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一個人工造出且充滿嫉妒心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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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8
【第三章】07. 一個人工造出且充滿嫉妒心的人類



她不願相信。

她告訴自己,她不會成人類的。

即使「伊芙蓉」出現了。即使「Q0006435」與「伊芙蓉」共存共用同一副軀體,都改變不了「她們」是人造人的事實。本質,是人工異能軀體,就連「情感」表現也只是電腦系統將資料檔的帶入,好模仿所謂的人類。模仿「人類」這個範本。

模仿人類,不是等於人類。

某些功能允許模仿到近似人類,但不能夠是人類的虛假。

她們,即是「虛假」。外在於形,是高科技打造的精緻虛假。內在無形,層層剖開到最終是空無。

她們,空無一物。


 空空如也的她們,怎能成為人類?

空無,何須成為人類。何須擁有自我。

她,有「自我」嗎?

從人工子宮機器裡被系統喚醒睜開咖啡色雙眼開始,直到從地下實驗場被帶去卡登諾沙咖啡店之後,她都能確切的告訴任何人,她有「自我」。雖然是在人造空白靈魂內植入了感情系統,由人工方式製造的「自我」。

然而,她早在幾年前已捨棄了「自我」。捨棄,是為了維護。維護自己僅有的存在意義。

為了維護「自我」的存在,她選擇忽視莫寧兒在遊樂場裡熱吻陸迦儂的事,她選擇假裝不在乎莫寧兒眼眸裡的得意洋洋。這是第一次讓她強烈感受到無法控制「自我」。殺掉某個人的慾望在鼓譟,存在意義被剝奪而導致嚴重失落;於是「伊芙蓉」出現,同時「Q0006435」失去存在於世的立足點。人格之間的關係失衡了。

失衡的情況存在過久,會產生人格吞噬。

「伊芙蓉」為了讓如風中殘燭般快熄滅的「Q0006435」好好活在意識內,她只得不停告訴Q0006435是「妳看錯了」。沒錯,是看錯了。

「如果我看錯了,那為什麼妳出現了?」眼淚不停自Q0006435一對眼眶中流淌而下。

「因為,我是來幫妳承受痛苦的。乖,只要我存在,妳就能好好的。妳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啊!」伊芙蓉眼神如同說出來的語氣般一樣堅定,讓原本快消逝殆盡的Q0006435總算恢復正常。

那,她又該如何忽視陸迦儂將硬挺的陰莖插進莫寧兒下體的畫面?

無法。她做不到。應該說,「她們」做不到。

一副軀體的「自我」從一變成了二,「伊芙蓉」和「Q0006435」因為有情感的共同目標——N6451079——得以用自己與自己談心的方式,維持人格之間的良好平衡。

若發生了兩個人格都無法承受的事,該怎麼辦?

對啊,該怎麼辦?

她無法忽視陸迦儂將硬挺的陰莖插進莫寧兒下體的畫面,那畫面自四年前某天打開陸迦儂的家門無預警闖進她的眼。莫寧兒躺在沙發上發出舒服呻吟,笑看打開門後原地定格的她。

就算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留在原地,暫時從定格的思緒回神後便將門輕輕帶上。以最大的意志力將六神無主的自己導航回六樓的家門口前方,以剩下不多的力氣控制顫抖的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轉開鎖,再以最後剩下的丁點力氣推開門,同時將自己推向門後空間重重摔在地板上。她什麼都沒了。她們什麼都沒有了。從一開始,她「有」擁有過什麼嗎?

想到這,她裹著棉被,抬起頭看白色牆上唯一的窗。

窗外淡薄的雲,抹在天上成了長方形藍色裡的傷。

從下水道將陸迦儂帶回卡登諾沙咖啡店的二樓醫護室的病床上,她趴在隨肺臟作用上上下下的胸膛,聽見陸迦儂胸口裡邊紊亂心跳漸趨平穩,她將鼻尖深埋黑髮裡聞,依舊是以前在地下實驗場裡唯一支持自己從暗無天日存活下去的熟悉味道。少了點紅血球氧化作用時散發出的鐵鏽味。

距失去鎖的位置時隔多年,她難得有如此得以靠近陸迦儂的時候。她非常希望能再次成為他實質意義上的鎖。她能夠對編號N6451079異能軀體的腦神經細胞使用石化異能「有機置換」,控制住編號N6451079,其實已能證明Q0006435並未失去枷鎖功能。

那「她」,到底還在「X=我,Y=她,Z=他」的聯立方程式裡企圖尋找什麼演算過程,用加減消去法或代入消去法求解,好證明一個她難以用語言描述出的「什麼東西」。

她含淚依依不捨離開醫護室,離開卡登諾沙咖啡店,來到陸迦儂位於舊公寓五樓的家,進入未曾踏進過的房間。陸迦儂的房間。

她在陸迦儂的浴室洗澡,打開陸迦儂的衣櫃,拿了件陸迦儂的黑色T裇套在身上,在陸迦儂的房間睡了一覺,醒來後坐在陸迦儂的床上,身上依舊是陸迦儂的黑色T裇。如今此刻,她裹著棉被,看著窗框框成長方形藍天上的一抹白色傷痕,緩緩淚流。眼淚,為誰而流。

