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放遠視線，客棧一樓十分寬敞，六片門扉朝街面大敞，似乎因為還不到用餐時間，客人三兩成群，依舊令室內瀰漫熱絡的氣氛。

　　一張擠滿八人的大方桌正傳來沸騰似的談笑，是群勁裝疾服、腰際配刀的漢子，有名身穿華服、相貌堂堂的青年混在其中，約莫十七、十八歲，眉目清秀卻猖狂，令牧謙聯想到「初生之犢不畏虎」這句俗語。

　　他忍不住多看幾眼，覺得青年那對流露痞氣的眉眼像極了高中時期的顧海清。

　　不知那傢伙進入的是什麼樣的劇本……

　　他並不擔心，畢竟這可是情感模擬遊戲，感情豐沛的顧海清想必如魚得水。

　　牧謙放輕腳步，儘管習於機關算盡，倒是沒算到老舊的樓梯會駁他面子，吃力的嘎吱聲隨下樓的步伐綿延不絕，眾人紛紛對突如其來的噪音投以注目。

　　起初是不約而同的驚詫，漸漸轉為相異的情感，有不屑一顧，也有含蓄的欣賞，以及赤裸裸的打量。

　　牧謙維持著平靜的面色，恍如未覺自己成為焦點。

　　這種目光洗禮令他感到熟悉，只是程度上似乎比現實來得誇張──好似發現什麼珍奇異獸，不盯著他看就會後悔一生。

　　不只如此，四周的竊竊私語大聲到字字句句都能聽清的地步，大方桌那群客人的嗓門尤其響亮，令他步伐凝滯。

　　「林少你瞧，那姑娘模樣可真俊啊！」

　　被喚作林少的青年扭頭，一時就像被人點了穴道似定住，他在眾聲慫恿中咧開直爽又帶點羞赧的笑靨，來回打量的視線毫不掩飾好感，突然朝不遠處的「美人兒」吹了聲高昂的口哨。

　　一記凌厲的眼刀剎地射來，林少嘴裡的哨聲瞬間噎了回去。

　　「系統……原身到底長得多傾國傾城？」牧謙黑著臉，在心底向系統發問，「還是這世界的人普遍智力低下，連男女都分不清楚？」

　　「回牧先生，我認為這是因為您天生麗質、身材纖瘦嬌小，加上披髮，而且冬季服裝厚重，導致旁人容易將您誤認成女性。」

　　披髮也沒辦法，他一個在現代生活了二十來年的男人又不會編髮……牧謙默默扯了下嘴角，「天生麗質的可不是我。」

　　「您原本的模樣亦然，五官及身材比例接近完美，即便是我也能夠欣賞。」

　　牧謙自動忽略系統的奉承，餘光停留在不遠處的方桌。

　　幾名壯漢正誇張地捧腹大笑，絲毫不理會其他客人憤怒的瞪視，林少雙頰微紅，嘴裡不停罵罵咧咧，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

　　不一會兒，他忽然大力拍桌，起身就往牧謙的方向走去。

　　意識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正鎖定自己，牧謙神色微變，下意識瞥了眼四周，可僅僅一剎那的遲疑，林少已一個箭步擋住他的退路。

　　近距離一瞧，眼前一張俊臉仍帶有些許稚氣，更加神似年輕時的顧海清，一時之間，高中的回憶翻湧上來。

　　牧謙在對方開口的瞬間回過神。

　　林少挑著野性的眉，指了指大方桌的客人，「姑娘，我就開門見山了，那群傢伙非要我和你搭話來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你可別……」

　　牧謙猛然撩起眼簾，極快地打斷對方，「我是男人。」

　　「覺得我輕佻……什麼？！」嗓音陡然拔高，林少瞠目結舌地倒退兩步，狠抽一口氣，「你是男人？！」

　　這聲嗓門之大，幾乎把所有視線再度叫了過來，牧謙頭痛欲裂，又有幾分慶幸。也好，現在全客棧都不會錯認他的性別了。

　　下一刻，林少重新靠近，瞪圓的雙眼對他一陣猛瞧，嘴裡反覆呢喃著「不可能」三個字，把他渾身上下看遍了，仍滿臉不敢置信。

　　「不可能啊！你怎麼可能是男人！」林少叫道，如波浪鼓般連連搖頭，突然又啊的一聲，嗓音壓低至僅有兩人能聽見的程度，面上流露幾分得意，「我明白了，姑娘是為了避免騷擾才刻意這麼說的吧？哼哼、光憑一句話，可瞞不了我的火眼金睛啊！」

