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合法逮捕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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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2
  聽說人在瀕死前會在腦海裡回放記憶,我不想記起那個傢伙,因為我一直忍到現在,整整三天,都沒有去回想那天哪怕只是一秒鐘。

  我看不清楚眼前閃動的黑影,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吸血鬼,我的肩膀跟我的手臂可能已經分家了,因為我無法抬手抵抗,只能一邊猜測自己面臨什麼狀況,一邊驚心膽顫的記起有生以來最可怕的時刻。

  忽然出現在視線內,像黑夜裡突然綻放出一朵雪白無瑕、稀有奪目的花,那種可遇不可求的奇觀,異常突兀的來到眼前。

  她走進教室的時候,全身散發一股含苞開放般的禁忌魅力,每個同學包括我總共三十六位都震懾於她的美麗,視線整齊劃一的轉向前門,有人發出嘆息,有人屏息。那是不屬於人間的尤物,精緻完美的五官,睫毛捲翹眼神迷濛,深色眼珠裡蘊含波光情挑,臉唇蒼白無色,近似病容,惹人心生憐惜。長長波浪栗子色捲髮不可思議地披長過胸口、長過腰際,幾乎長到膝蓋以下了,純白色絲紗層次絕美的蓬裙平口小禮服,經典晚宴般的高級衣著,再再令我懷疑她怎麼會來到平民區、走進一般校園何以選擇這間教室,她是何方公主名媛?或異度空間的迷途者?欣賞過及膝裙襬蕾絲推疊的多層次美感後,我的目光往上移,正好看見她臉上露出一抹淘氣的微笑。當我還在困惑她前一秒停駐在劉依美同學眼前,下一秒停駐在阿慶的座位旁,經過三五次瞬移的跟隨,她忽然轉頭看著我,好奇地偏頭,下一秒鐘,她又出現在另一名同學身邊,又停下來看看我。一直到教室裡面的空氣對流與光線分配迅速變化,提醒我注意,我才發現她停駐過的每一個同學都已經或趴或癱倒在地,一動也不動。

  我不明就裡的著迷眼前發生的事情,腦子像亢奮過度後,運轉功能卡卡的,可能即刻當機。

  我知道她刻意把我留到最後,因為我的座位在教室正中央,聽見後方同學接連倒地,曾經很想轉頭看。她終於來到我的眼前時,我的心跳加速像個初戀的傻瓜。雖然已經知道情況不妙,我還是定定的看著她,彷彿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事物,只有她。我恨我的眼神,我沒有辦法把心底的警報吶喊出來,不能抗拒她的美麗。我一定是中了什麼魔咒。直到她甜甜的告訴我:「同學,輪到你囉!」緩緩傾身,把我逼到椅背不能再退。我的雙手像斷掉一樣垂在兩側,抬不起來,腰桿拚命往後折,也許我根本沒有掙扎,我搞不清楚了,她一手抬高我的下巴,一手放在我的後腦勺,動作溫柔笑容親暱,我得說:「請妳不要靠近我。」

  我只聽見自己的牙齒打顫的像零下三百度。

  她輕輕開啟雙唇,我才知道她的嘴唇為何變這麼紅,她的嘴裡都是血,開啟的嘴裡有明顯的虎牙,尖銳得可以刺穿鋼鐵盔甲。

  我看見她低下臉把我的頭輕輕往旁邊壓,脖子立即被刺了一下,刺下去時本沒有太大的感受,聽見吮吸的聲音後,刺口才有一陣陣炙熱燒灼的痛楚。有股奇妙的幻覺,視線開始失焦,天花板旋轉起來,我的腦海裡浮現陌生的畫面,我無法專心,因為神經末梢漸漸失去知覺,意志飄散遠離,試著蹬開的雙腳一度踢倒前面桌子,發出很大的響聲,我敢發誓我聽見最後一口血被吸走的聲音,就像杯子見底,還想用吸管吸出最後一滴飲料時所發出的空氣聲。

  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昇天歸西的同時,我的手腕被刺了一下。很痛,很突然的充實感從刺口傳遍全身,慢慢的我的四肢有了感覺,不自覺彈跳的手指和兩腳,像失控的彈簧。我幾乎跳了起來,但她伏在我身上,說話的氣息吐納在耳際,指尖撫過我的臉頰,詭異的像極愛憐。

  「我終於可以把自己奉獻出去,如同我所得到的。」

  美妙的說話聲變成長長的嘆息,幾度碰觸到耳垂、臉頰的嘴唇,攪得我尷尬又歡欣。對此反應,又深感羞愧。

  「你——你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像我,好奇心多過危機意識,現在才露出害怕的表情,教我怎麼回頭?」她靜靜的伏在我的胸膛上,將近一分鐘或更久的時間。