淚水爬滿臉頰,爬梳出她的思索。

Q0006435與伊芙蓉,用同一副軀體逃避面對真實。

Q0006435與伊芙蓉,各自逃避面對各自的感情。

畫地為牢。

Q0006435用右手在地上畫出左半圈,伊芙蓉用左手在地上畫出右半圈,一具活生生的女性軀體將左右半圈緊緊拉成一個圓。圓,圈成牢。

Q0006435與伊芙蓉既是「她們」,亦是「她」。在名為「她」的牢內,圓圈成一體。莫寧兒吻陸迦儂的畫面所帶來的衝擊造成Q0006435崩潰,全部由伊芙蓉承受。陸迦儂與莫寧兒做愛的畫面所帶來的衝擊,嚴重影響Q0006435與伊芙蓉兩個人格。還有誰,能受得了現實帶來的痛苦?

Q0006435無法,伊芙蓉也無法了。該怎麼辦?出口在哪裡?慌亂中人格時而是二,時而是一;雙眼瞳孔一下子咖啡色,一下子深灰色,像壞掉的日光燈管閃閃爍爍。髮色不再純粹,是褐色夾雜灰色,還是灰色夾雜褐色,誰也分不清。界線模糊了,模糊了二,模糊成一。

由一成二,由二成一。各自的自我選擇被捨棄,換來一個連自己都認不得的自己。連自己都認不得的自己,待在自己圈地畫出的牢內。

仰頭看窗框框成長方形藍天上的一抹白色傷痕的動作已持續一段時間,但她不想換姿勢。維持這個姿勢就好,她必須像第三者看著傷痕。

若不加上第三者要素,便無法更理解自己。

想要正確知道A和B的關係,有必要加上C的局外觀點。聽說這是三點測定。連自己都認不得的自己,只能透過三點測定來理解。

於是她像學生般面對發下來的考卷。握著筆的掌心因緊張而汗濕。

泛黃紙張上列印著唯一一題的題目:

試論名為「X」的生物。又「X=我」,故名為「我」的生物為何?須以X=我/Y=她/Z=他,作為敘述主體作答。

她不知道自己有無辦法找到自己被這個世界「容許存在」的原因,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藏起來很久的考卷,過了多年之後還是被找出來推到面前。逃避逃得了一時,看來逃不了一世。

申論題好難寫。

題目裡的X、Y、Z讓她想到聯立方程式。

聯立方程式的解可分三種:

一、恰有一組解/二、無限多組解/三、無解

名為「X」的生物,她這個我能得到哪一組解答?她也很好奇,於是提筆開始試論。

Q0006435自從體認到陸迦儂目光無時無刻聚焦在莫寧兒身上後,便未曾停止過質疑自己對N6451079的那份感情。那是一份怎樣的感情,她自己也很想知道。

究竟只是一個基因編輯之下無法抗拒的命令,所以她必須時時刻刻將注意力放在N6451079身上,還是她真的擁有那顆能夠「愛」上一個人的「心」?

究竟那是一份什麼樣的感情呢。是雌性動物與生俱來的憐愛之情,還是人類才有的愛情?

AI雖然有情感系統與資料庫,卻無法回答她任何有關「感情」的疑問。

當看到陸迦儂為莫寧兒著迷時,自己的心會痛,痛心的感覺讓Q0006435不自覺中逐漸萌生「嫉妒」,嫉妒莫寧兒搶走她的一切。

而「一切」又是什麼?

N6451079、陸迦儂、沙利葉,三個人格都在同一個黑髮少年的軀體內。對Q0006435與伊芙蓉來說,與這三個人個的關係又是什麼。

N6451079是自始自終最為表象富含豐沛殺意的人格,陸迦儂是原先存在於AI腦晶片中但毫無活動跡象的空白靈魂,到了卡登諾沙後才被扶植起來的單純人格——個性內向,充滿好奇心,不擅表達,單純善良——單純到和一般人類毫無差別。那沙利葉呢?

沙利葉的出現,比陸迦儂早,卻是三個人格中最少出現也最為寡言淡漠的,幾乎沒有情緒。彷彿置身事外的中立存在。

沙利葉第一次出現,是Q0006435在實驗中被剪掉手指的那刻。

能夠具現化成緞帶模樣,有強大殺傷力的奇異黑色暗影,瞬間讓拿著大剪刀的男性研究員啪滋成無數肉塊。當那一叢叢黑色緞帶暗影與肉塊噴濺出的血液一同來到Q0006435面前時,她真心認為自己要被失控的怪物給碎屍萬段。

