十分歡迎公子蒞臨，招待若有不周，請您見諒。」

　　「不會，麻煩夫人了。」

　　戴如嫣巧笑倩兮，引領牧謙進入葉家布莊。

　　布莊內部並不如戴如嫣口中的謙辭，空間十分寬敞，環境乾淨整潔，瀰漫一股安定心神的薰香，成功掩蓋大量布匹散發出的特殊氣味，而不顯衝突。

　　五顏六色的布匹令牧謙大開眼界，樸素典雅的純色布、佈滿華美紋路的花紋布、虎紋布，捲成一綑綑，依據色調置於架上，搭配精緻的擺設，給人極其舒適的視覺美感。

　　戴如嫣伴他撫過一塊塊料子，質地各有差異，用途與價位不一，她解釋得十分詳細，彰顯出非凡的才識。

　　「夫人，這裡似乎沒有素麵白布？」牧謙突然提問，視線隨即溜過一圈。

　　戴如嫣動作一滯，瞬間繃緊的面部線條流露一絲沒有掩飾好的慌亂，她迅速轉身，揀選出一匹織有花紋的雪色織錦緞，對他擠出微笑。

　　「這匹如何？姑娘們都喜歡這樣的紋路，典雅又大方。」

　　牧謙看她一眼，平靜地搖頭，「他愛好素色。」

　　聞言，戴如嫣又背過去，從鄰近櫃檯的陳列架上挑出一匹水藍色素麵布匹。

　　「那這匹呢？水藍色，與嫻雅文靜的姑娘特別相襯。」

　　腦中瞬間浮現琴子麒身穿一襲水藍的模樣，依然清雅絕塵，卻比白衣多了分親和。

　　片晌，牧謙仍舊搖頭，抬眼睇向戴如嫣，已看不見方才慌亂，娥眉柔和舒展，像個沒事人一樣。

　　忽然，有個丫鬟走上來，才附耳幾句，戴如嫣立即皺起眉頭，目光迅速瞥向相貌出眾的少年。

　　沒想到對方也正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毫無波瀾，像是看透一切，令她眼皮一跳。

　　「夫人去忙碌吧，我改日再來。」牧謙主動打破微妙的氣氛。

　　戴如嫣有一瞬間怔愣，隨即點頭微笑，語氣客套地說會為他多加留意素白布，牧謙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轉身離去。

　　留意？他怎麼聽說葉家布莊自十八年前便不再販賣素白布，因為已逝的二夫人鍾愛白色羅裙，兩位夫人情同姊妹，為避免觸景傷情才做出此番決策。

　　是懶得對他這個外地人多作解釋？

　　但方才他可注意到了，戴如嫣眼底浮現的情緒，並不是悲傷。

　　不過，葉家暗地的恩怨情仇和他毫無干係，他只是出於個人好奇才出言試探，沒想到會如此順利。

　　他一直很好奇《偕路相逢》創建的遊戲劇本是否真如宣傳說詞──獨立世界觀、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生長背景與經歷，玩家形同穿越到另一個時空──表面上平和興旺，實則暗潮洶湧的葉家算是間接應證這一點。

　　除此之外，經他觀察，這一路上遭遇的NPC都相當真實，即便是不起眼的路人，依然擁有獨特的性格，行為舉止與反應自然而不做作，絲毫沒有其他神經連接遊戲常見的機械感。

　　撇除被囚禁在遊戲裡無法登出這一事實，《偕路相逢》確實是劃時代的好遊戲，帶給玩家的真實感無可比擬。

　　「轟隆──」

　　頂上驀然炸開一聲巨響，牧謙剎地回神，仰望覆蓋蒼穹的厚實雲層，那抹灰色令人心生不妙。

　　要下雨了。

　　才這麼想，豆大的水滴打在鼻尖上，牧謙用大氅遮蓋頭部，很快找到一處有屋簷的平房。

　　裡頭住著一名獨居的老太太，他打了招呼，便靜靜等待雨停。

　　「看來不會下太久……」牧謙低聲呢喃，扭擰略微濕潤的大氅，歸功於此，他並沒有淋到什麼雨。

　　起初雨勢極大，行人與流動攤販慌慌張張疾跑，仍無可避免被淋成落湯雞，而後轉為霏霏細雨，為蒼凌城覆上一層朦朧的雨霧。

　　牧謙雙手抱臂，嗅著空氣裡那股憂鬱又帶有詩意的清新，宛如斷線珍珠項鍊似的雨勢，也算是別有風情的景緻。

　　忽然，視野裡多了抹突兀的純白。

　　定睛一看，有道修長如竹的身影撐了把油紙傘，大步流星地朝他靠近，泥濘受力飛濺，在雪白的衣擺上暈開，玷汙那人冰清玉潔的形象。

　　見此，牧謙忍不住皺眉。

　　琴子麒很快來到面前，居高臨下俯視他，那雙冷灰色的瞳眸宛如冬季裡的一汪清泉，明澈卻散發絲絲寒意，只消輕觸就足以凍傷人。

　　他們站得很近，近得足以捕捉到男人眼底不甚鮮明的情緒──夾雜焦慮的憤怒──模糊了他充滿不解的倒影。

　　被這雙銳利的眼眸瞪著，牧謙的眉愈皺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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