  「我已經在你的體內種下種子,它將在你靈魂深處深根發芽,小心,別聽它的,它只想教你殺人。」輕如游絲的說話,聲調興奮顫悸,一隻帶有強大電流的手輕揉我的髮、沿著頭頂到後腦勺反覆搓揉,她的觸摸有意挑撥我的心弦,使我又暈又眩,心智不禁渙散而迷惘,彷彿到了另一個空間,眼前開始飄起空氣中的微塵,嗅到她身上發出的甜甜寒氣,智覺飛遠飛遠,我幾乎聽見流動的空氣觸碰過每一件物品的聲音,跟隨它經過每一個角落。我感覺教室擴大、清晰,空間感嶄新而奇異。燈光快速閃爍、電力消耗的微微焦味,眼前一切多麼不同。一直到她又開口,我才驚覺這都不是錯覺,是我的感官變得加倍靈敏了。「現在你體內充滿了我的血、我的法力,在你下一次用餐成鬼前,不要被逮到了。現在的你可是比一般獵物還補喔!」

  隨著她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變弱,「從此你就只能躲藏、逃命或者殺虐!可惜啊……,我……」吐到這裡時聲音像氣音一樣幾不可聞了。一次長長的吐息後,她突然整個人癱軟在我身上,我還沒決定該矜持還是接受她太過親密的舉止,就發現她文風不動的身體,頻頻冒出了絲縷白煙,我心生不詳,整個人跳起來,愣愣怔怔地看著女魔頭像死物翻落在地。我如夢初醒。

  此生,最可怕的,莫過於此。當然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前一刻我還在想我該不會變成什麼了?下一刻卻目睹了我的結局——一眨眼白煙騰騰的身軀開始處處燃起青藍色火焰,手背、腰際、頭髮、然後佈滿全身,她美麗的軀體燒化成灰的過程不過兩三秒,雪白的小禮服還在原地。

  輕煙散盡。

  我的左手腕插著一條管子,管子另一端之前接在她那邊,現在,在灰燼裡。




  那一天回到我腦海裡,我重新體驗一次人生中最可悲的事情:不是我的遭遇,而是女魔頭沒了,我不知道自己該逃去哪裡。

  夜間輔導課最後一節,因為過幾天就是暑假,有些班級提早下課,走廊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當我聽見熟悉的踩著高跟鞋、步伐輕快的腳步聲步上階梯,沿著走道走來,我知道那是我們殷勤可愛的班導的腳步聲,她頭髮上的髮香像春天的氣息,永遠那麼芬芳宜人。現在卻像一股威脅先竄進教室裡面來。

  我看著歪七扭八倒地死絕的同學們心底無來由的發起焦急。

  沒有人活著,而我,我恐怕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去上法庭作證:是是是是…兇手是那一堆灰燼!我?我……我也是受害者!——可是呢?誰會相信我?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留下來的我很理所當然的會被當成頭號嫌疑犯啊。還有,天曉得我現在變成什麼!

  霎時間,充滿暗示性的話語像一柄權杖在我心頭一揮:

  『從此你就只能躲藏、逃命或者殺虐!』

  我心頭萬念俱灰,縱身一躍,在跳下三樓竟輕巧的平安落地時毫不遲疑,直覺的隱沒在建築物的陰影裡。




  我不斷安撫自己最糟最壞的事情都在那天發生過了,不過我發現我的雙手被上了手銬,人影接續出現在我周圍,分心時腳上也上了腳鐐。這是什麼情形?

  「你因違反吸血法第一條『禁止私自狩獵』被逮捕!」有個人急急地晃了晃手警告:「我們是吸血法維護者,你千萬不要反抗,我們有現行犯行刑權。」

  「逮…逮捕?我…我做了什麼?」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話。也許我說的是廢話,我是遇到鬼差的倒楣鬼,他們理所當然要抓我。

  「證據在這裡,你是現行犯!」另一個人緩緩降下來時帶來一股濃濃的香水味。我才在奇怪吸血鬼警察竟然噴香水,他低頭點了點環抱在他手上的女子,說:「你剛剛吸了這女子的血,現在自行認罪或許還可以減刑,否則出動檢驗官的話,你就是下跪求情也得關進死牢。」

  「我?我沒有!我咬都沒咬!」我抗辯著抬起銬在一起的兩隻手猛搖。「真的!你們可以檢查她的——」

  一陣陰鬱森冷的氣息逼出膽寒的噤默,我背脊有把大刀抵著似的,一個冷澈的聲音在背後說:「我們知道你有瞬間療癒傷口的法力。」

  我瞪大根本看不清誰長怎樣的血眼,說不出話來。我太震驚了,吸血鬼也有療癒傷口的能力?驚訝的張大了嘴,可沒想到我沒回話會被當成默認。

  「他認罪了!帶走!」

  到底有幾個人啊!

