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壹: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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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9
深秋,樹林被染上如暮般的顏色,強風肆虐,還時不時地扯下了大把楓葉。原本該是讓人不禁駐足欣賞、挾帶狂暴之感的美景,卻因融於黑暗之中而被忽略。
藉由夜幕的掩護,幾乎是無法察覺其中有一抹黑色的身影閃過,定睛一看,那身影敏捷地穿梭於林間,竟是絲毫不受枝葉的阻礙!再細看,那身形似乎是名男子,然而由於他全身上下除了一雙眼以外,全都包裹在黑色衣物之下,便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儘管正被大批妖怪追趕著,男子的動作卻是不疾不徐。
沒錯,就是妖怪。眾人皆知世上有妖,卻僅有少數人真的見過。然而,與人民的深信不疑相對的,是他們對於妖怪的無知。
正是因為無知,所以感到畏懼。妖怪對於「被懼怕」這件事上有著異常的狂熱,沒有一個能夠例外,這是他們的天性。他們隱藏自己,藉由人們對自己的不瞭解ーー不瞭解他們的特性、不瞭解他們的弱點ーー四處裝神弄鬼。
然而有一種職業,他們居無定所,一邊遊歷,一邊觀察、紀錄乃至畫下妖怪,並將之匯聚成冊。他們可以說是世上最瞭解妖怪之人,也是資訊的掌握者,負責維持人類與妖怪間的平衡,其名為ーー妖怪繪師。
讓我們把鏡頭移回男子這裡。只見他與追兵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不知不覺間便沒有追兵的蹤影了。可男子明白這只是暫時的,若無法完全擺脫,那麼就隨時不能放鬆警惕。
面前就是懸崖,男子卻是毫不猶豫地縱身而下。由於視線死角的關係,再加上「跳崖」這個可能性不是誰都想得到,因此男子只要不出意外,便不會被追兵發現了。
他在崖底先是環顧了一下四周,便徑直朝一個方向走去,而男子的身後,也就是方才他「降落」的地方,卻突兀地有著一灘水跡。
不多時,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崖底,原來那裡竟是有條隱密的山洞。山洞貌似是通向外面的,男子走了有一陣子才終於看見亮光。而他在走出山洞之前,先是到靠近出口的一塊大石頭後,拿出了他事先放在這裡的行囊,並確認裡面的物品是否有缺失。
行囊裡的東西不多,也就一個大水袋、一些貨幣與筆墨紙硯罷了。
男子將夜行衣脫下放入行囊,於是便顯現出了男子的本來樣貌 ーー一頭雪白的長髮及膝,白瞳、白眉,就連身上的衣服都是白的!而他的五官立體,眼角微微上挑,甚至在左方還有一顆淚痣,配上他的眼神,看來便是個薄情淡寡之人。
走出山洞,卻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儘管那人戴著面具,仍舊能看出對方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難不成……是追兵?被發現了嗎……男子心道。
薄唇一抿,正當男子準備出手之際,卻聽見對方那因尚未完全變聲而略微沙啞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些許少年的青澀。
「方才我在山洞中發現一枚行囊,當中有許多妖怪的繪畫,並且一旁標注著它們的特性,我想……您就是妖怪繪師吧。」
男子聞言不發一語,只是冷冷地看著眼前人,而少年則是繼續說著。
「我為隨意翻看您的行囊致歉,但我並無惡意,只是希望能尋求您的協助。」
接著便是片刻的寂靜,然而對內心急切的少年而言,卻彷彿已經過了許久。
「縱吾乃妖怪繪師,吾又憑何助汝?汝與吾素不相識,吾便是殺了汝又何妨……」
「請您斬了我。」在男子的話語尚未完全落下之際,眼前那人便語氣堅決地說道。
男子先是一愣,而後回過神來,心裡奇怪,怎麼這年頭精神異常的人越來越多?儘管他大可以忽視對方那奇怪的要求,直接繞過他從這裡離開,卻還是施捨給了對方一句回答。
「可。」
既然有人一心求死,他也不介意順手給他一刀。再說,對方可是知道了自己妖怪繪師的身分,在妖怪繪師被當權者下令緝捕的如今,為了不使身分外洩,就必須滅口。
男子將長刀拔出,緩緩抬手,接著便以極快的速度朝對方脖子處斬去!