　　太像了。

　　這自說自話的毛病和顧海清一模一樣。

　　牧謙猛然攫住林少一隻手，帶領他觸碰伸長的頸部，俊臉瞬間掠上紅暈，驚慌失措地把手抽開。

　　「你、你一個姑娘家怎麼這麼沒有矜持……」

　　牧謙深吸一口氣，面對這種類型，他的耐心似乎比往常更容易磨損。

　　「摸到了嗎？」

　　「什麼？」

　　林少下意識瞥了眼曾經觸碰對方的左手，光滑如綢緞的膚觸記憶猶新，令他忍不住又朝略微敞開的衣襟看去，牛乳色的頸子從中竄出，修長而曲條優美，突起的喉頭不禁一滾，面頰變得更加火燙。

　　「咳！姑娘，調戲你是我不對，我、我會……」

　　見青年乍似鎮定，面色卻愈發通紅，牧謙黑了臉，深沉的瞳孔翻湧出難得的不耐，一記冷眼遏止住那幾乎要衝出口的「負責」二字。

　　「需要再確認一次嗎？我有喉結。」

　　語畢，牧謙更微仰下顎，使對方能夠看清他所說的雄性特徵。

　　林少定睛一看，呼吸隨即慢了半拍。

　　前一刻衝動的行徑全化作此刻的尷尬，他扯了下嘴角，餘光瞥見憋笑憋得面部脹紅的友人們，窘迫到想要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更加困窘的是，在林少打算開口挽回情面時，遭他誤會的少年已自顧自提起步伐，與他擦肩而過。

　　那一刻，林少真是丟臉丟到自盡的心都有了。

　　「小二，我想打聽些事。」

　　牧謙急急叫住剛閒下來的店小二。他從旁觀察好一陣子了，終於等到店小二跑堂的空檔。

　　是個又高又瘦的純樸小夥子，一身破舊麻製衣褲隱約能見汗漬，在乍暖還寒的季節裡，露出曬成健康古銅色的四肢，正因為他的搭話而驚得闔不攏嘴。

　　牧謙忍不住摸了下臉，店小二這才如大夢初醒似回神，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

　　見此，他不自覺沉下臉色。他愈發懷疑原身並非無花果妖，而是隻媚骨天生的狐狸精。

　　「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同伴何時出的門、上哪裡去了？」

　　聞言，店小二笑了出來，「客官，我們客棧來來去去的人可多了，不妨告訴我、您尋的人有什麼樣的特徵，否則我實在無能為力呀！」

　　牧謙眉頭一皺，又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以為像琴子麒那樣的美男子帶著傷患入住客棧，應該令人印象深刻才是。

　　「男人，黑髮灰眼，身高約一米九，穿著一襲純淨無瑕的白衣、腰有配劍，頂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牧謙陳述，見店小二仍一臉茫然，猶豫一會兒又開口，「東雪宮琴子麒，別號冷麵劍仙……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是他的同伴。」

　　如果沒有聽過，那他這番話會顯得非常愚蠢。

　　不過他顯然是白擔心一場，提及「東雪宮」的剎那，連同周遭客人的表情都聞之色變，原本熱鬧的客棧彷彿真降了場大雪，一時之間，室溫似乎比外頭還要刺骨。

　　牧謙無法理解眾人駭然的神色，彷彿聽見什麼洪水猛獸。

　　「原、原來您是琴宮主的同伴，請稍坐一會兒，我馬上請掌櫃來！」

　　店小二的態度明顯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畢恭畢敬的口吻令牧謙不禁皺眉，他被半請半攙扶地引導入座，客人們的表情依然古怪，維持著令人窒息的死寂，悄然打量他的餘光驚魂未定。