  我被嚇壞了,左右都有人架著我,卻還用一條長長的鐵鍊從上臂綑到大腿,我不是已經上了手銬和腳鐐了嗎?我能夠做何反抗?現在還有一個人在我背後猛推,前方拉著鐵鍊另一端的人又猛拉,勢不可擋的強制逮捕像是沒了天理,這該不會是私刑吧?喂喂喂,我要跌倒了啦!他們到底要把我抓到哪裡去?我不禁失控地大喊大叫了起來:「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沒有咬人啊!」

  「安靜!你故意引人注意嗎?」那個刺冷的聲音說。

  「我唔——」

  我的嘴被塞進一團布,這時候還調侃的想但願這不是誰的臭襪子,是不是太沒有危機感了……

  不對不對不對!

  我想大喊,雙腿伸直死命停下,沒想到這群人這麼容易跟著停了下來。

  我開心的以為他們聽進我剛剛的話了嗎?

  「很好,現在事情大條了。」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被他的語氣嚇到,有法就有公平,雖然「吸血法」聽起來本身就沒有道理,如果吸血這件事有法律規範可依據?不管那代表著什麼樣的秩序,他們自稱是「維護者」,我真的沒吸血,不,我根本沒咬人,我不會有事的。

  「拒捕等於挑戰公權力!現在開始執行『合法逮捕』!」

  「唔?」哈囉?是我的耳朵有問題嗎?

  「帶走!」有一個很遠的聲音說。真的好大的陣仗啊!到底有幾個吸血警察來抓我?

  「唔唔唔——!」我拚命想問問題:說什麼「合法逮捕」,我真的聽不懂啊?那難不成一開始是「非法」逮捕?喂喂?這是什麼情況?誰來跟我解釋清楚?

  可是沒人(現場是沒人)理我!我立即被左右脅持著飛升至樓頂,我努力眨眼,想把眼眶裡的血眨掉。心裡的恐慌已經上達頂點,眼前忽然一閃一閃的,隔著矇矓的一片紅色迷帳我看見有座龐然大物朝我這兒靠近,費了好大的勁,分辨物體的邊緣,想知道那是什麼,直到有個氣閥的空氣聲,一陣熱流撲上來,我終於看出那龐大的漆黑物體是一艘飛行船,我真希望我沒看清它。

  我快崩潰了,很想放聲大叫吸血鬼哪裡會有飛行船呀?錯亂的現實攻擊我,在這個問題之前更離譜的不就是為什麼會有吸血鬼嗎?我有點接受的安慰自己,對啊,而且我就是。我已經一再的看開了,反正我是倒楣鬼——哈,真貼切,都是鬼。但是有個人以熟練而冷酷的聲音提點我:「上去後就等於進入司法程序,我有義務告知你你的權利,現在開始你說的每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如果你要請吸血法辯護者,我們可以協助你通知他們前來。若沒有,代表你已經接受這場審判,任憑吸血法處置。」

  不!不——對!聽起來不對啊!

  我面露驚恐,被架上飛船。飛船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走的像風一樣,我真懷疑,只有我沒有夜視眼嗎。

  我方寸大亂,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讓我覺得自己死定了。他們提的吸血法,不要說我根本沒聽過,但就算我認真的想抗辯,我是孤單的被創造出來的無知新生鬼,創造者已經死了,我沒有誰可以通知,我是不可能有辯護者可找的,只能任憑他們說什麼法怎麼處置,難道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定了?

  莫名其妙的變成吸血鬼就算了,我根本都還沒咬過人,然而他們壓根兒沒打算聽我解釋,我感覺我將會就這樣一路被吸血鬼警察安個莫須有的罪名。

  我就要死了呀。好突然。

  絕望之際,熟識的臉一張張的浮現腦海,我忽然眷戀的想起我的家人,和每一個死去的同學的臉。

  媽媽、爸爸,對不起,我應該趁著還有機會,偷偷回去看你們一眼。小光、小瑜,我可愛的弟弟妹妹,我為什麼沒有趁著還有機會回去看你們一眼。

  對不起,我的同學們,雖然我平常不合群、搞自閉,我真的很喜歡你們,總是笑我「宅男、菜包」的輝爺也是,我並不討厭你,我只是不知作何回應。很抱歉我連新聞都不敢看,不知道你們後來怎麼樣了,被父母帶回家了嗎。

  嘻嘻。帶回家……?我所有的理智都在崩解。

  耳邊突然響起女魔頭的笑聲,我雖怕偏偏又喜歡她的笑聲。

  她的灰燼。

  我不覺笑了出來。

  嘴裡的布團被拿掉了,他們問了什麼,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現在最好拒絕回應所有問題。

  啦啦,乾脆我不要聽他們說話。

  啦啦啦,好神奇,我的耳朵像塞了耳塞,我真的聽不見他們說話了。

  啦啦啦啦……,我哼著宮崎駿的天空之城。

  我覺得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了,對已經看過吸血鬼死法的我而言,還有什麼好害怕?不就是化為灰燼。




  但我究竟是冷靜了、還是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