然而在刀接觸到脖子的一瞬間,那戴面具之人感到了不對勁,在喝止的同時用左手直接握住了刀身。
「等等!」
儘管男子聽見後,從揮刀到停手的時間已經很短,那刀也已經深入脖子快半寸了。
對方將刀撥開,怔怔地用左手撫上方才感到刺痛的地方,想確認脖子是否真的受了傷,卻發現因為直接握住刀身的關係,自己的左手也早已鮮血淋漓,根本無法分辨其中有沒有從脖子流出的血。不過其實也不用特地確認,因為左手上的血跡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為什麼……難不成傳言竟是錯誤的……?」他感到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太過錯愕使得他竟是完全遺忘了要包紥傷口這回事,放任鮮血直流。
而此時,男子早已將刀收了回去,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滿。
「汝該慶幸吾並非嗜殺之人。」否則單憑此人的出言愚弄,就該是個死罪。
男子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去,不想與面前這奇怪的人再有交流。
但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順心如意的。
「請您留步!」直到聽見那雪白男子的聲音,他才回過神來,迅速地將傷口處理好,卻發現對方儼然已經不在面前,急忙開口想叫住對方。
可那男子依然如同沒聽見似地繼續前行,面具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衝到他面前,慶幸的是,那男子總算是停住了腳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少年「噗咚」一聲便跪了下去。好吧,這下那男子倒真是有些感到好奇了。不過他好奇心本就不旺盛,知道了固然不錯,但即使一輩子不知道倒也不很在意。
「請您收我為徒!」
少年認真的眼神,配上剛剛才被包紮好、由他「正在拜師」的人所斬傷的傷口,怎麼看怎麼個詭異。然而當事的兩人好似都不介意一般,故事依舊繼續發展下去。
「吾無能為也已。」由於習慣使然,男子是想也不想就先拒絕了。
儘管身為妖怪繪師的確是需要一個傳承者,教導、同時也是監督他成為一名優秀的妖怪繪師。甚至老實說,自己對於妖怪繪師這職業也並無多大的熱愛,僅僅是出於一種責任、義務,以及沒別的事好做的態度罷了。若是能找到一名傳承者,並把擔子丟給他固然不錯,可畢竟也不是人人都有能成為妖怪繪師的資格。
若想成為一名妖怪繪師:首先,得要會畫畫,這是當然的;再者,心性要佳,不能為了一己之私任意洩露妖怪的資訊,也不能偏私於人類或妖怪任何一方,更不能利用蒐集來的妖怪弱點大肆捕殺妖怪;最後,也是最難達到的ーー必須要能夠常常遇到妖怪,這非常講求緣份與運氣。
雖然最後一點聽起來很玄乎,但不得不說它的確是很重要,否則,一個連妖怪都遇不到的人,又要如何去紀錄妖怪?