　　「……公子請用茶。」店小二嘴上說要請掌櫃來，卻先遞給他一杯碧螺春。

　　琥珀色茶湯澄澈，有株小巧的嫩葉在裡頭舒展，一股混雜花果的茶香飄入鼻腔，無疑是上等貨色。

　　牧謙啜了口，驚訝地挑高眉梢，泡茶者手藝高明，適宜的水溫維持了茶葉本身的鮮嫩，入喉回甘。

　　直到茶水見底，他捧著帶有餘溫的瓷杯，才想起不飲空心茶的道理。

　　人不可貌相，牧謙心忖，忍不住上下打量衣衫簡陋的店小二。

　　見他臉部線條和緩了些，店小二面露清晰可見的安心，無意間與他對上眼，嚇得渾身一震，逃跑似衝入櫃台後方。

　　這回，掌櫃很快出現，是名身形臃腫肥胖、雙頰佈滿雀斑的中年男子，微駝著背，面帶飽含歉意的微笑，一上來就壓著店小二向他鞠躬。

　　「公子，鄙姓張，朱三這孩子自幼勤奮懂事，只是還不夠懂得察言觀色，希望您不要追究他的失禮。」

　　這個場面實在眼熟，和現代服務業主管帶著下屬向客人賠罪如出一轍，但張掌櫃瞥向朱三的餘光裡並沒有責怪，小心翼翼地藏著一絲袒護。

　　倒是個護短的好老闆。牧謙幾不可察地挑唇。

　　「沒事，他沒有失禮。」

　　「公子不追究便好。」張掌櫃呼出一口氣，拿著帕子不斷擦拭額頭的動作洩露心神不寧，「至於公子詢問的事……鄙人約兩小時前曾見過琴宮主，宮主問了藥鋪位置便出了門，並沒有告知幾時回來。」

　　牧謙盯著張掌櫃半晌，確認對方臉上並沒有撒謊的痕跡，才發出一聲沉吟，抿唇思忖。藥鋪……是替他買外傷用藥嗎？

　　「系統，能提供琴子麒的位置嗎？」

　　系統沒有回應，想必是做不到乾脆裝死了。

　　牧謙沒有繼續為難。其實問的當下他就不抱希望，只是想試探系統提供幫助的極限。

　　「掌櫃，我想出門一趟，能替我留話給宮主嗎？」牧謙詢問，張掌櫃二話不說從抽屜拿出紙條，像個等待客人點餐的服務生，睜大眼睛凝望他，「……說我醒來不見他，心急如焚親自去城裡找，落日前一定回來。」

　　「好的，鄙人必一字不漏地轉達。」張掌櫃恭敬又誠懇地答。

　　牧謙擺擺手讓張掌櫃回去忙碌，轉身就見朱三仍佇立一旁，他將對方面上的忐忑一覽無遺，想了想，主動上前。

　　「手藝不錯。」

　　遞出空茶杯的同時，牧謙捕捉到朱三臉上浮現的愕然與畏縮，嘴角淺淺的笑因此瓦解。

　　他不可發覺地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走出客棧。

　　他的離去好似也捲走了令人窒息的氛圍，尚未走遠，便聽見客棧內部重新恢復到人聲鼎沸的熱鬧狀態。

　　直到後來牧謙才知道為何眾人對東雪宮又驚又懼。

　　東雪宮在江湖上的地位十分微妙，儘管屬於名門正派，恪守只殺惡人的原則，然而裡頭盡是木心石腹之輩，性情乖僻多變、難以捉摸，往往不通情理而擁有自己一套善惡邏輯，偏偏一個比一個武功高強，而且極其護短，只要招惹上其中之一，形同與整個東雪宮為敵。

　　難怪別人一聽他與琴子麒同行，都是敬而遠之的反應。

　　從人見人愛的鮮花變成了會吃人的妖魔鬼怪……他早已習慣忽視他人眼光活著，只是心想，換作顧海清遭受這般對待，恐怕會鬱悶個三天三夜。

　　想到竹馬露出宛如受挫的大型犬垂著耳、向他討拍的表情，牧謙不自覺挑唇，心情明顯愉快起來。

　　他迫不及待回到現實，給那傢伙一頓能牢記一輩子的胖揍。

　　這一次，無論那傢伙如何求饒，他都不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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