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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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2
《禁語》
第49章 合約

  做愛之後,我們整個身體都臭臭的,有一種明顯的性愛氣味!在T市這樣有品味的大城市裡,要找一個澡堂實在困難,我們唯有買一套全新的服裝,再大開車窗,讓大街污濁的空氣吹走車內的另一種污濁。
  大半個小時後,我們去了一家普通麵店吃廉價河粉,接著又啟程前往老家。
  我老早知道哥哥對老頭子又敬又怕,但是會怕成這個樣子還是頭一遭。
  亮藍色房車駛到我所熟識的地區,我的地理知識終於回來了,簡約的T市地圖在我腦中越發鮮明。
  我很快便發現,哥哥的行車路線根本是挑最遠的,仔細看看窗外,就發現有些風景重複播放了。
  啊,其實憑身體的感覺就知道,車子不斷在東──南──西──北──打圈圈,跑幾條馬路後又回到原來的紅燈位置。
  越接近老家,哥哥越愛挑相反方向的路。每次轉彎後停下,他都會把手抽回來,拿紙巾抹掉手汗。
  如是者,一抹、二抹、三抹的,垃圾桶都充滿了紙巾。

  「嗯哼哼……哼……」
  在這沈悶與繃緊至極的車廂內,我忍不住哼出我記不起名稱的旋律,那是食店客人等待一小時卻得出一碗蟑螂麵的輕快惡搞曲風。
  哥哥問:「這是什麼歌?」
  我答:「我忘記了名字。」
  他笑笑評價:「挺有趣呢。」
  然後他的表情回復如臨大敵的僵硬,繼續繞路而行。
  ……那個啊,我不介意跟哥哥多待一個小時、一整天啦!不過困在車子裡太悶焗了,尤其是、尤其是我們不久前就在車子上幹出那種會出汗的重度運動。
  我算了算路程,距離老家只差幾條街,只要他想,五分鐘內必能到達。
  哥哥到底在怕什麼?
  現在的他什麼都不缺,只差了點兒面對的勇氣。這正是我崔逸向登場的時候,我們是兩個人一起的,當然也得兩個人一起戰鬥!
  我堅定地說:「哥哥,我會跟你一起!」
  崔子行訝異地望過來……啊,這個角度真不賴,一絲頭髮正巧隨風落到眼睛上,有一種秋風下等待著誰的韻味。
  我將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更肯定地激勵他:「如果老頭子敢罵你打你,我會先揍他一拳,讓他不醒人事,所以你不用怕啦!」
  哥哥皺上眉頭,嘴唇卻綻放出一朵燦爛的花兒,兩角向陽光的方向延伸。
  「不可以對爸亂來。」
  「他不對我和你亂來,我就不會對他亂來!」
  「那麼,祈禱爸不要對我們亂來吧。雖然最亂來的是我們……」
  我們哪有亂來?這實在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我們是相愛多年,跟一般情侶同樣經歷過單戀、告白、牽手、kiss、上床種種階段的,哪一步有亂來?
  咦?手背忽然有一陣暖意。
  我垂頭看看,哥哥不知不覺間,左手放棄方向盤,轉而搭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上方是他的手,下方是他的大腿,完全被他夾住了。
  「不過,只要是跟你一起亂來,我絕對不後悔。」
  沒錯的。將我和家族、事業、前途放在天秤上,他選擇的是我。這四年多以來,他到底過著怎麼樣的生活?有沒有天天思念我?
  我不再需要私家偵探那堆冷冰冰的資料,我要聽他親口說;除了對我的感覺,還有對很多人與事的感覺……他對崔絲縷的感覺,他為什麼這麼執著老頭子,他捨得放棄自己的似錦前程嗎……
  好多好多,我全都想知道。
  這些問題,還是等哥哥跟老頭子商談好再問吧。
  反正我們的未來還有很長、很長。

  哥哥沒有再在馬路口兜圈了,房車溫吞地轉入最終直路,以銀色小魚的身姿直滑到老家停車場。當引擎熄滅,兩人跨步走出車子,我第一次感覺到無可比擬的緊張感……就像一對小情侶跑到爸爸面前請求「把你兒子交給我吧!」的感覺,而事實正正如此。
  瞧哥哥握著公事包的手已經起了青筋,足見他遠比我緊張百倍。
  當傭人蛾姐熱情地為我們開門,我再次為哥哥打氣:「沒問題的,有我在!」
  哥哥點點頭,臉上沒有笑容。
  我們回到大廳,在蛾姐為我們沖熱茶時,我首先開口:「老頭子在哪兒?房間嗎?」
  蛾姐睜圓了眼:「哎喲?老爺去公司上班啊……」
  ……啊!對耶,今天不是假日!哥哥特地請假向我解釋真相,但老頭子沒有請假耶?可惡!我曠課逃學太久了嗎,竟然連這種基本常識都忘掉了!
  不對不對。哥哥肯定知道老頭子不在,他這麼早來幹嘛呀?
  我向身旁的人投以詢問眼神,但他一臉「我早知道」的模樣,安定地品茶,還一副很有研究的模樣稱讚:「蛾姐,這茶蠻香純的。」
  有一剎那,我那高速運轉的腦袋聯想到一切都是陰謀:崔子行又在騙我,目的是讓我乖乖回來老家,二度軟禁我,滿足老頭子的惡趣味。不過,當我試探地走出屋子外,甚至跑到隔壁那戶人家門前,老家並沒有人來抓我。
  後來老媽從朋友家裡回來,哥哥親切地跟她聊天,互換這些天的見聞;我跟在哥哥後面,老媽有問我就答,老媽沒問我就將甜點往嘴裡塞。
  唉,好悶。哥哥對別人總是保持那麼溫淡的笑容,有時候真搞不懂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嗯……對著老媽,他應該還是真心的吧。