男子看了看眼前的人,之前就曾提過,他倆素不相識,因此根本無從判斷此人是否適任妖怪繪師。但若是對方有合適的資格,收作徒兒倒也並非不行,畢竟早點收徒,就能早點卸任。
抱著這樣的心態,男子嘗試向眼前人提出了問題。
「汝為何欲為妖怪繪師?」
之前因被拒絕而低下頭的面具少年此刻緩緩地抬起了頭。不是已經拒絕自己了嗎?為何還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懷著一點疑惑、一點納悶跟一點失落,他還是好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其實有隻妖怪正盤據於我的體內,而我希望能藉妖怪繪師之力,將之祛除。」
少年用一種帶著執拗的眼神望向男子,頓了一會兒便又開口。
「如今我戴著這面具,無法以真面目示人也是因此妖怪。然而我走遍許多地方,對祛除我體內妖怪之法,卻仍舊是毫無所穫。」
他雙手緊握成拳,神情黯淡。
若不是那妖怪,我也不會因此而被通緝……它究竟都用我的身體幹了些什麼……!少年心道。
「既然無法祛除,那麼成為妖怪繪師或許是唯一之途。既能遇見與我相同、飽受妖怪之苦者,助他們脫離折磨,且妖怪繪師身為最熟悉妖怪之人,我也能親自找出消滅那妖怪之法。」
語畢,少年的眼中閃過一抹沉痛與低落,那雪白男子卻絲毫未注意到,只是逕自開始思索。
在印象中,自己並未見過類似的妖怪,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世上仍有許多種妖怪並未被發現,成功驅逐他體內妖怪的機會也不是不大。
至於能否成為妖怪繪師,男子心中卻是打了個問號。
儘管不明顯,但從對方的言語之中,能察覺到他對於妖怪的敵意以及憤恨,雖說是可以理解,但若作為妖怪繪師是不完全合格的。與其花時間改變他對妖怪的想法,還不如再另外找一名合格的繼承者,反正,自己也有的是時間。
「汝資質不佳,吾不願收汝為徒。然汝體內妖怪並非無解決之法,若汝竭力尋之,終有一日或可如願。」
聽見對方略有些敷衍的回答,少年望向那名妖怪繪師,眼神卻不復當初的低落,而是帶著一種堅決。
「您並不瞭解我,如此便認定我不適任,是否太過輕率?更何況勤能補拙,我自信能比他人成倍努力,希望您給我一次機會!」
男子內心嘆了一口氣,所以說,這種人果然是最麻煩、最令人頭疼的啊……
「汝可嘗見過妖怪?」
雖說拒絕的想法有稍微的鬆動,有些重要的事情還是得先釐清才行。
而少年則是仍然不懂這問題的用意何在便回答了。
「是。或許是因我體內妖怪的緣故,我時常見到。」
少年咬住下唇,暗自惱恨當初的自己為何總是沒有能力捕殺那些妖怪,讓它們一次次從眼前逃掉。
而男子心中則是對少年有了稍微的許可。
關於妖怪繪師的必備條件,第三點算是合格。第二點……勉勉強強還能有救,至於第一點……若是有慧根就收了吧。
「汝可善畫?」
聽到這裡,少年也大概明白對方問這些問題的用意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樣……他不禁有些欣喜了起來。
「善畫說不上,僅是作為興趣罷了。」
「汝可有攜畫?」
「有的,請您過目。」他邊說邊從行囊裡取出全部的畫來,說是全部,其實也就五、六張罷了。
少年心中忐忑不安,畢竟自己一窮二白的,連作畫用的墨都是用些泥巴或果漿取代,紙張也都是劣質品,一想到對方可是以繪畫為職業的妖怪繪師,還要給他看這種作品,臉頰就不禁微微發燙。
身為妖怪繪師的男子接過畫來,緩緩翻看,倒是沒有多在意那些,只覺令人出乎意料地滿意。
男子把畫遞回去,內心想道:除了對妖怪有些偏見以外都尚可接受,以後接觸妖怪的機會增加,或許就能改善了吧,看來也並非是不可雕的朽木。
「汝於妖怪也病之,然若為妖怪繪師,於妖不可不敬,必視之與人同,縱是者,汝亦執意為之?」
「…………若,能使我的身體不再被妖怪奪去,我願從此對妖怪平等視之。」
他雙手緊握,花了好一番心理建設才勉強把話說出口。不過他說出這句話並非是用來虛應故事,儘管偏見與刻板印象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他卻是真心願意為了那一絲希望而去嘗試。
「夫從今爾後,汝即為吾之徒。汝當明辨是非,聞過則改,不驕不躁,且不為物慾所惑。」
「徒兒在此拜過師父!」
他立刻激動地行了個拜師禮,直到他師父應允才起身。然而,他突然想到:他們師徒倆竟都還不曉得彼此的名字!
「師父,徒兒名為雙,雙眼的雙。敢問師父的名字是……」
「無需多禮,吾不喜被如此稱呼。」
男子在說話的同時看了雙一眼,爾後便向山外走去,只留給了雙一個背影。
「吾名為霜,雨相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