黑色緞帶纏繞住Q0006435所有受傷的地方,朝殘破身軀注入汩汩舒服暖意,那是輕柔呵護,不是她預想的恐懼。不是碎屍萬段,而是復原如初。除了黑髮男童之外,只有Q0006435在滿是肢體碎塊和鐵鏽腥臭的實驗場裡活下了。一對黑色眼球裡的鮮紅雙瞳,佐上高聲嘶吼「殺」字的聲波,讓Q0006435悲痛到無法遏止淚腺裡的透明熱液流淌而出。無論何時回想起那幕,依然非常悲傷。

或許對為了編號N6451079誕生於世的Q0006435來說,無論編號N6451079這副軀體裡邊的人格是什麼——是一個還是三個,亦或無數個,甚至空無一物——都是Q0006435仰賴的立足點。生存於世的目的,活著的意義。

對伊芙蓉來說,她深深明白自己的出現,使編號Q0006435的軀體正式擁有了所謂「人類的心」。明明白白的嫉妒,清清楚楚的殺意,使編號Q0006435軀體的石化異能能力增強,也增強了對編號N6451079軀體的腦波抑制功能。不僅石化異能的功能增強,還多了一個「重力趨勢」的重力異能。尤其兩個人格界線模糊後,居然又多增加了一個新的異能。一個人造異能者同時擁有三種異能,是前所未有的事。

一切之於Q0006435與伊芙蓉,即是編號N6451079。換句話說,沒有編號N6451079,Q0006435與伊芙蓉什麼都不是。

再換句話說,Q0006435與伊芙蓉會有如今融合成一個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模樣,幾乎是莫寧兒造成的。莫寧兒刻意為之的成份佔百分之七十五,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是莫寧兒賭Q0006435對N6451079的感情來源。

然後在這場博弈中,莫寧兒賭贏了。

莫寧兒,賭Q0006435對N6451079的感情是愛情。

莫寧兒逼迫Q0006435直面自己的感情,逼迫「伊芙蓉」出現,迫使「Q0006435」和「伊芙蓉」兩個人格之間的界線模糊,強制製造出人格融合,逼迫編號Q0006435這副軀體的異能力功能向上提升。

全都為了讓編號Q0006435能夠在「陸迦儂」暴走後,靠創世紀封印術的輔助控制住編號N6451079的異能軀體。理解到所有事情的原由,是在陸迦儂用匕首親手砍下莫寧兒腦袋後,伊芙蓉才恍然大悟的。

莫寧兒身上披覆的層層厚紗,直到死前最後一刻,才親自全數一次摘掉。真誠燦爛笑容,伊芙蓉第一次從莫寧兒臉上看到。笑容裡還摻雜了點勝利與淒涼。

伊芙蓉對身為同時擔任老師與姊姊身份的莫寧兒,無法不又愛又恨。或許,說恨也不太對。確實剛開始有恨意,她恨莫寧兒讓她的心如此痛苦,她恨自己被迫成為人類。但後來,她知道了莫寧兒的用意,還有她必須承認,自己下意識中選擇成為自己認不出的自己,好待在自己畫出來的心牢內不肯走。

她該怪誰嗎?

恨意的比例,似乎是恨自己多了一點。

她自願踏進界線的另一邊。扮演人類,扮著扮著,她成了人類。

現今「陸迦儂」能夠維持穩定,即使莫寧兒不在人世的現在也維持穩定,伊芙蓉明白是自己的「嫉妒」、「佔有慾」和「愛情」深深作用在編號N6451079身上。

一個人工造出且充滿嫉妒心的人類。

這,大概就是她了吧。

這,算是解答嗎?

聯立方程式的解可分三種:

一、恰有一組解/二、無限多組解/三、無解

「一個人工造出且充滿嫉妒心的人類」現在看似是一解,會不會再下一秒分裂成無限多組解,會不會回首一看根本是無解。不得而知。

人類,必須活在過去現在未來於一點同時進行的時間軸上。人造人不會求解,而人類卻會在變與不變中鑽牛角尖。反反覆覆,一如地平線向左向右綿延無盡。

或許當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造人想必輕鬆很多,但人造人卻愛上人類才會有的鑽牛角尖行為。

無中求有。

好似,自甘接受成為罪。

自甘為罪而活,享受懲罰而活。放不掉。

伊芙蓉仍舊抬頭仰望著長方形的藍色天空。斜抹其上的淡薄白雲,是傷痕。淚水,流了乾了又濕了。然後,又兀自乾了。痕跡,會隨時補上提醒。眼淚,是哭不完的。

視線順著仰角往下,桌上有一小疊雪白信紙。

伊芙蓉走下床,拿起信紙。字,是用列表機列印在紙張上的。信紙按照月份排序,每張紙上僅有一句話,每句話皆是莫寧兒以前常說的。

上文不對下文,看來也不是要人回信的樣子。但,怎麼每句話的第三個字體大小都偏小了一點?

她來回看了幾遍,不會錯。

十一張信紙,按照月份逆著看,將每句話的第三個字挑出來拼湊正是「沙利葉保護兩儀去救太極」的完整句。

剩下最後一張信紙上只印了一個「 」。

雖然沒有填字,伊芙蓉也知道那是「我愛你」。

別問為什麼,這是女人的直覺。