  我就這樣忍耐到夜晚,當老頭子終於出現,我先前累積的緊張感早就一掃而空,甚至無法追回來了。
  相反,哥哥看見老頭子後,淡然的神情登時變了,沒有正視對方,僅僅用機器人似的動作點頭示意;老頭子來回掃視我倆,看來也料到這是什麼狀況,整張臉都發黑。
  他們的對視很有暴風雨前夕的寧靜,但我卻悶得打呵欠。
  本來哥哥想吃完晚飯再跟老頭子談判,或者是拖延到明天、後天……不過在我一句「我們有話要跟你說」後,老頭子點頭示意,崔子行瞄了我一眼,誰都不能退縮了。
  老媽和傭人個個露出複雜的表情,沈默不語。
  晚上將近八點,我們父子三人來到二樓的書房。說是書房,卻足以媲美公司老闆的專屬房間,除了書架和書桌,還有專門用來接見客人的幾張沙發與玻璃桌,相當奢華。
  我們正是坐在談公事的這張沙發上。
  才剛坐下來,哥哥便沈默地從公事包拿出一份文件。
  我斜眼瞄瞄,唔,好像是合約。
  合約有些歪斜地攤開在玻璃桌上,竟只有短短的一頁,白紙黑字分明。字體有些小,我難以從我的位置細讀合約條文,但清楚看到最下方哥哥和老頭子的簽署。
  這是什麼?啊,我記得,當初哥哥說要滅了秦家,是因為跟老頭子有協議……就是這個嗎?
  我偷望哥哥,驀地嚇了一跳。
  他……他緊張得額角出汗,抓著褲子的雙手都印了些汗水。怎麼回事呀?
  坐在對面的老頭子無聲嘆息,他好像很疲累,很失落,平常那不怒而威的氣派消失了,竟成了普通的老頭子。
  一觸即發之勢,連我都忍不住繃緊了我全身神經,不敢妄言。只見老頭子慢慢走到書桌那兒,打開最底部的抽屜,從公文袋裡抽出一疊廢紙,又從中間挑出一張紙,平放在玻璃桌面。
  這是跟哥哥那張一模一樣的合約。
  老頭子平靜地望向我:「逸向,有看過這份合約嗎?」
  我沒料到他竟然會問我,遲疑了幾秒鐘:「……沒有。」
  「你先看看。」
  哥哥也向我點頭示意,那我更不可能不看了;這到底是什麼啊,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難道是我和哥哥的私奔協議?還是同居協議呢?哥哥替老頭子滅了姓秦的,贏得了聲譽,這樣的小小要求應該不過份啊。
  我用兩根手指將合約端起,小心地不讓手指遮住文字。
  ……咦?
  跟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不,豈止是跟想像不同。
  給我一萬次機會去猜,我也不可能猜中。

  合約是什麼,我略知一二。比如說,合約往往有一方必須付出。
  在這一點,哥哥明白地列出了他的付出:讓一個總資產有八千萬以上的大公司倒閉,令崔家能從中賺取利益。

  「在喝醉的時候,我不慎說了:幹出一番好成績,讓一家公司倒閉,我便答應子行任何事情。之後還簽了合約。」老頭子補充道,當中混揉了媲美黑咖啡的純粹苦澀。
  這下我總算搞清楚了。為了實現合約,哥哥必須讓一家大規模的公司破產。這麼湊巧地,崔絲縷握有秦家的重要把柄,不用等上十年便能達到目的。
  於是,秦家這麼湊巧地成為犧牲品。
  不過,哥哥的付出並不是合約的焦點。
  整個合約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哥哥的所得。
  合約中並沒有「崔子行跟崔逸向一起」或是意思相近的字句,合約裡根本沒有提及我的名字,從前頁翻到後頁,並未發現任何跟戀愛相關的詞語。
  合約中央列印著的,是我凝視了十幾遍都無法理解的句子:

  「事成後,崔子行跟崔越一家所有崔姓人氏脫離血親關係,崔子行從今以後將不再姓崔,亦不可再使用『崔子行』此一身份。」

  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啊……這跟我在一起毫無關係,這跟一切都扯不上關係,這樣做不能帶來任何好處的。
  我理解錯了嗎?
  看了第一遍,我覺得不可思議;看完第二遍,我越漸覺得不對勁兒;看完第三遍、第四遍……我的心忐忑不安。
  總覺得……這太不真實了,彷彿是哥哥寫錯了字,或者說話太急,引致看眾產生嚴重誤解。
  不會吧……脫離血親關係?以後將不再姓崔?那他要姓什麼?名什麼?
  他……崔子行,以後不會再是我的哥哥?這怎麼可能?
  我不信邪,把老頭子的那份也捧起來看,兩紙對照,內容一模一樣。

  寫的都是崔子行不要再跟崔家有任何關係。

  「哥哥?這是……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這不是跟我一起的合約,這也不是讓哥哥的事業飛黃騰達的合約……這是完全毀滅哥哥一生的可怕合約!
  我無助地望向崔子行,但見他眉間流露幾分猶豫,他肯定是後悔,後悔為什麼立了這種合約,這種狗屁合約!
  他之所以一拖再拖,遲遲不敢回家,正是因為這份合約!
  以前我老是想:他不是我哥哥的話該有多好,那我們就是普通的同性戀人,可能會被歧視,至少不會被人說成是兄弟相姦、變態亂倫、道德倫喪……但現在,我為這種想法後悔了。
  真的後悔了。
  我現在的臉大概是老頭子酒醒之後那張惆悵的臉。現在的老頭子,也許已經做好一切心理準備,但在這關鍵時刻,他不放棄最後的勸喻。
  「子行,跟意識不清的人所定的合約沒有約束力。」
  「可惜沒人能證明你當時是否意識清醒。」
  「離開了,你就不能回來。我不會讓你回來。」
  哥哥似乎想笑,但嘴角根本勾不上去:「嗯……我知道。」
  老頭子再度嘆氣:「我不會留任何錢給你,公司的職位會被革除。你無法從崔家取得一分一毛。」
  「嗯。」
  「你不再是崔家的繼承人,在我死後,你無法分到半點錢財。今後你的一切跟崔家無關,崔家的一切與你無關。」
  「嗯。」
  「無論我和你媽是病是痛,是生是死,你無權得知。」
  「嗯,我知道。」

  不行,這種對話到底是什麼、根本不合理!
  魚與熊掌、魚與熊掌……為什麼除了熊掌,崔子行還得失去這麼多?這樣子還公平嗎?
  我氣得把這兩份滑稽的廢紙摔到地上,大聲吶喊:「這不算數!吶……吶!我想起了,不可能這麼輕易脫離血親關係吧,又不是夫妻離婚!難道脫離了親子關係就不用供養父母?如果、如果可以這樣,早就有一堆不孝子女跟父母脫離了關係,拿著一大筆錢自己用啦!」
  「沒錯。」
  意想不到的是,回應我的人竟然是崔子行。對於這個問題,他顯然早有準備:「親子關係是人一出生就連帶著的,父母與子女無法迴避關係中的義務與責任,除非死亡。」
  「死亡?」
  「是啊。」我看見哥哥在桌底下弄了弄手指,「你聽過死人要負上繼承人責任嗎?」
  我衝著他大叫:「那……那你現在要死?我不懂!」
  哥哥勉強升起笑容,不一會兒又沈沒:「不是真的死亡。名義上,崔子行將會死去,從未來徹底消失;實際上,我會用另一個身份活下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但這個空間的空氣已經太悶焗,我的胸口還是窒息。
  「所以……你再也不會是崔子行?你不再是我哥哥?」
  「嗯。」
  「你……如果崔子行這位大少爺死了,那你呢?你還剩下什麼?錢……還有吧?屋子,山上小屋是你名下的,不是嗎?」
  「那是崔子行的,不是我的。」他合起雙掌,臉部朝向天花板的燈:「因為我會死,所以財產將由我的家人分了。我會把S市那間小屋歸到你名下。另外,你以後會是爸和媽唯一的親兒子,你大概能繼承這個家吧……」
  什麼?繼承人什麼的我從來不稀罕,山上小屋我也可以不要……那間小屋的價值,本來就是建基於我和崔子行一起的生活!
  「我不明白,你這樣做是令自己一無所有!你……你什麼都不剩下來!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好處!」
  「有啊。」
  他再度向我笑了,再讓我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巴。我偷偷瞟向老頭子,只見他已經閉上雙眼,無力地頹在椅背上。
  接著,一陣熱風吹來,音量之小,不用力傾聽就無法抓得住:

  「我不再是你哥哥,不再姓崔。換言之,我可以大大方方追求崔逸向吧?」

  我鼻子瞬間酸了,但相比起開心,我更悲哀得想哭泣。
  魚與熊掌啊,原來你早就選了魚。
  為了我,你捨棄了你的過去、現在,還有那原本光輝美滿的大少爺將來。
  為了跟我在一起,崔子行選擇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